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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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巷子口堵了好些车,长长一列,整整齐齐,少说有十几辆,全是黑色,四轮,车身锃光瓦亮,看起来比路上的的士长一些,但也长不了多少,每个轮子上都有标志,几辆是一块没色的饼被平分成三块,几辆是一块蓝白色的饼被平分成四块,几辆是饼里画了个大于或小于号,一辆是个盾牌上画着马——端竹对车没概念,统一将它们称做轿车,这个答案虽然得不到高分,至少能保证不倒扣。放学回家就看见这种壮观景象,端竹本来应该高兴的,毕竟这条堪称贫民窟的小巷子,除了有人结婚时会出现那么热闹的景象外,平时基本处于或鸡鸣狗吠,或寂静无声的状态。但这段时间,因为征地的事,屡有这样强大的豪车阵容“热力”登场,那些车子好像都不怕费油,人走车留不熄火,尾气突突冒,热气滚滚来,熏得过路者头昏脑胀,烤得流火六月里的细长巷子像个刚捅完锅炉的煤铳子。
端竹嫌烦,脚步不停,从那些车子间穿行而过,不留神,身后吱啦一声响,她还没回过神来,单薄的肩已被个瘦高的叔叔捏住。
“对不起,您不能走,”黑衣的叔叔很有礼貌,嘴里的牙很白,褐红墨镜后的眼睛当然不会让她看见,但她的肩确实被捏疼了,“您划花了车。”
端竹一愣,连忙转头,回身去看,没想,这一转,又是吱啦一声。
等她看清原来是上完美工课后插在书包侧格的剪刀从兜底破洞中探出尖锐的锋口划伤了一辆黑色的车子扁长车头的油漆时,那把剪刀已经在她惊讶的视线中径自绘出了纷繁乱目的花纹,当然,画纸就是那辆黑车的前盖。
很好,很好…
端竹觉得腿有点软,一下又想起去年小王叔叔说他的单车笼头划花人家一辆豪车侧门,赔了四百多块的事情,冷汗顿时浸透的确良布料的校服衬衫。
“我…”她既说不出“我赔给你”这种吹牛的话,也说不出“谁让你停这里,划了活该,我还没让你赔我剪刀呢”那种反咬一口的话,巷口不是禁停区,平时满满当当全是自行车和三轮车,于是她支支吾吾地没了下文。
就在她咬着下唇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车子后座的蓝灰色玻璃窗无声降下,一只纤长白皙的手伸出来,在侧门上轻轻拍了拍,黑衣叔叔立刻放开她,朝那儿走去,等他再走回来时,笑着朝端竹做了个放行的动作,“抱歉占用了您的宝贵时间,您可以走了。”
端竹没听见车里的人究竟说了什么,黑衣叔叔居然就那么轻易地放过了自己,但她明白此地不宜久留,脚底抹油赶紧溜才是上策,于是她低声吱唔着谢谢,微弓了平日里挺得板直的腰身,离开危险区域,直往自家门前去。
四百多啊…省了。
她开门时偷偷瞄一眼那辆轮子上画着盾牌和马的黑车,拍拍胸,全不知自己赚大发了。
草草喝两碗米粥,端竹摊开练习册,开始做作业。
天黑到彻底看不清字的时候,她下定决心,拉了灯绳,提醒自己已经进入每小时花费一分二厘人民币的亮灯时间,只有尽快做完作业上床睡觉才是省钱的唯一途径。
快到九点,端竹打了个哈欠,听见有人敲门。
“竹儿,竹儿。”
端竹猛想起李奶奶说过晚上要给自己送皮筋的事,赶紧放下笔,小跑着去开门,“李奶奶。”
门开了,是李奶奶没错,但她身后还站着一个人。
“竹儿啊,这位是林小姐,”李大妈边说边将身后人拉到端竹面前,让端竹瞧个仔细,“林小姐是源通地产的业务员,想在咱们这儿住一阵,考察居住环境,可咱们这儿就你家空敞,你看…”
李大妈欲言又止,做的虽是好事,但也怕端竹不愿意——凡是住这周围的人,都晓得端竹不愿卖祖屋,补偿从三千六一路涨到四千七,端竹说不卖就不卖。四邻得了好处,也就都体谅起她的难处来,只求她能在一个合适的价格前收住口,别一竿子搅黄了好买卖,到时换个别的开发商来谈,可就没有这等甜头了,说不定连谈也不用,随便捏造个听证价格,城管民警一起上,来个暴力拆迁,大家全得乖乖就范。
“我叫林森柏。”那人左手提搂一个旅行包,朝端竹伸出右手来。端竹领奖领惯了,知道这是要握手,于是也伸手与她虚伪地筛了筛,“我知道华小姐不愿意动迁,对源通地产也有意见,但我不过打工混口饭吃,新到这城市,办公地点定在这里,要是在别处租房子,租金、水电、交通费一堆我可付不起,还请华小姐高抬贵手,让我住一下,两个月,”林森柏竖起两只手指,鞠下身来,平视端竹,“只要两个月,租金你说多少我照付,水电平摊好不好?”说着,她露出一个居心叵测的笑容,“我做饭给你吃。”
