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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传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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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烟自认是个沉得住气的人,怎样的挑衅都受得。再怎么说,她也在段太后身旁待了十多年,怎样的风凉话没听过?太后娘娘是主子,当真发起脾气来,又岂会给她这个做奴婢的脸面?
可她没想到,玲珑的一句“殿下看上你了”,竟让她觉得这样生气。
这是什么稀奇古怪的话!她又非以色侍人之徒,怎会与魏王有那般的纠葛?便是说她拿银钱贿赂,也好过说魏王瞧上她了!
恼人!
说实在的,朝烟也不知自己为何这般不高兴。仔细一想,兴许是那魏王实在不知羞耻吧。
但心底恼归恼,朝烟却不会把这话说出口。玲珑嘴巴虽冒犯,可却没做什么实事来损碍她,她是动不得玲珑的。于是,朝烟静了静神,玲珑道:“玲珑,捕风捉影的话,怎可全信?下次不要再说了。”
玲珑正将白眼翻得老高,心底做好了与朝烟驳嘴的打算。她一贯如此,嘴巴不饶人;因与朝烟品阶差的不多,又自恃身强力壮,便敢与朝烟顶撞。但朝烟却并未如玲珑想的那般发怒,这让玲珑有些没劲。
“我还道,你这就打算给我个下马威呢!”玲珑冷哼一声。
“你又没犯什么实在的错,我何必惩戒你?”朝烟慢条斯理道,“我虽愚笨,但也懂得赏罚分明的道理,绝不可意气用事。等你当真在差使上犯事儿了,我再罚你也不迟。”
玲珑微有诧异,粗眉一皱,但却没再多说话了。
朝烟又点了几个宫女、太监的名,要他们好好办事。细细说了小半炷香时刻的话,朝烟便命大家散了,各自回差使上做事去。
朝烟将要走的时候,一名小太监颤巍巍着脚跟上来,喊住她:“烟姑姑,烟姑姑!”
朝烟停下脚步,侧身一看,却见是欢喜公公手下的一名太监。这太监只负责洒扫,不怎么在魏王面前露脸,在欢喜跟前也很不得势,平日总低着头、弓着背,连朝烟也记不大熟他的脸。
“怎么了?”
“烟姑姑,您刚来长信宫不久,小的还未与您仔细说过话。”这太监有一脸麻子,笑起来有些瘆人,但他却还是讨好地笑着,“您是掌事,咱们下头的多少要孝敬孝敬您。”
说罢了,他从袖中取出一个钱囊,掂了掂。这钱囊发出一阵哗哗的响声,听起来装了点碎银子与铜钱。太监道:“姑姑若不嫌弃,这点儿孝敬,便请姑姑拿去置办点好的。”
朝烟冷眼瞧着对方那布满了麻子的脸,心底也揣摩到了他的意思。洒扫到底只是最下等的活计,谁都想捞一个更肥的差事。
“这位公公,我又怎好意思收你的辛苦钱?”朝烟心知这钱囊是收不得的,便道,“但你放心,只要你的活办得好,我自会向上头提你的苦劳。”
这太监有些失望,但见她说话客气,不像是位严苛的掌事,心里复又涌起希望了,忙道:“是小的冒犯姑姑了。”
萍嬷嬷在这宫里做掌事时,凡事只认钱。银钱进了长信宫,都要被萍嬷嬷捋去一层皮。下边的人要想混的好些,也得用铜板碎银说话。如今的新掌事似乎与萍嬷嬷不大相同,这到底是件好事。
小太监收起了钱囊,很快便告辞离去了。朝烟欲走,却瞥见玲珑正站在不远处眯眼瞧她,想来是看见了方才那一幕。
朝烟客气地与她点头,这才转身离去。
——玲珑瞧见了这事儿,也没什么。她本就为人如此,不喜收受银钱。那些东西不属于她,吃进去了,也迟早要吐出来;且吐出来时,指不准是和着血吐的。
忙活了一个下午,近傍晚时,朝烟回到耳房前休息。
连日下雨,屋檐上还在往下淌着夜里积的雨露,东栏前的山茶叶子上也滚着雨珠子。朝烟拿帕子擦净了栏杆,坐在上头休息。傍晚的余晖斜落,将被雨水打过的琉璃瓦映得愈发煜煜,她眯着眼瞧那截琉璃瓦,只觉得春困的劲头又泛上来了。
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响起,香秀左右环顾着,小步回来了。见了朝烟,她便扭着手帕,别别扭扭地也在东栏上坐了下来,面色微微发白。
“面色这样差,你是怎么了?”朝烟打起精神,问道。
香秀犹豫了片刻,道:“姑姑,你不是让我去打听长信宫里是否出过人命吗?”
朝烟的耳朵立了起来,她窥伺四周一阵,见再无旁人,便小声道:“有消息了?”
香秀点头,嗫嚅道:“就在咱们来这前的一个月,一个叫彩儿的宫女投井自杀了。咱们宫里的公公都说,她是被萍嬷嬷教训了,一时想不开,这才自寻了短见;可外头的公公却说,他们常常瞧见彩儿一个人坐在林子里哭,浑身是伤,料想……是被人欺负了。”
话到此处,香秀面色刷白,欲言又止。朝烟看她好像还有话要说,便道:“还打听到了什么,全告诉我。”
香秀皱着眉,却是不大敢说接下来的话了。她只敢凑到朝烟耳旁,以蚊子般的声音道:“外头的公公说,彩儿是被魏王殿下欺负了,一时想不开,才投水以保清白。”
——彩儿是被魏王殿下欺负了,一时想不开,才投水以保清白。
庭院中一片寂静,不知何处传来乌鸦的啼鸣,戚戚艾艾的。屋檐上落着一排雀,黑压压的几点,看着像乌黑的墨。朝烟安静了片刻,道:“我知道了,此事你要保密,不得说出去。”
香秀白着脸蛋点了点头,又道:“姑姑,我好怕。要是那彩儿冤魂不散,晚上在这长信宫里乱转,那可怎么办……”
“鬼神之谈,你也相信?”朝烟打断她的话,“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你是我的人,岂能这么没出息!”
