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裘不暖锦衾薄》有一茬没一茶

3、他郑弈秋……就是个交际花。

　　一周后，柳湖在师门研讨会里，又见到了那个打了十几份饭的小子。
　　“和大家介绍一下，这是我们这届新来的三个博士生。”阎德兴教授热情地说道。
　　阎教授是人大会计系博士生导师，也是中国会计管理活动论学派的奠基人之一，学术造诣非凡。他年近七十，早到了退休的年纪，却被学院续聘至今。
　　或许是因为常年潜心学术，不受外界纷乱干扰，阎教授看起来身子骨很硬朗，一点都不像是快要迈入古稀之年的老人。
　　柳湖有些惊讶，打饭时碰到的那个小子看起来嫰，还以为是个本科生，想不到已经混到博士了。
　　“我叫郑弈秋，今年二十四岁，刚从江西财大硕士毕业，是浙江绍兴人。”他咧开嘴笑了笑，“很荣幸能加入阎教授的团队，希望各位师兄师姐今后多多关照。”
　　“小郑原来是绍兴人啊，我听说绍兴好像是会计发源地呢。”阎教授亲切地问道。
　　“对的，绍兴有座会稽山，是大禹治水成功后，在此会诸侯，计功行赏而得名的，”郑弈秋侃侃而谈，“史记中对此事有记载，‘会稽者，会计也。’，这就是最原始的会计工作。”
　　阎教授神色满意，欣慰点头，“小郑知道挺多的啊！大家也要向他学习，我们学会计的，不能只看专业书，要博古通今，学贯中西，才能把思维拓展开，为会计学做出创新。”
　　柳湖心情复杂地打量着郑弈秋，心想这小子能说会道的，看来不是什么善茬。
　　柳湖本科毕业后留校工作了几年，之后才读的硕士和博士。如今在读博三的他已迈入三十大门，望着对面这张年轻的脸，难免感受到了一丝威胁。

　　按照惯例，师门里新来的博士生，要先跟着师兄师姐学习，帮他们干些查资料，找数据的活。
　　郑弈秋被分配到与柳湖一组。
　　阎教授是这么说的：“你师兄柳湖啊，做学问很厉害的，发的文章已经快有三十篇了，一大半都是上的核心刊物。你跟着他，多学学。”
　　郑弈秋答应了下来。他并非忘了自己曾在食堂与这位师兄有过的“小摩擦”，只是他这人天生不记仇，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
　　况且，如果柳湖真有阎教授说的那么厉害，在他手下做事，自然也能沾到点光。比如，发论文时的第二作者，第三作者，没准就能署上自己的名字。
　　郑弈秋就这么愉快地打起了心里的小算盘。
　　柳湖得知要和郑弈秋一组时倒没打什么算盘，就是单纯生气。但他这气也没处发泄，毕竟总不能告诉老师，自己曾经在食堂和这位师弟有过结吧，这样反而会被当成小心眼。
　　该怎么办呢？
　　柳湖突然想要试试郑弈秋，看他到底一个是只会巧言令色的空瓶子，还是有真才实学的。
　　要是前者，此后再也不给他好脸色看；要是后者，那之前的矛盾，一笔勾销。
　　柳湖满腹才华，但并不是恃才傲物之人，相反，他极其惜才，如果郑弈秋这小子的研究能力真的能和他匹敌，他也会毫不顾忌地化干戈为玉帛，将他当作自己的朋友。
　　而他不知，此时的郑弈秋，已经在和博士二年级的前辈们“花天酒地”了。
　　在读博二的李振飞正巧也在柳湖手下干过活，喝得有点上头了的他一把勾住郑弈秋的肩膀，开始胡言乱语：
　　“别人的湖，无风时光滑如镜，沉静清澈；风过时波光粼粼，优雅轻灵。”
　　郑弈秋听到这儿有些摸不着头脑，这都哪跟哪啊，不过喝醉了还能说对比句，师兄这文学素养实在是高。
　　李振飞打了一个嗝，继续鬼扯：“只有柳湖的湖，就他妈的是尼斯湖，里面有水怪的，管它有风没风，你敢来就把你一口吞了。”
　　郑弈秋满头问号，这李师兄到底在柳湖那儿有了多大的心理阴影，竟用出此等比喻。
　　“柳师兄有那么吓人呐？”他小心翼翼地问。
　　“呵，你如果到了他手下，他就是要整死你为止，”李振飞摆了摆手，“不说了不说了，一把辛酸泪。”
　　他又拍了拍郑弈秋的肩膀：“你……多保重吧。”说罢倒头睡去，不省人事。
　　郑弈秋和其他同门几个，半搀半扶，好不容易才把李师兄“抬”回寝室。
　　他刚回到自己的宿舍，室友就对他说：“刚才有个叫柳湖的打电话过来，让你明天早上八点到你们团队的工作室，他有事情让你做。”
　　因为阎教授德高望重，他的博士生团队，是有自己的工作室的。工作室是用一个空办公室改造成的，就在阎老自己的办公室旁边，里面配备了电脑等专用设备。
　　平时柳湖他们找资料，写论文，或是做项目，都会在那个工作室进行。
　　“没想到柳湖这么快就找上自己了。”郑弈秋心想，“我倒要看看，他是不是真的那么可怕。”

