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千里月》羽零

76、第 76 章

　　凉川郡的荒野就是个长了癞疤的头，偶尔露出的几块苍青色的山林，显得格外孤单突兀，正是春旱时节，早已荒废的田地里连杂草也不剩几棵，远处一个土黄色的城垣露出来，那是凉川郡内最大的城池西凉城，柳月望着外面苍凉的山川，突然想起来这里还是自己降生的地方，没由来的，心中五味杂陈。
　　柳月又一次被穆柯抓到马上驮着，他们前去的方向是凉川郡的北部，原来公孙翱暗中已经将部队调离了昌邕，将精锐藏在凉川郡。到了军营，穆柯将人拖下来，指着一个小帐篷说道：“请吧，柳月。”
　　柳月看穆柯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在心底苦笑一声，真是风水轮流转。穆柯对他还算客气，帐中一应物品齐备，柳月没心思和他计较什么，他与韩麟分开关押，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情况，但目前来说事情并没有坏到彻底。
　　没过几日，柳月见到了公孙翱。公孙翱见他进来，感叹道：“柳月，转了一大圈，你还是回我这里来了，这回，你说我该拿你怎么办？”
　　“公孙翱，事到如今，就少费些口舌，绑了我来到底是什么意思？”柳月懒得和他废话，他派穆柯亲自去将他们绑回来，绝不是简单抓着好玩，他和韩麟身后各自牵连着的势力，就是赌局的筹码。
　　“看来你的脾气见长，我不和你一般见识。今日来，是请你喝茶。”公孙翱轻笑一声，过来将他手上的绳子解开，示意他坐下说。
　　“霍烽如同疯狗一样逮住人便咬，如不是我救你出来，你还不知吃多少苦头，亏你还算计过我，我这算不算以德报怨？”公孙翱给他倒了一杯茶，竟是摆出了和蔼可亲的面目，这让柳月觉得悚然。
　　“这样说来，我还要谢谢你不成？”柳月也不客气，将茶杯拿在手中并不喝，这几日他是看明白了，公孙翱将兵马全部带到了凉川郡。虎伏关已经破，凉川郡境内再无险关可守，唯一能依仗的就是几个城池，公孙翱这个举动，大有与朝廷军来个决一死战的架势。但是柳月知道，公孙翱这个人绝对不会如此轻举妄动，他一定还有后招。柳月想试探一下他的深浅，问道：“你把兵马调到凉川来难倒就不怕全军覆没么，要我说你该早点撤出去，这回可不坑你，凉川郡境内，除了虎伏关再没险关可守。”
　　“你也知道之前是在坑我，看来你还有几分自知之明，不过我军中的事情，我自有打算，倒是你，王伏想要接你回去，你说我该不该送你回去？”公孙翱满意的看着柳月脸色一僵，看来柳月是明白他的意思了。
　　“我只是个俘虏，王子爱怎样就怎样。只是，要是王伏不答应你，你是不是要将我挂到旗杆上去？”柳月冷了脸，话说到这个份上，他大概就猜出了公孙翱的意图。公孙翱这是拿着他威胁王伏，难怪他敢大摇大摆的将兵马转移到凉川。想到王伏，柳月心中一阵憋闷，没想到到了这个份上，王伏居然还愿意救他。
　　“我倒是很想，你肯吗？”公孙翱冷笑一声，接着说道：“你这个人，说好听点是天真无畏，说难听点就是不知好歹，王伏本来就和我们赤沙约为盟友，你一来便搅得天翻地覆，你这个身份想要投靠朝廷也要看看人家愿不愿意，何不彻底和我联手，只要助我打下中原，之前的烂账，大家一笔勾销。”公孙翱知道柳月没有理由拒绝他，他是王伏的侄子，又惹到复兴盟这群疯狗，现在除了王伏还念着他，他已经没有退路了。只要他顺从点，不跳出来惹事，他大可大度一些放他一马，毕竟柳月可是他的救命恩人。
　　“硬的不行就想来软的吗，想要我替你做说客，是不是打错了主意，何况与你合作不过是与虎谋皮，我可不敢。”柳月嗤笑一声，公孙翱肯跟他商量，这说明什么，说明王伏还没有答应他的条件，他不仅要拿自己做人质，还想拿自己替他说服王伏，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情。
　　“想不到你还有怕的时候，我还以为你天不怕地不怕呢。你知道我这个人没什么耐心，萧珹就要打过来了，若是得不到我想要的答案，我可不介意将你挂到旗杆上。”公孙翱也不生气，闲闲的喝着茶。
