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迷津》乂二

30、百年前

　　他一个晃神，梁逆忽然用力一拽他，秦川还未及反应，已经被人抱进了怀里。
　　劲风扫地，遍地黑水动荡狂舞，眨眼蔓延上了妖兽的身体，蛇缠住他的关节和脖颈，将秦川从他怀里一把扯开！
　　梁逆刚张开嘴想喊秦川就被一团黑色封住了口鼻，他用力撕开，却敌不过源源不断的黑水触手，黏稠、坚韧、不断再生，眨眼捆绑住梁逆的四肢，将他死死按在地面上。
　　梁逆被绑在地上不过瞬息，此时秦川才刚刚落地，毫无防备地踩进黑水里，站立不稳地晃几步，试图挣扎一下，眼中却瞬间没了焦距。
　　梁逆在黑色的囚笼中挣扎，根本发不出声音，眼看着那些东西生出细软的海藻似的触手，绕着秦川温柔地摇晃，微波缱浪，缓慢向上生长，就要把人溺在其中。

　　梁逆奋力挣扎起来，瞳孔红如滴血，从胸腔里滚出一声怒吼，暴戾的气息从骨肉里刺出，顿时撕开了身上的黑色桎梏！他顶着千钧重压弓起腰，长尾甩出鞭尖的裂风声，足踝处关节爆响，黑红色的角质层顺着皮肤的纹理生长出来，四肢着地发力，缠绕在身上的黑网瞬间绷长，而后不堪重负地断裂！

　　妖兽借力在地上滚了两圈，直撞进秦川怀里，将他撞出了即将成型的牢笼，抱着人往外滚去，嘶哑着唤：“秦川！”
　　这黑色的沼泽可能有毒，呛进喉咙里火辣辣地不舒服。梁逆难受地清了清嗓子，涌上来一股火烧火燎的撕裂痛感。

　　秦川无意识地挣了一下，梁逆把他打横抱起，站起身，长尾在身后地面上鞭子似的乱甩。黑水无处不在，淹没了这一整层，他向着电梯井的方向奔跑，然后被眼前涨起的漆黑屏障拦住了去路。
　　梁逆从屏障前跳开，遍地沼泽不再发难，在梁逆脚边探出细长的形状飘摇，看过去仿佛密密麻麻的水藻。
　　梁逆啧一声，重看向那个黑茧。
　　“燕白露，你到底想干什么？”梁逆道，“把我们困在这吗？这对你有什么好处？”
　　燕白露当然无法回应他，梁逆也没指望她回应，一时局面僵持住了。

　　秦川一个晃神，梁逆的面容水雾般散去，他重新回到那熟悉店面背后的花园中，白衣的老师站在他面前，背着手，微微笑着看他，轻声说：“长这么大了。”
　　在幻境的作用下秦川感到难以言说的困顿和晕眩，他昏昏沉沉想：“我是在做梦吗？”
　　秦舒羽目光怀念地看了一圈院落：“这里还是这么漂亮。”
　　这话让秦川微微清醒了些：“老师，这片花园在百年前拆掉了，再后来改建了写字楼。我并不会饲养花草，院落都枯了，太荒凉，根本做不到这么漂亮。”
　　秦舒羽轻声一叹：“小川，你真扫兴。你就不能假装我还活在你面前，跟我讲讲心里话么？”
　　秦川沉默了片刻：“……我很想你。”
　　“你个没心没肺的小混蛋，你压根就不是在想我，你是想念有我在的时候无忧无虑的生活。”秦舒羽说，“做守门人很累吧？”
　　“总归还是想你这个人的，老师，我没有薄情寡义到那个地步。”秦川太阳穴一突一突地跳，头昏脑涨说，“累，越来越累了，老师，如果我在一百年前——”

　　他忽然停住了，咬住了牙，没再吐露半个字音。
　　“继续说，小川。”秦舒羽的声音带着种蛊惑性，“一百年前，如果你没有搭理那个小妖怪，是不是就不会这么累了？”
　　“和他没关系。”秦川知道自己在被幻境侵蚀，强打起精神反驳，“梁逆他什么都不知道。”

　　秦舒羽神色愧疚地看着他：“一百五十年前，我自知活不长久，镇压不住冤魂的封印，于是在迷津动荡之前化作真火投身其中。那时我是抱着摧毁迷津的想法的，只是能力不足，未能做到。迷津留给你是迫不得已，我本不想把这么大的担子交在你身上。”
　　秦川说：“我知道的。”
　　“我想你无忧无虑地长大，不想你被困在一隅，只是世事无常……其实本来你可以与我一样，将本体留在阵眼，分身游历人间，如果不是一百年前那只妖怪把慕流深引回燕京，小川，你本是自由的。”
　　秦川稍提高了语调，重复道：“梁逆什么也不知道。我没有告诉他，是我的错，你不要怪他。”

　　秦舒羽充耳未闻，继续道：“如果不是那时正是你的沉睡期，如果不是慕流深对迷津虎视眈眈，如果不是他刺透你胸膛的那一剑——”
　　随着他的叙述，幻境中的景象倏忽动荡，一把烈火烧尽了安宁和平的假象，秦川和秦舒羽骤然出现了一个黑暗逼仄的空间里。

　　秦川有无启国人的血脉，这令他的寿命十分漫长，但每隔百年都需要一次数年的睡眠来延续寿命，他的卧室下有一个地下室，是他沉睡的地方，而地下室正建立在迷津的封印大门之上。
　　此刻地下室内无光，秦川却将室内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他的床前站着慕流深，慕流深拿着一柄剑，而那剑身深深地没入秦川的胸膛，鲜血顺着血槽流淌，洇湿了黑暗的世界，最后在地面上勾出繁杂的花纹。

