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是个穷书生》阮六十

45、变成狐狸该如何走路

　　正月初一。
　　大雪。
　　积雪厚达五寸，红砖碧瓦，宫殿富丽堂皇，绯色宫墙旁，洒扫蓝衣太监们拄着笤帚，冻得瑟瑟发抖，只想快快地扫完，好去烤一烤火。

　　长长的宫墙尽头，堆成锥形的雪堆中，一只小小的狐爪从里探出。像是一个小小的序曲，另一只狐爪也随后探出，迅速在雪堆抹出一个可供钻出的洞，一只皮毛水滑的红毛狐狸，迷迷瞪瞪地从洞里钻出。

　　先是头，再是身体，最后是毛茸茸的蓬松尾巴。

　　随着狐狸出洞，雪堆的雪哗哗而落。

　　而这只狐狸，终于完全显露人前。

　　这只狐狸浑身皮毛油光水滑，光泽鲜亮，毛发沾了雪白的粒子，一双黑珍珠一样水润的眼睛，还带着睡醒时的怔忪，懒洋洋地撇过眼尾。

　　他就是在这时发现不对劲的。
　　初醒的茫然霎时惊到九霄云外，狐狸绷直身体，飞快将周围环境收入眼底，红墙碧瓦，一方灰蒙蒙的天，一群素昧平生的人，小狐狸一个激灵，惊恐地打量来来去去的太监们！

　　往常优越的身高条件一去不复返。

　　埋头扫地的太监们，像巨人一样，即便高高仰起头，太监们的脸也像蒙了一层模糊的光看不分明。

　　过于怪异的情况，崔九刚想发挥天生的讨喜能力去揪一个人问问情况。

　　抬起手，就看到一只湿漉漉的爪子。
　　四只尖尖的指甲，掌心——如果还能称之为掌心的话，分明是属于狐狸爪子的梅花印子！
　　皮毛瞬间如倒刺一般根根竖起，尾巴过电般垂直炸起！一连串的惊叫惊雷炸响！

　　这是哪！
　　我变成了什么！
　　萧旌呢！

　　一出口却成一段意义不明的狐嚎。

　　显然他也被这种声音惊到。汹涌的惊恐潮水般向他涌来，嚎叫声尖锐突兀，惊得瓦上霜雪簌簌下落，也吸引了正扫地太监们的注意。

　　无数双眼睛同时看向凭空出现的狐狸。

　　“诶怎么有只狐狸？”

　　“没听说哪位贵人养了狐狸呀，别是只野狐，快抓起来，免得冲撞了贵人。”

　　太监们七嘴八舌地讨论，又七手八脚地乌泱泱跑过来，气势汹汹，震的地面嚎叫，雪块抖动。

　　小狐狸身子被震的站都站不稳，庞然大物的人类，兽潮一般的奔腾，地震一样的震动，崔九险险稳住四肢，飞快掉头，想赶紧逃出这个满是不对劲的地方。
　　他直起上半身，扑腾起两条腿——两只后爪，左爪拌右爪，“噗通——”一声震天的闷响。

　　四爪着地，小狐狸以狗爬式的方式脸着地。

　　好疼——！

　　“嗷嗷嘤——”他发出惨烈的哀嚎。

　　疼死我了！！

　　悲惨的狐嚎弥散在空气中，气势汹汹来“围捕”的太监们，全都傻儿眼地眼皮抽搐，面面相觑。

　　狐狸。狡猾的代名词。
　　脚滑了。

　　敏捷、狡诈。
　　脚滑了。

　　“噗呲——”谁忍不住发出笑。
　　就像一个传染的信号，低低的闷笑声此起彼伏地响起，连成一片湖波。

　　崔九在这一片看笑话的.笑声里，尖尖的耳朵竖起，满是皮毛的脸上火烧般的滚烫。
　　再笑！再笑让萧旌把你们嘴巴撕了！

　　他跌跌撞撞地要爬起来，不料地面结冰，滑的不行。对陌生的身体掌控力不足，哪哪都别扭，竟试了三四次都没站起。

　　太监们笑够了，还是年纪小的，上前抱起小狐狸，要去禀告总管。
　　那小太监惊讶道：“这狐狸呆呆傻傻的，被陌生人抱了也不逃，刚刚还不会跑呢。”

