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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九,礼议 ...

  •   这天晚些时候,内人们为了明日面君时的礼仪,分成两派,争吵了起来。我因洗发未干,一面晾着头发,也依在一边旁听。此事其实当怪崔娘子,她今日日间事无巨细皆嘱托到了,却偏偏忘了最要紧的一桩:我们明日面君究竟应当立拜还是伏兴。想必她以为这自然是人人皆知之事,所以反倒不提了。
      所谓的下手立拜,是国朝女子所行的标准大礼。行礼时双膝着地,两手亦触地面,而上体不折,头不低落,同时口诵祝词,与男子折体叩首的礼仪不同。这女子不俯伏的礼节,据说始于唐宋,直至胜国胡元之世,受夷俗移化,民间乃有女子与男子一般,大礼时伏兴而叩首,相沿至今世而不改,以为平常。
      内人们多大生长于江南,对立拜这种自古相承的汉家礼仪自然十分熟悉。中有好引经据典的,此刻不免要援引读书话,剖白道:“所谓的拜,就是折节屈身之意。男子以伏兴为拜,妇人以屈膝为拜,这是同等的礼节。崔娘子只说了明日见了皇上,先行拜礼,又没特意嘱咐说要叩首,可不就是这个意思?”
      主张伏兴的人自然不服气,反驳道:“崔娘子前几日授课时还说过,宫人遇嫔妃,当退居而叩首。见了娘娘尚且要叩首,何况是见天子?”
      又一人针锋相对道:“你还说,我便与你同座,你做下的那些勾当我岂不知?崔娘子讲完这句,下句便道,叩首是小礼,立拜是大礼,所以宫人与娘娘们朝贺之时只立拜而不叩首。见天子自当行大礼,可不就正是说立拜?——难得你见周公公有暇,竟还没将她的话都发配到爪哇国去。”
      起先说话的那个内人择床之病甚重,到了北地一月有余都不曾适应过来,夜间难以成眠,又常常多梦惊醒,是以白日里精神恹恹,眼下也窝了一圈青色,以至于常在课上假寐补眠。时时听着听着,头脑便靠倒在了她同座之人的肩膀上。一次崔娘子忍无可忍,点她名问道:“你见周公,周公安否?”她被同座推醒,没听明白,一脸的懵懂,诧异反问:“周公公?我初来乍到,并不识得这位公公,他是哪个衙门的?”众人自然大笑,崔娘子也随众一乐,便没有追究。——因为周老老异乎寻常的关心,六局上下对于这批新选的内人总是抱着些好奇的观望,或许担心真有淑女从中出身,是以对我们的态度尚称礼遇优容,崔娘子也并不例外。
      那位好见周公的内人又遭打趣,急得面红耳赤,捏拳作势要去打那揭她短的同伴儿。那人笑着告解道:“如今炎夏尚未至,你便一旦忍心先敲碎了水精枕,抛舍了竹夫人,好狠的心肠。”又有一人从旁用手帕托着腮,“啊唷,啊唷”的叫着不住。众人询问她缘故,她便说:“我的牙麻倒了,这可如何是好?”那被取笑了的二人便同仇敌忾去呵她痒,几人在炕上笑得卷做一堆,旁人躲避不及,也有遭了池鱼之殃的,被扯得髻斜鬓乱,一边笑骂一边下地去拾争嚷中跌落的金簪。
      “国朝礼仪,太后皇后节庆,内外命妇朝贺,止于四立拜而已。便是太子携妃同见帝后,太子四起拜,妃亦只八立拜,便算是同等礼节了。可见妇人还是立拜示敬。”那极力主张立拜的内人不忘其前的争执,仍与人言语来去。争到最后,难以收煞,原本只是玩笑式的辩论,此刻双方却都有些半真半假的置起了气,言辞也难免有一两句尖刻了起来,“妇人头上本戴珠冠,俯首下去,堕髻落冠,岂非更加失礼?女子直身而不屈折,也因此而定。重叩首,轻立拜,那是村里奴婢相见主人的礼数,何苦拿到此处来说?”
