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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北上 ...

  •   吐鲁番下车后,柳湖急忙去买乌鲁木齐的火车票,一摸口袋,发现钱包不见了。
      他心说不好,可能是刚才下车时走得急,钱包被人偷了去。
      屋漏偏逢连夜雨。柳湖一个人站在火车站门口看着人来人往,不知何去何从。
      拦车吧,他想,来都来了,总要见到郑弈秋再说。
      他跑到大马路上,朝行驶过的车辆不停挥手。很多车从他身边飞驰而过,也有一些停下来听他说的,但目的地不同不能载他。他拦着拦着,从白天到了晚上。
      新疆昼夜温差大,太阳一下山就冷了十几度,柳湖只得拿出行李箱里的冲锋衣穿上。他此刻身无分文,连吃饭歇脚的钱都没有,只能又饿又乏地在马路边坐下。他抬头望向天空,发现这里的星星比北京多得多,一颗一颗像钻石一样又大又亮。
      他又想起郑弈秋曾为了他,一直淋着雨从白天等到夜晚。
      他不禁去揣测郑弈秋的感受,那时的他会和现在的自己一样吗?在等待的过程中,他会气馁吗,会想放弃吗?
      可即便有过这些感受,他也坚持了下来,从未与自己诉过苦。自己是否也该为了他,坚持一回。
      柳湖正想起身继续拦车的时候,看到远处好几个炽烈的远光灯由远及近,最后打在他的脸上。他被亮光刺得睁不开眼,只能用手挡在自己面前。
      在手指的缝隙中,他看到这些车辆远光切了近光,纷纷停在他面前。光线减弱后,他终于看清了这些车辆上的字——“北京—新疆自驾游”。
      有救了。柳湖想着赶紧问问车队的人去不去乌鲁木齐,此时为首车辆的驾驶者已经下了车,走了过来。这个人看起来四十岁上下,皮肤黝黑,体格健壮,一看就是经常出远门的驴友。
      “小兄弟,我看你刚才拖着行李箱坐在路边发呆,是碰到什么问题了吗?”他友好地问道。
      柳湖点头,“大哥,我也是从北京来的,本来想在吐鲁番转车去乌鲁木齐,没想到钱包丢了,只能在这儿拦车,看看有没有顺路的。”
      领路大哥心领神会地笑了笑,“那正好,我们就是要进乌鲁木齐的,把你捎过去就行。只是我们风餐露宿,晚上都睡车里,不知道你介不介意?”
      “怎么会介意呢,感激还来不及。”柳湖感谢道。
      他跟着领路大哥上了车后,车队再次出发。
      “小兄弟,我叫屠风,你叫我大风哥就行,”屠风一边开车一边道,“不知该怎么称呼你?”
      “叫我柳湖就好。”
      “柳湖你还没吃晚饭吧,这车里有些压缩饼干,你先吃点垫垫肚子。”屠风热心道。
      “谢谢大风哥。”柳湖最近经历了那么多起起落落,现在遇到好心人,内心不免有些感触,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屠风瞄了一眼后视镜,问道:“柳湖……你是个读书人吧,硕士博士?还是已经在当老师了?”
      柳湖心生惊讶,问道:“大风哥怎么看出来的,我确实在读博士,马上要毕业了。”
      “我自驾游全国跑,经常会遇到像你这种出现状况的人,一般只要顺路,我都会把他们带去目的地。”
      屠风解释道,“这么多年下来,各种类型的人都看了不少,所以现在看人一眼,就能把他的身份猜个八九不离十。你书卷气这么浓,一看就是知识分子。”
      他又问:“你今年二十七八吧?”
      柳湖不好意思道:“三十二了。”
      “天天待学校里读书的人,就是看起来年轻,”屠风感叹道。“你猜猜我几岁?”
      柳湖心想,总不能把人往老了说,于是将心里猜测的年龄又压了几岁,道:“四十?”