　　小小的狐爪闪电般挠烂他衣服。
　　黑亮的小眼睛愤怒地瞪他：你才呆呆傻傻！

　　小太监心胸开阔，不和一只野狐计较。

　　崔九当那一爪起了作用，得意地两只狐狸眼眯起，两爪趴在小太监弯起的臂膀上，狐狸眼转来转去，去打量这个陌生的环境。

　　长长的宫道，绯色宫墙，远远能看到一扇门。

　　而门敞开，一名衣衫简朴的少年跨过门槛，身骨宽阔，面颊如刀削锋利。
　　眉心拧成川字，风霜利刃般的锋芒毕露，一双目苛刻至极，似乎无时无刻都在评鉴他人。

　　和崔九所熟悉的那个内敛尊贵的燕王相比，这时的萧旌，锐利如一柄淬火的宝剑，以血开刃，迫切的渴求鲜血。

　　熟悉的面孔！
　　熟悉的爱人！

　　崔九浑身上下战栗不止，他兴奋地从小太监怀中挣脱，飞扑向爱人。

　　此刻身体矫捷如兔，落在地面毫发无伤，刚一抬起后爪，被嘲笑的记忆涌入脑海，他浑身一僵，试探地伸出前爪。

　　他见过四条腿走路。
　　要他自己走，崔九困惑了。

　　先迈左爪，右爪和后爪怎么办？前后爪是同时走的吧？

　　在他沉思时，他的爱人从身旁经过。

　　步履如风，目不斜视。

　　不好！爱人要错过！

　　爱人就要错过了！

　　崔九心中一急，也管不上不会走路了，前后爪同时焦急地迈出。
　　前后爪同时被绊倒。
　　身子太急，收不回力道，身体霎时失衡，然后歪倒在靴面上。

　　刀锋般的少年冷淡垂眸，对上一双晶亮的狐狸眼。

　　想起来了！
　　是分左右，前后爪同时迈！

　　崔九刚学到一项技能，激动地发出“嘤嘤”的声音，赶紧和爱人分享。

　　我会走路了！

　　而他眼巴巴看着的爱人，半边面皮冷冷一动，偏过头语气不耐朝吓傻了的小太监道：“等着本王替你抓？”
　　语气如寒冰，不怒而威。

　　小太监如梦初醒，慌慌张张地跪下抱起笨笨傻傻的狐狸请罪。

　　还不是摄政王的萧旌冷冷瞥过一眼，继续沿着原定的轨道，将傻眼崔九远远地抛到身后。

　　看着那步疾如风的背影，崔九不可置信地瞪圆溜狐狸眼。
　　诶————欸？？？

　　萧旌你再说一遍！你再说一遍，你知道你失去的是什么么？！

　　中道崩殂，崔九无奈、无法反抗地被总管分配给一位偏院的太妃娘娘。

　　无他，不从便杀，强盗买卖，不做不行。
　　娘娘姓商，名月言。

　　娘娘不逗宠物，摸也不摸，只吩咐人好生养着。
　　膝下一子一女，分别是萧旌、萧嘉。

　　这些信息，都是宫人闲谈得知。

　　本来第一天，崔九是被关在笼里，照顾的宫人见狐狸乖、作息生活习惯健康，便不再拘着。
　　此时萧旌已上战场，刚满十五岁，并未获封，遂称十四殿下。
　　他谨遵孝道，每日晨起请安，在院中待上一刻，便动身去校场。

　　崔九现在能走能跑能跳，总是克服本能起个大早，懒洋洋地趴在宫门口，趁人来时求摸。

　　一双眼睛干净懵懂，无知无觉地注视着，上下眨巴，浑身上下散发出求摸、求带走的信号。
　　我长的这么美，你不想摸摸么？给你摸哦。

　　萧旌目不斜视，一个眼风也不给狐狸。
　　那叫一个叼，那叫一个傲。
　　傲得特立独行，叼得唯我独尊。

　　如此重复三天。
　　冷若冰霜不复存在，萧旌嫌弃起来了：“这狐狸没别的事做么？”

　　宫女讪讪而笑。
　　崔九：摔碗，大爷的，眼瞎是吧！不喜欢美的是吧！狐狸还要做事是吧！爷不伺候了！

　　说干就干，崔九化悲愤为食欲，怒刨两碗饭，决定这狐狸做到底了都不再给姓萧的一个眼神。

　　塞了一腮帮子的饭，崔九怀揣满腔不平散了会儿步，越想越气，气的没力气就卧在栏杆上歇息。

　　门吱呀一声，崔九循声望去。
　　商月言打扮隆重，袅娜聘婷地出门，笑靥如花，急切地奔出去：“陛下！”
　　她扑进男人的怀中。

　　男人明黄色衣袍夺目。

　　商月言，先帝遗孀。
　　而抱住她的男人，竟是当今圣上！

　　二人相拥的场景太过惊世骇俗。

　　冲击狐狸逐渐睁大的眼睛，皮毛炸起，崔九骇得站起，皇族秘辛在书上所见和亲眼所见的感觉截然不同，无数思绪杂乱，无数堵在喉咙的问话如欲要挣扎破土的嫩苗，不安躁动，心跳如雷。

　　萧旌知道么？
　　他是谁的血脉？
　　不。萧旌必是先皇血脉。

　　崔九思绪如麻，瞳孔中反射出女人与皇帝携手向自己走来。
　　“陛下您看，这是月言刚养的小狐儿……”
　　说不清是什么缘故，崔九突然飞窜上屋顶，飞檐走壁，不顾女人和皇帝愕然的表情，飞快沿着墙壁，跳出偏院。