端竹看那笑容看得呆了,蒙头蒙脑地听有人要给自己送钱,还要给自己做饭吃,心里就是对源通地产有一百个不满意,也难以拒绝,不由放手,任那板门开向两边。李大妈本以为她会考虑好久,岂料她还挺干脆,心里想着“竹儿果然是个通情达理的好孩子”,赶紧替端竹将林森柏让进屋里。
“竹儿家东西没多少,很清净,床你就不用买了,”李大妈领着林森柏参观一眼就能看尽的破败屋堂,手指那张铺着凉席的老榆木大床,“这值钱的古董床睡你两个瘦瘦的女孩子富富有余,橱子…橱子只有一个,改天我把我家那个简易衣柜给你们送来,凑合用……”
怎么也是当过房东的人,关注重点全是民生民计,坏的说成好的,好的说成更好的,有的漫天夸,缺的张口来,说完,她也忘了皮筋的事,叮嘱两人早点睡觉,掩上门就走了。
端竹对应付客人这码子事,不若李大妈有研究,和往常一般亲热地隔着窗向李大妈道了晚安,一回头看见安静坐在陈旧圈椅里的林森柏,登时浑身不自在。
“水,你要吗?”她坐回书桌,其实只是张折叠矮桌前,怯怯抬眼问,实则完全不晓得该怎么面对眼前那笑得像狐狸精一样危险的女子。
人,随便长长就算了,长成那样做什么?端竹握着笔,腹诽万千。就算要认真长,她这长得也未免太…端竹搜肠刮肚地找形容词,最后决定用太...靡颜腻理了吧?
因为正在做物理作业,她想起没有参照物就不能定论状态这个浅显易懂的道理,于是赶紧找。
自己?自己长什么样来着?因为太久没照镜子,她已经忘了。
李奶奶?不行不行,没礼貌。
高大帅?神经病,对方是女孩子。
李妍美?啊…李妍美……李妍美倒是不错的。拿李妍美作参照,对比林森柏状态如下:厚唇、薄唇,眯缝眼、桃花眼,蒜头鼻、鹰钩鼻,吊浓眉、挑细眉,大饼脸、巴掌脸……
总听街坊说,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现在看来,这句话竟是比牛顿第一定律还真的真理。
都是炎黄子孙,怎么就能差那么多呢?端竹对生物课的授课内容产生了强烈不满,突然想起今天上历史课时,李妍美说的一句话——我觉得我的祖先肯定是大寒冥国人,因为我长得很像金泰熙,你说呢?
端竹,豁然开朗,咬着笔杆点了点头。不知道金泰熙是谁不要紧,不知道大寒冥国是什么鬼东西也不要紧,只要知道李妍美有可能是大寒冥国人就够了。
“别客气,你先把作业做好吧。”不知何时,林森柏已走到她背后,双臂一撑,黑影便罩住了她矮小的身体。林森柏取了另一支笔,在一张不知哪儿来的便签纸上写好两个的公式,递到她面前,“你那样做有些绕弯,费时间,费笔油,费电,于是费钱。”
端竹吃惊地抬起头来看林森柏,视线却被流水般的长发遮住。
这道题,她刚在小王叔叔给的废报纸上算了一半,林森柏怎么可能看出她打算怎么做?虽然她接下来的确会用绕弯的方法来解,但,但,但这人也太不可思议了吧?莫非……
林森柏将脸侧垂下的柔顺发丝撩到耳后,看着她,笑道:“我以前当过物理老师的。”
端竹猛提起十二分警惕,深切地明白了一个颠扑不破的道理:做地产的都黑,你心里想什么,人家琢磨得比你还透,三句话就能套住你。
收留这个租客是个错误——此命题正确几率高达百分之八十五。
“吃西瓜吗?”林森柏眯着眼问端竹,但不等端竹回答,她便已起身离去,提起圈椅旁蒙灰地板上的旅行包,将它嘭然架上端竹书桌,“我在巷口买的,不知道甜不甜。”
端竹很穷,但端竹也不至于穷到像某些外国电视剧里演的那样一家人饭后用牙签来插那一小块西瓜吃。每年夏天,她总能从李奶奶那儿得到或多或少的几瓣好瓜,总的来说,平均每星期都有一次饱口福的机会。
“我得先写完作业。”端竹冷脸答,眼睛却盯着林森柏的旅行袋。
李妍美说富人都用像耐克和阿迪达斯这样的牌子,她说像她自己,用的就是耐克,英文叫NIKE,标志是个大勾,而林森柏用的棕色长方形旅行包上只有五个叫人看不清楚的字母,灯光太暗,端竹用力看也只看清了开头是P,最后是A。
林森柏不是富人。端竹观察之后得到的结论。
既然都是穷人,还买什么西瓜呢,听说西瓜最近涨价了。
端竹做完作业时,西瓜被林森柏从旅行袋中掏出来,可端竹以为那是一个离长成还很远很远的小冬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