　　第二天，郑弈秋起了个大早，比八点的要求提前了半个钟头就到了工作室。
　　柳湖已经坐在了里面。
　　他手握鼠标，眼睛死死盯着台式机的屏幕，仅用余光一瞥门口，“哟，来了。坐吧。”
　　郑弈秋走了过去，坐在柳湖旁边，朝他的屏幕上张望。“柳湖师兄，需要我帮什么忙吗？”
　　柳湖没有回答，只是光顾着点鼠标。
　　郑弈秋把脑袋探得离电脑近了点，只见屏幕上打开了一个excel文件，里面密密麻麻全是数字。他学会计这么久，还从未见过写会计论文需要那么多行数据的。
　　柳湖他到底想干嘛？
　　接着，又见柳湖点开一个word文档，郑弈秋眯了眯眼，发现这里面写了几行英文公式。
　　等等，公式？这种文体，好像在哪儿见过……
　　郑弈秋灵光一现，这不就是传说中的实证论文吗！
　　在1998年，实证会计作为一个舶来品，才刚刚在中国会计学界冒头，真正写实证论文的人凤毛麟角。
　　无论是阅读还是写作，郑弈秋之前接触的几乎都是规范论文，对实证会计的印象仅来源于1997年《会计研究》上唯一一篇实证会计文章。
　　当时他还觉得这种研究方法太前沿，能否在中国推广都还是个问题，也只有做厌了规范研究的学界大拿，或是不怕麻烦死的学术怪咖会去涉猎，于是没怎么放在心上。
　　谁能想到，他身边竟坐着个搞实证会计的“活体”。
　　郑弈秋不太清楚柳湖是学界大拿还是学术怪咖，不过看他这对人爱搭不理的样子，可能更靠近后者一点。
　　他正这么想着，柳湖却突然开口了:“看到了吗，这是1996-1997年中国沪市AB股上市公司的财务数据汇总，包括资产规模、营业收入、营业利润、现金净流量和资产负债率。”
　　“嗯，看到了！这么多数据，师兄都是哪里搞来的啊？”郑弈秋问。
　　柳湖看都不看他：“一共1394列数据，都是我手工查阅各家上市公司的年报搜集得来的。总共花了整整一个月时间。”
　　郑弈秋震惊到失语。
　　一家一家公司查过去……这查到最后人不都要查傻了？
　　他打量了一眼柳湖，感觉此人离怪咖又近了几分。
　　柳湖继续手上的操作，他把excel关闭，点击鼠标右键，毫不犹豫选择了“删除”。
　　看到这一幕，郑弈秋心都吊到嗓子眼了，他忙喊：“师兄你误删了，快去回收站找回来！”
　　可就在他说出这句话的当下，柳湖已经清空了回收站。
　　郑弈秋本人，彻底傻眼。
　　“我刚才好像不小心把数据全删了。”柳湖漫不经意地说道，仿佛在说一件芝麻大点的事。
　　“郑弈秋，你能帮我重新搞一份数据出来吗，要一模一样的，一个不少。”
　　郑弈秋内心暗骂，柳湖你是当我傻还是当我瞎，这套下得还能再明显点吗？
　　但他嘴上只能勉强答应：“这个啊……可以。”
　　柳湖听他说愿意接下这活，松了一口气。他这删了的数据在其他电脑上还有备份，所以也不怕郑弈秋搜集不出来。
　　他就是想考验考验，郑弈秋能不能耐得住做学术过程中的枯燥乏味。
　　看郑弈秋一副欲哭无泪的表情，柳湖心中暗喜，又擅自加了砝码：“这数据我急需，你一个礼拜搜集完，下礼拜一就给我。”
　　郑弈秋机械地点点头，心中已是万马奔腾。
　　他总算见识到，郑师兄口中的“尼斯湖”是怎么回事了。只是他没料到，这尼斯湖里的水怪，胆子肥到不藏也不躲，明晃晃地把吃人的野心写在脸上。
　　郑弈秋可算明白了，柳湖他妈的就不是什么怪咖。
　　他是百分百的怪物。