      被诘责的人面上也挂不住了,反唇相讥道:“不是奴婢,还以为自己是娘娘么?什么堕髻落冠,还好拿出太子妃的例子来打比方?你且摸摸自己头上,等有了二凤冠三凤冠,再来说这话也不迟!”
      国朝内外命妇的首服虽然皆名凤冠,但其实外命妇的冠上止可用金翟翠翟而不可僭越用凤,真正的凤冠仅为内命妇品阶高者所有,这是众内人俱知的事情。她说这话时或许有心,或许无意,那人却慢慢涨红了面孔,愣了半晌方冷笑道:“除去公主,凭谁落草便顶着凤冠不成?太子妃又如何,出身便未见比我等高明几分呢!”
      她本在气头上,一心求胜,说话未免欠些周到,这话一出口,满屋的人便都惊呆了。其确如她所言,国朝后妃皆为出身低微的良家子,多从京畿周围遴选而出。这是太祖为求宫壶清肃,防戚畹专擅,才立下的祖训家法,譬如太皇太后周老娘娘的娘家亦不过只是昌平的平民之家。反而是选入后宫充备六局女官的淑媛,倒多出自积世的书香门第,父兄多事举业,或有在朝为官者。单论家世,非但不比内命妇低下,反倒更加清正些,这也是众人俱知的事情。
      她姓张,小字纹凤,便是指点我去内市沽书的那个内人。清宁素日里与她尚称亲密,也曾跟我提过一两句,她家在湖广省武昌府,祖父曾以进士出身官拜同知,父兄皆以乡举闻名桑梓,这般正经甲科人家出身的小姐,年轻气盛,自然有资格瞧不起以乡贡进入太学的寒儒之女——只是偏偏这个寒儒之女被选做了太子妃,又成了当今的国母。
      不论究竟,她不妨就这样说了出来,却算得上是僭越无礼之极,众人皆嘿嘿不语,心有所悸。她自己也有些后怕,知道若叫上位得知,难免便有一场灾祸,面孔上显露出惊惶的神情,讪讪的绞着手低头不语。一时屋内气氛甚是尴尬,我转头去看清宁,轻轻开口叫她道:“云淑,我的头发干了,你也没有洗浣,咱们还是早些收拾了,早些睡吧。”清宁愣了一下,点了点头,突然跳下炕笑着说:“是,我竟忘了。——什么好话,还值得挣这半宿,伤了和气,明日问问崔娘子不就都清楚了。莹中说的是,明日还有正经事,早些歇了罢。”
      众人这才重新又笑了起来,三三两两接口道:“是了是了,别明日一个个都是乌眼鸡似的,我们也过去早见周公公了。”我笑问:“这次可知道周公公是哪个衙门口的了?”清宁拍着手答道:“周公公是哪个衙门的还不知道,我却知道她,定是要去尚寝局公干了。”那嗜睡内人又跳着脚来打她,嗔说:“清宁跟莹中在一起的时候最坏,一唱一和,只会作弄人。我要去尚寝局,你便去清宁宫。”众人取笑了一遭,一面整衣掸裙,一半人互相推搡着自回东边屋内去了,这才终于将方才的事情混了过去。
      余人皆收拾慢慢睡下了,清宁洗罢了脸,说是出去泼水,却又半日没有回来。我整理好了明日要穿戴的头面衣服,又帮她将被褥铺设好,一面假寐等候她。她许久后才进来,借着残灯卸去了簪珥,见我仍睁着眼睛,便走过来坐在我身旁,轻轻说:“我瞧见纹凤一个人偷偷在墙角哭了,便走过去劝说了她两句。”
      我忧心夜语惊扰了他人,便将被子揭开,道:“你也睡进来,我们悄悄说。”
      她笑了笑,说:“你等着我。”一面轻轻溜过去,解下裙子,换了睡鞋,这才钻进我被中,贴在我耳旁说道:“纹凤这人心是好的,生得模样也好,只是太要强,又不知道收敛,我总担心她日后要吃亏的。”
      我总觉她似乎话内有话,便问:“她还是为了方才的事情难过么?过都过去了,谁也不至于记在心上,说出去难为她的。”
      清宁悄悄叹气,半天才又说:“所以我说她心高。她是为了方才人家说什么凤冠不凤冠的话,触到了她的心事,又叫她白受了这个委屈,还落给了人家口实,在那里自己气不平。”我奇怪道:“不过是朋友间几句争论玩笑的话,何至于还定要分出你赢我输来?”清宁点头附和说:“我自然也是这么想,只是想来还是她平日里在家被宠溺惯了,容不得别人比自己强。”隔了半晌,翻身将头枕在手肘上,又向我撇了撇嘴:“其实我们中间的谁,在家的时候不是娇养出来的,只她一人有爷娘么?”
