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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第 19 章 ...

  •   廿九日,咸阳落了场雪。
      细碎的雪点从灰暗的天空飘落,寂静的小院里听不见多余的声息。
      扶光慢慢吐出一口气,呼出的热气在寒冷的空气里化成白雾,她将身上的披风扯得紧了些,伸手揭开油灯的罩子,两指间捏着沾了酒的易燃小条,借了火,丢进盆里,呼地一下亮起了暖光。

      她怀里用来祭祀的东西在这种天气中为了保持火盆不灭消耗得比以往更快。手边还备有一小壶酒,这个时期的酒口感十分粗糙她并不喜欢,明明度数不高,扶光只抿了一小口就被呛地连声直咳,像团火焰顺着喉咙直接窜进了心里,所及之处无不焚炽煎熬,忍过刚开始那一阵,身体才借此暖了起来。
      院里那棵梨树承受不住积雪的重量,轰然被压弯了枝桠,溅了她半身。
      她蹲在地上闻声抬起头,柔软的雪花飞过脸颊,在眼睫上化成冰凉的水点。

      不远处的橙色光点不知道在那里停留了多久——因为张开的油伞上已经攒了薄薄一层白蓉。
      见她注意到了,那点光亮慢慢靠近过来。赵高在她面前站定,衣角划过雪地拖拽着留下了长长的痕迹。
      他从五一手中接过伞,倾斜着挡在她的头上,半个身子露在雪中。
      “桑医师在祭拜谁?”他的声音在苍茫的雪地里竟也显得有几分柔和。
      不过也是,若非有这副温和的表象,嬴政也不会放心让他教导自己的少子,毕竟他属意的人选从来都不是胡亥,不会找一个野心勃勃的人去养大他的欲/望。

      其实不算祭拜,因为不是忌日,而是她母亲的生辰。
      “没有谁。”她说的是实话,只是他好像没有信。
      “不过这里需要祭拜的不少,”罗网本身就建在一座巨大的坟场上,“我想总会有人喜欢喝酒的。”那些已经死去之人。

      赵高笑了一下,意味不明,向她伸出手。

      他手心的温度比她的还要熨热,扶光盯着他尖细的指甲分神了一瞬,迷迷糊糊被他使的力气带着站直了起来。

      “天冷,桑医师该加件衣裳。”她才注意到五一手里有件酡红色的厚披风,领边还绣了圈软茸茸的白绒,看起来很暖和,围起来刚好可以挡住容易受寒的脖颈。
      赵高的唇角弧度分毫不变,“王上召桑医师进宫。”
      他扫了一眼已经逐渐熄灭的火盆,因为等了一会,所以是——“即刻。”

      .

      丽姬病了。
      这么说或许不准确,因为她的病从未好过。
      心病并非药石能医。
      这朵漂亮的花正在一天天地枯萎。

      她从重重帐帛中退出来,已经将五国收入麾下的秦王脊背宽阔坐在外面。

      嬴政没有进去看她。

      扶光不知道丽姬这个天下第一美人于他而言到底算是个什么样的存在,是他王座上镶嵌着的璀璨夺目的万千珍宝之一,还是从白月光变成的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白米粒,亦或是曾经的求不得和如今的放不下。

      她随着嬴政步行到偏殿,宫人被他大手一挥退了出去,扶光小心斟酌着措辞将她的病情表述出来。
      殿内半响无话。

      “抬起头来。”
      他的眼中是汪平静无波的黑海,汹涌危险的漩涡从来都是藏于水面之下不漏声色。

      雪夜是很适合回念往昔的日子。
      “你的眼睛很像她。”
      他说你像她,而不是你们很像。

      扶光发现那片沉寂广阔的大海被回忆搅动有了涟漪,极浅。

      扶光低垂的睫毛像蝴蝶的翅膀,轻轻颤了下。

      他的指尖捏住了她的下巴,扶光用力让自己留在原地不要逃跑。
      他轻而易举地将她的脸拨过去,气息浮在她的头上。
      扶光出神地望向没合上的殿门外,栏杆被人费心雕琢出复杂精细的图案,栩栩如生,漂亮地像她儿时趴在窗口望出去看到的、母妃最喜欢的玉玲珑。

      披风上缝着那圈白蓉露出了一点缝隙,那只手停留在一寸之远,却并没有触碰到,收了回去。
      声音低沉,不辩喜怒,“怎么伤的?”