　　柳湖给郑弈秋布置完任务后，风平浪静地过了两天。甚至平静到让他感觉有点奇怪。
　　郑弈秋这小子，面对这“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怎么能半点反应都没有？
　　柳湖思来想去各种可能，天哪，郑弈秋该不会是抑郁了吧？他虽然有心捉弄郑弈秋，但要是真弄出什么心理毛病来，他也承担不起。
　　柳湖赶紧拨了郑弈秋的寝室电话。响了十来声后，终于有人接了。“喂，哪位？”不是郑弈秋的声音。
　　“我是郑弈秋的师兄柳湖，我想问一下他数据找得怎么样了？”
　　“哦，我没听他说起这事，他现在正在体育馆打羽毛球赛呢！”
　　挂了电话，柳湖惊叹，这小子数据不找，竟然还有闲功夫参加什么羽毛球赛？这是什么不求上进的人啊？
　　柳湖虽然生气，却忍着不发，他倒想看看，一个礼拜后，交不出数据的郑弈秋是什么表情，到时还可以趁机把他狠狠骂一顿。
　　他决定每天都打个电话询问进展。
　　结果，没有一个电话是郑弈秋接的。
　　“噢，弈秋和同班同学聚餐去了。”
　　“他没回来，他和博二的师兄一起在操场跑步呢！”
　　“又找他啊，他唱卡拉OK去了，听说是见了以前硕士的老同学。”
　　一连四天，怎么能做到天天都在外面鬼混？柳湖实在想不通。
　　但他转念一想，会不会是这小子使的烟雾弹，实际情况是他在学校好好找资料呢？
　　于是，他用一天时间跑遍了自习室，教学楼，图书馆，确认了没有郑弈秋的身影。
　　柳湖可算明白了。
　　他郑弈秋……就是个交际花。
　　柳湖周日打过去的最后一个电话，已经无人接听了。不过他本身也不抱什么希望。
　　一个天天只会吃喝玩乐的交际花，能有什么一鸣惊人的表现？柳湖心想，就等着明天见到他，把他好好数落一通，之后再也不和他有交际了。
　　然而事实却恰恰相反。
　　礼拜一，当郑弈秋把找好的上市公司数据文件完完整整在柳湖的电脑上打开时，柳湖下巴都快掉了。
　　“你是怎么找得这么快的，是不是让全年级的人帮你找了？”柳湖问。
　　“实不相瞒，刚接到任务的时候，我的确有这个想法，”郑弈秋答，“但我还没来得及实施，突然发现，已经有人帮我搜集好了。”
　　郑弈秋把一本资料甩在柳湖面前。书名短短十来个字，看得柳湖脑袋发昏——《96-97上海股票市场年报总汇及数据分析》。
　　“师兄，你说要多巧有多巧，这本书前些天出版，我们学校图书馆就进了，正好被我发现，拿来一用，真省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