      “不对,再猜。”
      “嗯……三十八?”
      “哈哈,怎么还越说越小了呢,”屠风笑着道,“我已经五十二了,比你大了整整二十岁。”
      柳湖更惊讶了,“大风哥你还说读书人年轻,你明明才是真正的永葆青春!”
      没想屠风回了一句:“谁说我不是读书人了?好歹我也是博士毕业呢!”
      “可你看起来……”
      “看起来一点都不像是吧,确实,我很久前自己开了公司,这些年运营得好了,索性当起甩手掌柜,天天在外头带着车队跑,是和当初的形象相差甚远了。”
      他一只手脱开方向盘,指了指副驾驶座前面的储物空间,“这里面有本相册,里面有我以前的样子,你可以拿出来看看。”
      柳湖好奇地从储物空间里找出相册,翻开一看,第一张照片就是年轻的屠风。他第一眼差点没认出来,因为照片上的年轻人皮肤很白,带着眼镜看起来很斯文,穿着笔挺的西装,站在高楼大厦面前。他身边还站着一个差不多年纪的女生。
      柳湖觉得拍照的场景似曾相识,仔细看了看,发现好像不是中国。“美国华尔街?”
      屠风点了点头,“读博的时候拍的,那时很想以后去那儿工作。”
      “你在美国读的博士?”
      “准确的说,我在美国读的书,”屠风说道,“我不是一个土生土长的中国人,我是华裔,博士毕业后才来的中国。”
      “你在美国待的好好的,为什么会来这儿?”
      屠风伸出手点了点照片。“就是因为她。我和她以前是情侣,可她是中国留学生,那时博士毕业,她说她不会待在美国,向我提分手,我没答应,她一声不响就回国了。”
      “我不甘心,追了过来,可我连她是哪里人,住在哪儿都不知道,只能先在这里安定下来,想等之后慢慢找。”
      “我登过报,也上过电视,可她始终没有出现。我慢慢觉得,她可能并不希望被我找到。即便我找到她,她也不会和我在一起。”
      车队驶离了吐鲁番市区,沿着G30国道开往乌鲁木齐。柳湖继续翻阅相册,发现后面照片里屠风的年纪明显变大了,拍照的地点也从国外移到了国内,西藏、九寨沟、天涯海角、洪崖洞、鼓浪屿……很多地方他都去过。
      “你还在找她。”他道。
      屠风点头,“对,但这已经是十年后的事了,找她也不是为了当初的目的。”
      夜色越来越浓,柳湖终于将相册翻到最后。那是一张屠风与家人的合照,看起来是最近拍的。
      他有一儿一女,儿子看上去二十岁左右,女儿稍小一些。他的妻子长得很温婉,但并不是第一张照片上那个女生。
      柳湖这才意识到,原来屠风很早前就放下了与那个女生的一切。
      “在中国待了三四年后,我遇到了现在的妻子,她是个非常好的人,”屠风说道,“那时的我面临一个两难抉择,到底是继续寻找那个不想被我找到的女孩,还是放下这段感情,重新开始。”
      “你选择了后者。”柳湖道。
      “是的。刚来中国时我经常会想,当初与她在一起的那些日子里,哪怕有一次和她认真探讨毕业后的去留问题,她都不会以这么决绝的方式离开我。可那时谁都想着反正日子还长,那些听着刺耳的问题以后再说,拖着拖着,就拖到了问题爆发的那天。”
      柳湖听着屠风的故事,想到自己与郑弈秋的经历,懊悔不已。
      屠风继续道:“我那么迫切地想要找到她,挽回她,其实不是出于爱,是出于不甘心。现在回头看才发觉,我这样做,与希望覆水重收没有什么区别。”
      柳湖如梦初醒。
      他何尝不也是一个希望覆水重收的人。

      到了晚上九点多,车队驶入高速服务区休整。
      “我们也开了一天了,今天晚上打算就在这里休息了,”屠风对柳湖道,“走,我们去里面吃点宵夜。”
      所有人找了一家不打烊的饭馆坐下,点了些烧烤。
      “这里离乌鲁木齐还有多远?”柳湖边吃边问。
      “进城一个多小时就够了,具体看去哪里。”屠风道,“在进城前,我们还要先去一个地方安营扎寨待上两天。”
      柳湖想着还不能进城,眉头微微皱了一下。他的神情变化被屠风捕捉到了,于是问:“柳湖小兄弟,你这次不是来旅游的吧?”