　　耳边疾驰的风消停，四肢因奔跑而发颤，他喘了会儿，乍一抬头，院外的长道上，黑衣少年古井无波，神情肃然。

　　步伐均匀，向这边走来。
　　崔九刚放松的筋骨，一寸寸绷紧。

　　吞了口唾液，想起院中的二人。

　　也许萧旌知道，或许不知道。但此刻的崔九满脑子只有绝对、绝对不能让萧旌看到母兄苟且！

　　该怎么阻止。
　　他连个眼风都不给我……
　　咬他？阻止不了啊！

　　灵光一闪，一个想法在脑海中酝酿。

　　他助跑、起跑，拼尽浑身的力气，炮弹般发射重重砸向不远处的人类肚子。
　　受了伤，应该就不会去了吧！！

　　他信心十足，灌注全身力量，满心期待能撞他个满怀，撞他个踉跄。
　　不料迈步而来的少年侧开身子，轻而易举避开袭来的动物，轻巧的仿佛利箭般的速度只是一个轻飘飘的捶打。

　　变故发生在一瞬间，堵在身前的人身避开，心脏要跳出嗓子眼般的紧张惊惧！
　　冲力骤减，下坠的速度加快，鹅卵石的小路迎面撞来。
　　向上的风力吹得皮毛上扬。

　　砸上这地方，得多疼啊！

　　崔九紧紧的闭上双眼！破罐子破摔的心思在一刹那聚起。
　　砸吧！要是这是个梦，该醒了！

　　他已经预设之后的疼痛，两爪护住脑袋，肚皮吹着风，紧闭双眼。
　　预设的疼痛却迟迟不来。
　　后颈皮被人拎起。

　　举到那只手的主人面前，一人一狐平目而视。狐狸挣扎，人类挑剔的上下打量。
　　四条腿扑腾挣扎，崔九还没放弃抓伤萧旌的想法，却因萧旌抓的距离远，怎么都抓不上去。

　　手上的野狐不自量力，人类少年冷冷一笑：“野性难驯。”

　　冷淡的话语夹杂风声穿耳而过，崔九急得汗都冒出来，从喉咙中嘶哑出嘤嘤的叫声。
　　别去呀！你非要去看你母亲和哥哥怎么偷欢的么！

　　小小狐狸的挣扎简直像蜉蝣撼树，渺小的不值一提。
　　阻止他的力道不可违抗如命运。

　　崔九不愿意分神去想，在真实的、原有的历史轨迹上，萧旌是否撞破过奸情？
　　撞破那一刻，他是以怎样的心情，将此埋在心底？

　　降临人世第一眼望向的女人、伴过蹒跚学步、牙牙学语的成长期，再凝视走不利索的幼童出落得身姿如松，步伐坚定。
　　懵懂时依赖，成长时仰望。
　　自以为相依为命，若是撞破……

　　崔九重情，他挣扎着荡起身子，试图去抓萧旌一把，试图将少年萧旌推离真相之地。
　　于事无补。

　　少年萧旌瞥向宫门口低调的太监，在狐狸挣扎嘤嘤叫的声音中，唇角凉薄勾起。

　　“原来来的不是时候。”他低笑一声，似乎发觉手中狐狸一反常态的安静，撇过去一眼，毛绒绒的狐狸耳上下耸动，黝黑的眼珠直勾勾盯着他，蒙蒙泛上一层水意。
　　似怜似爱。

　　萧旌心中一动。
　　这让他想起另一只狐狸。

　　另一只他在烂柯境寻了半月的狐狸。
　　“崔九。”
　　他抱着试试看的心情，随意道。

　　刹那，星移斗转，时光的流速加快。少年剥去稚嫩的青涩，身量抽条般拔高。抹去青涩的棱角，高鼻深目，笑意清浅，如初冬时节河面一层薄薄的冰。

　　四面景色换作熟悉王府景。

　　崔九怔怔望着四面之景，眼见面前青年笑得融化坚冰般。

　　“噗，需要个铃铛挂在脖子上吗？小狐狸。”

　　崔九霎时清醒了。

　　*

　　烂柯镜，逆转时间之古巫术。
　　追忆往昔，常助人回忆旧情。

　　若非过往之人误入其中，变故颇多，变形多样，无固定物种。

　　“给本王备个小鱼干，噢，本王忘了，狐狸不吃鱼。”又一次午后，崔九习惯了萧旌偶尔的玩笑话，他走过去，在萧旌身后交叉双臂，搂住他脖颈。

　　很久，按捺住即将脱口而出关于商月言的问话。

　　萧旌这么骄傲的人，不需要他的怜悯。
　　“我会一直在你身边，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