　　“你想拿着我威胁王伏是没有用的，你以为我有多大脸面，他不过是看在我父亲的面子上照拂一二，何况我与他已经决裂，你若是想拿我换昌邕六万兵马，胃口是不是太大了点？”柳月也不怕他，冷笑着顶回去，的确王伏现在还在意他,但在王伏眼中他只是个忘恩负义的人，他手下的兵马就是他的立身之本，怎么会拿来换他性命。
　　“不试一试怎么知道？”公孙翱不以为意，凑过来低声道：“柳月，要不我们赌一把？”
　　“你……”柳月无话可说，不管他当不当说客他都是人质，公孙翱要威胁王伏，这件事情他无力改变，柳月恨恨地看着公孙翱，这个赌约不管结局如何，他都是输家。
　　“回去好好想想，还有几天的时间。”公孙翱坐回去，翠绿色的眼睛里露出一贯的笃定来。
　　柳月懒得和他说什么，转身就走，走到门口停住脚步，回过身来质问他：“你把韩先生关到哪里去了，我要见他！”
　　关于穆柯杀掉唐义劫持他和韩麟的事情他总觉得有些不对，公孙翱抓住他勉强说的过去，抓韩麟就说不过去了，他没有必要和复兴盟正面起冲突。之前是公孙翱猜不透他要干什么，这回轮到他猜不透公孙翱要干什么了，公孙翱把韩麟扣在手中，到底做的什么打算。
　　“他很好，你要见他也不是不行，不过见完了不要哭哦！”公孙翱笑了一声，有几分幸灾乐祸地看着他。
　　柳月心中越发觉得古怪，公孙翱露出这样的表情，从来都没有什么好事，他更担心韩麟的安危了。
　　韩麟也是单独看管着，他的帐篷离柳月的其实并不远，两人见到对方毫发无伤，都松下一口气。公孙翱既然敢叫两人见面，也不怕有人偷听了，于是两人坐下来说话。
　　经过这一番生死又同在敌营，柳月对韩麟多了几分信任，他将公孙翱的意图说给韩麟听，韩麟也猜到公孙翱要拿柳月做人质威逼王伏，沉默了一下问他：“孩子，玄甲军已经开进了凉川，这一战迫在眉睫。公孙翱是外族，王伏又一心复仇，从根本上来讲，他们的目标是一致的。这两个人即使有你夹在中间，结盟也是迟早的事情，公孙翱让你去做说客，不过是卖王伏一个面子。”
　　柳月愣住，韩麟的话点醒了他，王伏之前还听他一句劝，现在已经不可能了，不过是看在他父亲的面子上，搭救一二。可笑自己还自诩聪明，原来只有他一个人像傻瓜似得没看明白，难怪公孙翱说他见完韩麟不要哭。他就好比锦上添的那一朵花，又好比买菜时送的一棵葱，算起来这样的事情公孙翱也不是第一次做，他将他送给复兴盟那一次也不是这样么，只是这次换的东西多了一点罢了。
　　“哎，孩子，到了这个关头，你有没有想过以后怎么办？”韩麟见他沉默不语，知道他心中不舒服，又不得不趁这个机会问明白一些事情，狠心问他以后的打算。
　　“以后……以后……”柳月嘟噜两句，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他从昌邕去往东仪，现在又从东仪到了凉川，这一去一来路程转了一个圈，事情也转了一个圈，仿佛是没有尽头的螺旋，他走进去便出不来，哪里还谈得上“以后”二字。
　　他本孤身一人，此时也不过是孤身一人罢了。
　　想到这里，柳月心中生出沮丧来，他一鼓作气下了山，一年多的摸爬滚打足以教会他什么叫做世事，孤身一人活命都难，想要报仇雪恨更是不啻于登天，以后，他又该怎么做呢。
　　“王伏这个人虽然被仇恨蒙蔽，却也不是忘恩负义之人，他既然有意要接你回去，说明还念旧情的，你回他那里也不错。”韩麟叹息一声，站在柳月的立场上，除非彻底隐姓埋名不问世事，否则就只有回昌邕最安全，要不然他这个身份去哪里都是危险重重。
　　“我对不起王叔，他若是还顾念我，反倒叫我难堪。况且，我并不想和公孙翱联手，公孙的胃口太大，王叔不是他的对手，偏偏他不会再听我的……”柳月摇摇头，种种顾虑让他举棋不定，且不说他已与王伏生了嫌隙，就说王伏的做法，到底还是和他的想法背道相驰的，即使现在回到昌邕，他不光劝不住王伏，只怕还要招致新的憎恨。
　　“那你有没有想过另外一种可能？”韩麟顿了顿，压低声音小心询问，“若是你愿意，跟我一起去往南泽。我知道你一心想要个说法，今后我助你见上萧昂一面，当年的事情……哎……。”
　　柳月定定的看着韩麟，之前的疑惑一下子涌上心头，公孙翱为什么要劫持韩麟，韩麟这句话又是什么意思，想了一下，问道：“先生是和公孙翱做了什么交易吗？”
