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与铁》微吟罢

10、我跳崖了

　　2350年，亚洲荒陆，撕心裂肺堑。
　　撕心裂肺堑为何得了这么个怪名，也许是因为这里本是古域都，黄种族的心脉重地。也许是因为几十年前地轨导弹从天而降的那刻，域都四千一百六十万人口齐齐发出的哭喊确实可以震碎内脏。
　　“撕心裂肺”的真实性有待商榷，但“堑”是实至名归。
　　暴雨如注，卫星武器撕开的天堑横亘在六人面前，远处是绵延无垠的黄色荒野。穿谷而过的风在脚下千丈深处哀鸣，如亡魂厉鬼。
　　还在顾盼间，众人手上的控制环齐齐闪光。
　　韩炜最先接通电话。那一头传来刑大的声音，在雨声中听不真切：“组织出事了。”
　　韩炜几乎在咆哮：“什么？！”
　　四下阒然。
　　“组织被端了，你们走了一天后就出事了，我们四个刚刚才脱离危险。”
　　“迦娜......被抓了，除了我们其他人......全死了。我们是被其他探员......最先推出地堡才活命的，连杀手的脸都没看清。”
　　声音在滂沱大雨中断续。刑大在哭。
　　耳边是狂乱的暴雨声，所有人身体冰凉，如坠冰窟。
　　他们没有退路了。
　　路知风掰过韩炜的右手，问：“他们知不知道我们的任务？”
　　“应该......不知道，他们没留多久，没时间搜资料。他们进来就直接带走了迦娜，其他人......当场全杀了。”
　　杜茜林急问：“那迦娜会不会......”
　　路知风粗暴打断：“迦娜不会说的。”
　　电话挂断，所有人一动不动立在暴雨中，脸上水流纵横。
　　韩炜说：“有可能杀手已经在路上了。”
　　陈凯阳声音发抖：“我们有没有planB？组织有没有分局？要不要先回去？”
　　路知风冷声道：“没有。继续执行任务。”
　　她面色苍白，想将龙式环从食指换到中指，却发现寄生体几已贴骨，硬拔只怕会让血流得更多。就在她不知所措时，龙式环松开了利齿。按照设计程序，它不能让宿主坏死。
　　她用止血胶快速堵住血肉模糊的伤口，将指环套在了左手拇指上。重新显现的投屏地图在雨流中摇曳，她飞快地扫了一眼地图，沿着天堑边缘大步移动。
　　红色锥形标变成了金色，她抬头，眼前是空无一物的旷野。脚下泥泞的雨水向断壁流淌，汇入深渊。
　　众人围在她身后，又是面面相觑。
　　青木本就苍白的长脸血色全无，用日语急问：“为什么看不到圣兽？”
　　路知风不戴通讯麦都知道他的意思。她拿出辉光探测器放在地上。小机器人像吸尘器一样弧状遍历整片坐标区域，整整十分钟，信息流峰值始终没有突破阈。
　　杜茜林绝望地躲进陈凯阳怀里。
　　虫洞神兽的信息流应当十分强烈，强烈到足以在百米开外让路知风的耳坠发光发热。这里的信号甚至没有一只兔子的信息流来得明显，说明生物虫洞很可能已经离开了这片区域，或者他们的坐标一开始就是错误的。
　　路知风冰凉的手心有水流蜿蜒，她握手成拳，目光坚定地跟随着机器人。
　　辉光探测器在雨流中越爬越慢，突然转向，笔直冲向悬崖，掉了下去。
　　路知风手心一松，大声道：“在下面。”
　　队员表情复杂地俯瞰天堑，只有飒飒朔风回应他们。
　　突然，桃沢抢先拿起行军橇上的登山索，手脚麻利地绑了一个双结，开始找最牢固的岩石。路知风心中冷笑。
　　组织探员毕竟训练有素，心理素质甚佳。深渊面前他们已无路可退，一时间大家纷纷准备下崖。
　　这时，搭档模式的优势展露无遗。两人合作构成双保险，尤其在这种高度的深渊，一人意外坠亡的概率远超成对行动。
　　不过路知风对登山索兴致寡然，她的视线越过缠结盘绕的碳纤维绳，落在了行军橇末端，一堆类似超硬铝的材料上。
　　在走之前百般纠结是否要带人体钛翼，路知风最后还是带上了。她现在想，这就是运气。
　　今天，天时地利是站在她这边的。
　　她不顾韩炜哀怨的眼神，兀自穿上机甲，戴上飞行头盔，调整一番，径直走向悬崖。
　　她像站上跳台的跳水运动员，深呼吸，眼眸低垂。这是她第二次使用人体钛翼，这种只覆盖了她上半身的轻式仿生翼，可以让她像鹰一样俯冲或翱翔。不过作为初代试验机，人体钛翼往往不是探员的首选，因为风险太大。
　　可路知风不在乎，她一直是超一流的飞行员，不管操控哪种飞行器。
　　龙式环在血肉中熠熠生辉，钛翼激活。路知风一跃而下。
　　穿发而过的疾风在耳畔狂啸。第一秒自由落体，雨水朝她逆流而去，如无数透明的飞矢上演万箭齐发。
　　下一秒，路知风腹背肌爆发。她的身体变成一只枭，感知着风压在周身的细微变化，调整到一个恰当的切角，俯冲。风开始托举她，同时六级制动一次性开启。在雨流中，银翼平稳地滑翔。
　　狂风迎面，在她周身分散成道道冲天寒流，猎猎作响。
　　崖壁上晃荡下降的队员在视野中化成蝼蚁。在队员们半是敬畏半是嫉妒的目光中，那银枭带着势在必得的破空气势，直逼谷底。