      “嗯,确实不是,”柳湖道,“实不相瞒,我是来找人的。”
      屠风挑了挑眉,“哦?不会和我之前一样,女朋友跑了吧?”
      柳湖心想也没有必要事事都如实相告,应付地点了点头。
      “害,为我们的同病相怜敬你一杯。”屠风举起啤酒罐与柳湖的相碰,柳湖一饮而尽。
      “痛快!没想到你这知识分子还挺豪气的。”屠风道,“那你肯定着急赶路见人吧?”
      柳湖摇头, “一开始挺着急,但听完你的故事后,又觉得自己或许需要时间想想。”
      “你那个女朋友在什么地方,你是知道的吧?”
      柳湖点头:“嗯,我知道他的具体位置。”
      “那就更不用着急了,好好想清楚要不要去见她,”屠风直截了当道,“反正都迟了,也不在乎再迟一点。”
      吃完烧烤后,大家回到车上休息,屠风大方地把车让给柳湖,自己去了队友那边。柳湖一个人躺在车后座上回忆今天发生的事情。
      从车窗外看出去,子夜的星空更为澄澈,焕发幽蓝的光芒,远阔到几乎与山川接壤。身处的整个空间仿佛融为一体,形成一幅立体而真实的梦幻图景。
      这幅广阔图景中,偌大的越野车也化作一只小船,在星河里随波逐流。柳湖边望着车窗外的星空,边琢磨着屠风说的话,不知何时沉沉睡去了。
      梦里,他在星河之上的小船内醒来,发现自己置身于一片璀璨之中。远处好像有个朦胧的身影站在水里,星河泛起的流光溢彩将他层层包围,如烟火般。
      柳湖想把船划得更近一些,看清楚那人的模样,可仿佛划近一寸,那个身影就会远离一尺。自己越想靠近,身影离自己的距离就越远。
      顷刻之间,空间震动,万物破碎,星河掀起波涛,汹涌澎湃,翻转回旋,渐渐形成一个巨型漩涡,将柳湖与小船一并吞没。
      柳湖惊醒,发现自己还睡在越野车上,他揉了揉眼睛坐起身,发现东面的天空已经开始泛白,应该快日出了。
      他又想起了屠风的故事。
      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与郑弈秋也像屠风和他的前女友一样,互相捂住了对方的眼睛、耳朵和嘴巴,不去看未来,不去听评价,不去谈问题,直到美梦破碎,一切为时已晚。
      可如果重来一次,在一切还未开始之前就把这些残酷的问题抛出来,那是否连开始都是一种奢望?
      就像烟火,明知道它只有短暂的美妙瞬间,几秒过后就会归于黑暗,为什么人们还要去燃放它,有谁会不清楚,这一份美好很快就会结束的呢?
      没人不清楚的。
      但即便是目睹一瞬的灿烂,也会在脑海中形成永恒的记忆。所以才有那么多人喜欢放烟火,赏烟火。
      只是烟火没了可以再放,人们不需要珍惜,也不需要试图去延续它在空中的时间。但一段烟火般的感情,消失了就是彻底消失了,所以人们才会那么想要去延续它,以至于形成执念。

      柳湖知道,这里离乌鲁木齐已经很近了。可他还是无法决定到底是去见郑弈秋,还是不见。
      他感觉自己一只手拿着烟花棒,一只手拿着火柴,在点与不点中左右为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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