　　迷津大门的花纹。

　　守门人永远不能离开迷津阵眼的范围，将穷尽一生看守这扇大门，用自身的一切加固大门的封印。此刻守门人的生命力被门后的冤魂贪婪地吮吸，秦川被极端的痛苦从沉眠中强行唤醒，迷津内冤魂暴动，封印摇摇欲坠，大地震晃，慕流深在天摇地动的混乱中发疯地大笑。
　　百年后的秦川在幻境中闭了闭眼睛，从心口漫上来一股深入骨髓的尖锐疼痛，仿佛身体也要跟着重现百年前的痛苦。

　　“你当时快要死了，可是还是想着要守住这扇门，”秦舒羽的声音轻轻的，不敢用力一般，“迷津封印眨眼就要崩毁，可你已经虚弱到站不起身……怎么办呢？”

　　百年前的秦川颤抖着双手，从心口拔出了剑身。巨大的伤口最后一次喷涌出深红的血液，溅了秦川一脸一身。
　　长剑当啷落地，秦川用尽全力地喘息，破碎的心脏勉强泵出血液，顺着伤口湿漉漉地濡深衣裳。地面上迷津的花纹已经被凝作实质，鲜血填满了每一道纹路，它从平地上拔升出来，在半空缓缓打开一条缝隙，漆黑的气息从门缝中贪婪地探出浓稠触须。
　　大门被由内而外地重重冲撞一下，门上出现一道不堪重负的裂缝，一道冲击波直接震碎了地面上的建筑，房屋转瞬成了废墟，后院半死不活的花草眨眼枯萎化作粉末。
　　慕流深提起秦川的领子。天棚骤然塌陷，钢筋水泥砸落在床上，木板崩塌，灰尘和碎石飞溅在秦川背后。失血过多的青年轻盈得不像话，羽毛一般飘忽晃荡，慕流深把他提到地上，秦川连跪都跪不住。
　　“小川，你看看这景象，”慕流深语气里压着难抑的兴奋，捏着秦川的下巴，逼迫他环视了一圈废墟，“你实话告诉我，你没有渴望过这种破坏吗？”
　　秦川喃喃说：“滚开。”
　　“我当然要滚开的，迷津门一开，这里首当其冲成为鬼蜮，我可不觉得那时候自己能全身而退。”慕流深放开了他，迷津大门轰然一震，又是一阵冲击波扩散开，秦川呕出一口血，奄奄一息地靠着一块崩裂的水泥板。
　　慕流深笑盈盈后退，说：“小川，我可是希望你能活下去的啊。”

　　慕流深的身形逐渐透明消失，秦川一个人在天崩地裂之前伸出手，召来了一朵金色的火。

　　“你想到了我。我当年自焚投入迷津，使迷津平稳了这么多年，你也想用生命去填补这个窟窿。当年我给你留了一朵本命真火，被你养在灯盏里，和你心意相通，此刻正是该发挥作用的时候。”

　　这抹金色的火焰坠落在秦川的手指上，悄无声息地点燃了青年的身躯，秦川眨眼就被火焰吞噬殆尽，一蓬庞然人形火焰剧烈燃烧，而后向着大门一步一步走去。
　　金色的光点向着漆黑的裂缝飞散，青年最终走进了那扇大门，以身躯挡住了纠缠的黑色触须。他身上的火焰化作金光烧上了大门的花纹，重新点亮了破损的封印，已经半开的大门缓缓收拢，将青年吞没其中。

　　那个瞬间，在烈焰焚身的痛楚之外，秦川的感知变得异常庞大和敏锐，他感应到一点熟悉的气息飞快向着这里而来——然而他已经来不及回头，只是微微顿了顿步子，有些遗憾地心想：“小饕餮，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大门轰然合拢，守门人用生命重新封锁了迷津。
　　而这一点遗憾却仿佛为他留下了一点活的念想，秦川没有死，而是在十年后醒来，发现自己和迷津的大门融为一体——他成为了迷津的活的封印。

　　“每隔一段时间，阴气繁盛，你都要以这具破碎的躯壳承受万鬼冲撞之苦。”秦舒羽说，“小川，多疼啊。”
　　秦川从回忆里挣脱，微微笑了一下：“习惯就好。”
　　“你不恨吗？”秦舒羽问，“你一点都不怨恨那个引来灾祸的饕餮？是他引来的慕流深，是他害你要忍受这种非人的痛苦……”

　　“非要说恨，老师，我该恨你的。”秦川抬起眼睛看他，眼神平静无波，“恨你心怀天下，却把我当个看守大门的工具。你爱这人间，所以对身边人的爱少一点，我也好，燕白露也罢，在你心里都没有天下苍生重要——是你救了我，教导我要热爱人世间，把迷津交给我。这一切的源头是你，退一步说，也要去恨慕流深那个变态，不是梁逆。”

　　秦舒羽沉默了。很久后他问：“那你恨我吗？”
　　秦川沉默的时间更久一点。
　　“并不，老师。”秦川最终放弃地叹了口气，“我很感谢你，我很想你。我想见你。”

　　秦舒羽向他张开了双手。
　　秦川上步，抬手抱住秦舒羽的后背。

　　“留在这里不好吗？”秦舒羽在秦川耳边呢喃，“你不用再去想迷津那个烂摊子了。”
　　秦川说：“不行。”
　　“为什么？你不是很想见我吗？”
　　秦川袖口滑出一柄匕首，平稳地对准了秦舒羽的背心。
　　“可你一百五十年前就死了，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