　　“没有交易，我也是他手中的人质，虽然我不知道他不惜得罪霍烽也要将我扣押是为了什么，但是我们还是有法子出去的。”韩麟苦笑一声，见柳月不明所以，决定将事情挑明。压低声音道：“子昭一直在找我们二人，估计他已经得到了我们的消息。子昭是我徒儿，你也认识，就是就是晋阳王萧珹。”
　　韩麟端起茶盏来掩饰自己的不自在，早在萧珹秘密派人将他救出西山的时候他便知道了柳月的身份，要不然也不会冒险潜入郡守府见他，他不清楚萧珹和柳月有些什么过往，只是萧珹既然这么放不下这个孩子，又不派人去救他出来，态度便显得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了的意味来，他瞒着自己和萧珹的关系，总觉得有几分欺骗小孩的感觉。
　　柳月再次愣住，说不清心中是什么感觉，一会觉得震惊，一会又觉得自己太蠢，他们二人之间有联系也不是看不出来，不说萧珹莫名其妙出现在东仪乡间还被复兴盟的杀手刺杀，就说他们二人都持有汇昌楼的铁牌就能看出问题来，自己当时只顾着生气也没想什么，现在想来，真是处处有线索。
　　谁能想到堂堂晋阳王，竟然是韩麟的徒弟，联系到两人的身份，柳月只觉得真是荒诞。
　　一个是当今的王爷，一个是举国通缉的重犯，一个是灭掉自己国家夺走自己妻子的人的儿子，一个是多次起兵造反企图推翻宁王朝的人。这两个人即使不论老一辈的爱恨情仇，就论当下也应该避得远远地，哪知道这两人居然是师徒。他不知道韩麟是出于何种目的收萧珹为徒的，不过看韩麟对萧珹的态度，估计两人还很亲密，只怕萧珹以身犯险亲自去东仪也是为了他了。
　　柳月望着韩麟苍老的脸，这张脸上刻满了岁月的痕迹，这个人本身就像是由矛盾组成的，再不合情理的事情，落在他那张沧桑的脸上，似乎也能合理起来，想想自己不也还认过萧珹做哥哥吗。
　　柳月什么话也不想说，只能心想，这当真是造化弄人。
　　“孩子，我没有早点告诉你，是不想让你多想。我从山上下来，本想带你一起走，却没有找到你，后来才知道你的身份和下落。子昭的人一直在找你，说起来还要谢谢你将我的消息传出去，要不然我只怕现在还困在山上。”韩麟见他不说话，心道莫非是因为他的身份，连萧珹也一块怨恨上了不成。遂劝解道：“大人之间的事情，不该牵连到你们身上，子昭和你一样都是苦命孩子，他一早就想救你出去，只是怕你不肯跟他走……”
　　韩麟苦口婆心的劝解，柳月默不作声地听着，思绪却飞到很久以前，至今柳月仍然记得自己得知他的身份的时候的震惊和心痛，也记得定城城破之时的纠结和迷茫。到了昌邕之后，不管蓝晋也好萧珹也好，他似乎都可以放下，认真的将他当做一个对手一样对待。然而到了现在，韩麟一番话将他心中那些记忆勾了出来，蓝晋对他的爱护对他的尊重，以及蓝晋的痛苦和纠结，都一一出现。他见识过蓝晋冷酷血腥的一面，也见过他温柔痛苦的一面，就像韩麟说的，他们不过都是苦命孩子，各自背负着各自的血脉枷锁举步维艰，这样一个人，让他如何去恨。
　　见柳月还是不说话，韩麟只好说些别的，便将自己的打算说出来：“我在来的路上已经留了暗号，子昭不会放着我们两人不管的，多则七八天短则三五日，就会有人来救我们。”
　　“公孙翱这样放心大胆的让我来见你，肯定还有后招，只怕有陷阱。”柳月听完他的话按下心中翻滚不定的思绪，打起精神来思考以后的出路。韩麟的话让他并不觉惊喜，反而担忧起来，公孙翱这个人他太了解了，上次若不是他没有把自己放在眼中，定城如何能破，现在他让自己来见韩麟，还不知道打的什么算盘。
　　“孩子，别怕，我们已经是人质了，再差也差不了多少。”韩麟笑了一下，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回去好好想想，你若是出去后不想去昌邕也不想去南泽，我便派人送你去平城，听说你几次想去都没去成，子昭为此一直心中有愧。白老先生也在平城，有他护着你，我也就放心了。”
　　乍一听见先生的名字，柳月心中一痛，他受先生庇护十数载，到了现在，似乎也就只有这么一个世外之人可以让他毫无芥蒂的放心依靠了。
　　柳月辞了韩麟，回到自己的帐篷，这一天过得似乎格外的漫长，让他耗尽了心神，不待吃罢晚饭，柳月便合衣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