　　路知风轻巧地点在地上，摘下头盔，褪去人体钛翼。其他竞争者被她远远甩在后面。
　　她已经从噩耗中平静过来，心率和往常无异。她经历过比组织灭亡更可怕的事。她不过是组织的刀，如今只是主人死了，她还没断。
　　她甩了甩长发，红晶石耳坠已经开始发热。
　　路知风摘下一枚耳坠放在手心，抬眼观望，入眼是一幅奇观。
　　头顶明明是铺天急雨，脚底的红壤却只是微潮，越往北走土地越干燥。寂深的谷底暗无天日，但两侧参差密布的萤石发出蓝绿、橙黄的幽光，竟也照亮了一方天地。崖壁上时有三角细突野螟翻飞。
　　空气中有些许异样，四处萦绕着极细微的燥热金属气息。路知风四下感知，这里有一个场。
　　她戴上防腐手套，从崖壁上掰下一块橙色萤石，高举在头顶。
　　橙光照亮的区域，她抬头仰望，除了高高在上的一线天，她看到了一层透明薄膜。
　　薄膜在流动，像罩子一样隔绝了谷底和上方的空间。薄膜上有圆形波纹自大量辐射中心点扩散，细细的圆环交叠在一起，呈现出最基础的干涉波形态。
　　路知风用萤石的一头碰了碰一个波峰，收回萤石时石头上滴着水。
　　雨水被一个强大的场排斥在离地两米的半空，形成悬空的水层，那就是路知风刚刚触碰的物质。她用探测手表确认了场的来源，那里只有一种类型的信息流。
　　凭借一种信息流就能构成绵延至少五百米的强大信息场，这样的本体究竟有多可怕？
　　路知风立刻进入备战状态，从腰间拔出大功率泰瑟，竖在太阳穴附近，一面眼观四方一面稳步向前走去。
　　土层又开始趋于潮湿，军靴底染上猩红的颜色，前方的水体和头顶的雨水截然不同，丰沛而诡谲，竟是红色的。
　　岩壁愈发湿润，刀剑般的萤石上有冷凝水滴落，淅淅沥沥地打在土壤中，和染血的凶器十分相似。路知风两指捻了些许红水，凑到鼻尖，闻到了一股陈年豢兽池的气息。
　　她的脚步迟缓了，再往前，出现了一汪红潭。
　　她路知风胆大心雄，从小就知道什么地方要悠着点来，什么地方要狠狠冲，犹豫一微秒就会败北。执行任务多年，那种第六感像长在她信息流里的第三只眼，随着经验积累越长越灵光。
　　她横行特工领域许多年，看到过孔武有力的，心狠手辣的，暗器缠身的，家财万贯的，正统的，鬼才的，油滑的。把她这个人拆开来细细品，委实难以在群雄迭出的暗杀界崭露头角。但她综合实力无一处短板，再仰仗着拔群的临场判断力和毅力，居然也力压了众多高一辈的奇才。
　　高手过招，拼的还是意志。
　　此刻她的心脏因兴奋和高度紧张在胸腔里狂跳，血流在耳畔隆隆作响，她悠长地吐息着，手中的红晶石热得像要融化。
　　圣兽就在附近！激越的心声像氧炔焰嗤嗤作响，差点冲破理智的冰层。在这幽深闭塞的地底，她似乎感受到了拂面的清风阳光。
　　她离盛世只一步之遥！
　　路知风把萤石扔进红潭，没有动静，面前那一汪红潭像是死水。
　　她扶着一块岩石，踩进及膝深的潭子，脚底的触感像是踩上了软泥。
　　膝盖顶着水流前行几寸，路知风有所察觉，猛地抽身，三两步跨上了岸。
　　半条裤腿都泡湿了，她半躺在红土上心如擂鼓。那潭子蹊跷至极，入水时周身的水波不会扩散，像进入了一块红色半凝胶。可肢体感受到的却是轻盈的流水，粘滞系数和普通水无异。
　　路知风不安地抹了一把侧脸，双眼微垂，凝眸注视着这汪红潭，飞快地思索。她暗自恼火，行百里者半九十，方才是她吃相太急太难看了。
　　龙式环又从拇指脱落，她上了止血胶，干脆地把环套上中指。
　　她这双纤手也只是正面看去丰肌细理，其实手背爬满了细茧子，她才不心疼龙式环在指根留下的锯齿环疤，只要不残废就行。
　　裤腿和靴子上的水分快速挥发，路知风突然觉得腿上潮热，惊得跳起。
　　地表温度还在上升。来路上的每寸红壤吐出蒸汽，转瞬间浓郁的红色蒸汽遍布整条深谷。头顶水膜逐渐蒸发，微潮的空气受热不均，远方景象开始扭曲。
　　那可是只在北亚大漠的正午才能看到的光景！
　　信息流开始涌动，路知风从未见过这样狂躁的流，也不知道自己动了太岁头上哪片土，不由得心惊肉跳。这一路穿过西亚辐射带，横跨中亚战场，再到撕心裂肺堑里作了热锅中物，路知风一再感到自身的渺小无力。
　　但她毕竟是不认命的人，更不愿枉死。她在滚烫的泥土和诡异的血池间思量再三，干脆爬上了池边一块巨大的圆石。
　　匍匐在冰凉的圆石上，路知风拼命思索逃命方案，忽觉手掌奇痛。
　　厚涂的止血胶化成了水，鲜血涌出，竟被石头吸收。
　　“你是谁？”
　　一个声音在她脑海炸响，她幻听了。
　　路知风必须要阻止出血，她试图挪开手掌，却发现皮肉和石头紧紧黏合。
　　失血愈发严重，沿着指根的伤口，一道道切口在手掌蔓延。流出来的血又被石头吸收。她的手被二次寄生了。
　　“你是谁？”脑海中声音再次响起，波澜不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