      我点点头,用手抚了抚她的肩头,以示安慰,又问:“那你是怎么劝她的?”
      清宁扑哧轻笑了一声,道:“我还能怎么劝?她素日那么爱美,我只跟她说,别哭了,今晚上哭了,当心明天眼睛肿了没法见人。她一听就害怕了,忙把眼泪擦干便回去了。”
      我真心对她叹服,好笑道:“偏你促狭,我就想不出来这话。我道她怕什么,原来是怕这个。”
      清宁感叹说:“正是说呢,她这般意气任性,我有些话原也跟她说不口。唐诗里面还有个句子,道是:鹦鹉前头不敢言。便是当世的村话,也说‘画皮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又说‘逢人且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这次进来的也有三十来人,那边不归崔娘子管的我们不知道,但我瞧咱们这边十多个姊妹面子倒上都是要好的。只是不过刚刚相处一两月,非我情愿疑心别人,可是,谁知道以后会是什么样子?”顿了顿,又说:“如今我们孤身在外,只当是篱下寄食,哪比得当日在父母面前自由自在,口角这般没遮拦?好在还有你替她岔过去了。”
      我被她一席话说得有些难过,她推心置腹的态度却又让我感动,便取笑她道:“你也是个灯台,照远不照近。你怎生对我便全抛了一片心呢?”她转过头来,露出了两个笑涡,不假思索的说:“因为我喜欢你。”又悄悄附在我耳边说道:“我觉得你就跟我的……妹妹一样。”
      “戴娘子原来生了一张盘子脸。”我伸手去捏她的酒窝,啐她说,“你还小我两月呢,亏你不觉得害羞。”
      她得意的嘻嘻笑着,眉目弯得十分温柔可爱,就像真的讨到了便宜一样。然后又摇着我的臂膊问:“那么你呢?你也喜欢我么?”
      “我想想看。”我有意逗她,背着手皱了半天的眉头,才说,“罢了,我也喜欢你。”
      “我说真话,你却只会哄我。”她先是骨朵着嘴假装生气,与我撒娇,然后也笑了,低声道:“这话被听了去,要麻掉一屋人的牙。我不瞎混你了,天晏了,早些睡吧,你也仔细明天肿着眼睛。”
      我看着她拈着脚回去睡下,这才阖起了眼睛,却久久难以成眠,只在榻上辗转反侧。纹凤的心思,其实众人皆看得明白;我自也有我所怀据的心思,却不可与人言,亦不知与她的相较,哪个更荒唐些。若是叫清宁得知了,可会用什么言语来开导我么?
      此时何时,此身何处?窗外风寂,窗内人定,永夜这般沉沉。不知这一室之内,正沉睡着几多梦想?内中有几许轻狂,几许天真?这些如同落英一般绚烂的梦,最终又有几许春风得意,扶摇九天;几许力不能次,萎落沟渠?我自离家至此,心内总有些迟缓的失意和茫然,此刻却终于明白了,非关于其他,单单只因为明日之事的不可预知。
      譬如那本绿蝴蝶,谁又能够预知它在何时开放呢?在那人不能见的寂寞之时,它是否也在守候着千里之外的信风,守候着晨光,露水。它是否也永不知那风几时会吹来,蝴蝶几时会飞来,自己的每一片花瓣中几时才会积蓄起足够的力量。它要等待多久,才能等到种种机缘都合适的那一刻,才能够在静默的深夜中,发出金铃摇曳一般的乐音,铿然绽放?
      一朵花尚且如此,何况于人?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2章 九,礼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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