见朝烟语气硬,香秀也板正了脸孔,道:“姑姑说得对。”可她到底年轻,只板了一会儿脸,人便软下来,哀求道:“姑姑,今晚您早点回来歇息,我不敢一个人睡了。”
朝烟恨铁不成钢,直想弹这小丫头一个脑瓜栗子:“你呀,想太多了!这宫里头的人,比鬼怪要可怕多了。你都不怕人,还怕什么鬼?”
香秀闷着小脸,点点头,又摇摇头,道:“若那彩儿当真是因殿下而投井的,岂不是说明咱们殿下……”她收敛了声音,但朝烟懂得她的意思。
——倘若魏王当真欺辱宫女,迫使宫女投井而死,那魏王便是个卑劣下作之徒。香秀会怕,也是常理。
“你忘记我说过的话了吗?凡事要用自己的眼睛去看。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朝烟道,“彩儿浑身伤痕,兴许是萍嬷嬷做的。没有定论的事,你不必拿来自己吓自己。”
好不容易,朝烟才让香秀定下了神,又回去做事了。夜幕慢慢四合,绀黑暮色一如丝缎。长信宫各处都上了灯彩,暖黄的灯影自赤红的宫窗里扑出。
魏王用了晚膳,又惯例要喝酒。今夜,是朝烟将酒壶端进去的。
魏王待朝烟的态度一向来奇怪。此刻,见进来服侍的是朝烟,他便倚在南炕上,露出一个肆意的笑来,道:“朝烟,坐下来陪本王喝酒怎么样?你一杯,我一杯,比比谁先醉倒。”
朝烟将酒液注入酒盏中,道:“奴婢不擅饮酒,定是先醉倒的那个。便是与殿下共饮,怕是也只会扫殿下的兴致。”
她的语气,似乎比往日还要客气疏远些。
烛芯燃跃,迸出细白的花火,盛着酒液的金盏在灯火下流转出淡淡的微光。魏王接过酒盏,打量着她,道:“朝烟,本王怎么觉得你今日格外拘谨?看也不肯看本王一眼。”
朝烟的心脏一紧。
因为得知了宫女彩儿投井的传闻,她确实有些拘谨,但她没料到魏王竟一下便看出来了。
她捧着酒壶,恭敬道:“殿下为主,朝烟为婢。朝烟在殿下面前拘谨,那是自然的。若是形骸随意,那才是失了规章。”
魏王挑眉,道:“别装了,你心底有事。直说罢,你想问什么?无论你问什么,本王都不会追究你的罪责。”
朝烟暗暗皱眉,心底略觉麻烦。魏王不仅洞察了她的心思,还步步逼问。她必须解释今夜的自己,为何如此疏远拘谨。但她惜命,也不可能当真将彩儿的事问出口。
思虑片刻后,朝烟道:“奴婢斗胆,敢问殿下,可需要安排一两个妥帖女子侍寝?”——若魏王当真为好色之徒,会向着宫内如彩儿一般的宫女出手,那他必然会顺势答应此事。只不过,朝烟总觉得魏王并非这样的人。
她的话音一落,魏王的面色便古怪起来:“你…还真是大胆……怎的问这种事?”
朝烟面色平和,道:“殿下早就冠服,此乃人之常情。”
魏王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道:“若是本王说,‘要’,你待如何?”
朝烟的眸光一愣。
——魏王竟当真要女子来侍寝?他怎么能这样?!
想起魏王逼迫自己手抄的那首“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不知怎的,朝烟的心头有些气恼。
她在心底莫名懊恼了片刻,便恭敬道:“若是殿下需要,奴婢这就去命人安排。”
“哈哈哈——”见她这么认真,魏王立刻摆了手,哈哈笑起来:“本王逗你玩呢!不必了,不必了。你看这长信宫里,连宫女儿都没几个。本王若当真缺女人,又岂会容身旁只剩下一群太监?”
“奴婢…明白了。”朝烟说着,眼底有微微的困惑。
魏王放下酒杯,懒散地对她道:“朝烟,本王想要的女人只有一种。她不需要美貌、才情与家世,但她须得愿与本王生死相随。如果不是这样的女子,本王是瞧不上眼的,也懒得多说一句话。”
说罢了,他便那样直直地盯着朝烟,仿佛朝烟的脸上有花儿似的。
朝烟的眸光微一闪烁。她低下了头,不易察觉地舒了一口气,道:“殿下为人飒爽磊落,奴婢敬服。”
听她这样夸赞,魏王的唇角又高扬了起来,像是在学堂里得了先生赞赏的孩子似的。“你就在忧愁这些事儿?”魏王重新举起了酒盏,开始笑话她,“本王可真是感动之至啊。为了让本王免于夜半孤寂,你竟操心至此……”
他话说了一半儿,袖中飘下了一张纸。朝烟弯腰捡起,只觉得这张纸有些眼熟,翻过来一瞧,但见上头赫然写着两个大字:账簿。
魏王的笑声戛然而止,朝烟则沉默了。
这不是她写给魏王的“墨宝”吗?
殿下,您怎么还当真将这张纸贴身带在身上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