      上次见面他好像也是问她这句话,扶光下意识碰了碰自己缠了绷带的脖子。
      下巴上肌肤相触的感觉已经消失,嬴政退开半步看着她,眼里有她看不懂的情绪。
      那是扶光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知到——他的眼里从来就没有她,他只是在透过她怀念着谁。

      “怎么伤的?”他又问了一遍,应该只是她的错觉,好像比刚刚那句语气更轻了些。

      “……”这个伤的过程很复杂,她不觉得嬴政有兴趣。而且嬴政这个年纪都可以做她爹了,他自幼在赵国为质,回秦的时候扶光的母妃也才九岁——虽然十岁就可以定亲了,但也算是长辈,在长辈面前说那些她不要面子的啊,“不小心弄的。”

      显然他并不满意。

      于是扶光只能将那个刚升上“绝”的“魑”级刺客中了药后不舍得花钱去找相好的而是把剑架在医舍里唯一一个女医师的脖子上威胁她想占她便宜的故事摘头去尾含混概括了一下——被人贪图美色了,于是我奋起反击。
      怎么说她都是仗着母亲优秀的基因而成为的赵王宫几个公主里头最好看的那个,自夸一句“美色”不过分吧。

      摘的头是那个杀手平日的为人。她在罗网这么久了,也明白,这些杀手除了底色都是冷酷无情是共通的,还是有很多不同。他们也同这世间其余万千人一样,有人贪财,有人好色,有人慕强,有着刻在骨子里的劣性。
      去的尾则是她假装顺从拔下髻间的簪子打算对他用毒被发现手腕直接被掰脱臼了,那个人剥人衣服的速度太快,一看就是风场老手,偏偏她指甲缝里扣进去的迷药还没发挥作用,最后还是刚巧路过的五一救了她。

      你看她就说这事很尴尬吧,偏偏嬴政八卦心突起偏要她说。
      打破这一室死寂的是骊歌台的宫人。
      扶光感动地差点热泪盈眶握住她的手夸她真是个好人。

      宫女盈盈拜倒在地,冰冷的地板冻地人瑟瑟发抖,但还是冒死前来报告丽姬娘娘突然咳血了的病情。

      嬴政大步在前,扶光微微提起裙子落在后面,需得小跑着才能跟上。
      入正殿门前不小心瞥见了那名宫女看向她的眼神,在赵国后宫里见多了自然也就懂了的扶光瞬间明白过来她方才怎么有胆子在嬴政屏退众人的情况下冒着风险进殿禀报的。

      只是她的主子未必会领她这份情。
      丽姬抬眸只见了嬴政一眼,心神动荡,咳地更厉害了。
      扶光连忙施针。
      所谓眼不见心不烦,她还贴心地用身体不着痕迹地挡住了丽姬的视线。

      她确实没有骗嬴政,丽姬已是强弩之末。
      半年前被带进秦宫,亲手将丽姬从死亡线上拽了回来的她,对丽姬的病情再清楚不过了。
      丽姬的命一直都用最好的药吊着。
      但再好的药也是有限度的。

      病情凶险。
      丽姬能不能再苟延残喘几个月全看今晚能不能安全渡过。
      像嬴政这样的病人家属扶光见过不少,你跟他说救不了,他偏不信,然后就会去另找其他很多医师来看——尤其在他还有权有势的情况下。
      太医令的几位震令医师都被叫到了骊歌台备着,不到半个时辰便会有人诊一次脉时刻监测着丽姬的情况,扶光反倒没了什么用处,被打发到了隔壁的小殿。

      毕竟是后宫妃嫔,盖聂没有入内,而是抱剑候在殿外。
      扶光顺着他的视线望去,雪夜的天空深不见底,一片冷清虚无而已。

      “盖先生不冷吗?”
      是个很烂的话题,扶光知道,他们内力深厚的人才不需要像她这样把自己裹成颗球,可她在此处深宫,除了他,已经没有人可以说说话了。

      雪越来越大。
      屋檐拦不住纷扬的雪花,飘进来粘在人的脸上、发间、身上。
      盖聂垂眸,看见她冻红了的鼻尖,还有脖间有些扎眼的一圈绷带。
      “天冷,桑姑娘该回屋。”

      扶光咬了下唇,只把手揣得紧了些,没动。
      她低着头,盖聂皂色的靴面没有沾上雪点,干干净净的,跟自己已经被化了的雪沾湿的不一样。
      那双鞋调了个方向,从她眼前消失了。

      日复一日的活着,没有很快乐,也没有很难过。
      可她为什么会突然感到很委屈,她明明不爱哭鼻子的。

      “桑姑娘。”
      扶光怔然回过头,雾蒙蒙的视野中她分不清盖聂的表情,只能勾勒出他高大身躯的轮廓,像座坚韧的小山挡在她的左边,原本垂在身后的头发被从风口涌进来的风吹起,有些零乱地飘在他的脸侧。

      她咧开嘴一笑,眼睛微眯的动作不小心将蓄在眼眶里的水凝成了珠。

      盖聂偏过头去,既不看她,也不说话。

      但这样就很好了。

      她只是突然很想母亲。
      能有个人陪在她身边一起看雪就已经很好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9章 第 1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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