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华》一番木落

8、Chapter 4 (4) （修）

　　日子转瞬而逝，到了那一年的八月十五。先帝喜欢在这一天大宴群臣，赏月赋诗，传到今天变成了长安家家户户的习俗。爹爹和大哥因为官职在身，早早地进宫赴宴，不到夜半是不会回府的。娘和玉姨准备了各式糕饼瓜果，备了桂花酒，在花园里摆上藤桌藤椅，叫上师傅，全家一起热热闹闹地在庭院里赏花赏月。这一天，尚书府的下人们也休息，娘给每人发了一吊钱，准许众人去参加八月十五的庙会，子时前必须返家，皆大欢喜。

　　小宝刚刚五岁，正是喜欢满院子乱跑恶作剧的年纪，连师傅也不放过，跳到他身上去揪他的胡子，不果，被师傅抓住两条小胖腿在空中练习倒吊，小宝不但不害怕，还笑得咯咯有声。过一会儿，又摘了园子里的野花神秘兮兮地送给我，并以此为由索要香吻数个，我笑着亲亲他的脸。他得意地跑掉，没一刻，又用同一方法去拐骗玉姨。祖母看到了，抓住他要免费赠送香吻，小宝大叫着蹬腿逃跑。全家开怀大笑。

　　这几个月，小宝好像突然开窍，尚书府里青春美貌的丫环每人都得到他送的鲜花一朵和求婚誓言一个。前些日子丫环小碧要嫁给园丁刘大壮，小宝抱着柱子号啕大哭，责备小碧收了他的花却对他“始乱终弃”，全家看着都觉得愁人。这孩子，到底像谁呢？还是娘有本事，悄悄跟小宝咬了几句耳朵，把他收服了。我挺好奇。娘笑一笑，睁大眼睛无辜地：“我告诉小宝，小碧嫁了人会生四五个女儿，每个都像小碧一样漂亮，全说给他当媳妇，一个换五个，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好买卖？”我无语。后来小碧果然生了四个孩子，每个都长得珠圆玉润，可惜清一色带把儿的，小宝大叫吃亏。彼时娘香魂已渺，哭也好笑也好都听不到了。

　　在那个中秋夜，我对未来毫无所知，单纯地以为人生就是这样走下去，青春不会消失，父母不会变老。唯一的烦恼是子奇，害怕自己女扮男装的事情被揭穿，又希望自己的心意能多少得到回应。为了这烦心事，赏月家宴不到一半，我就称累回房，换过男衫，跳出窗口向北而去。

　　子奇不在家。屠夫人反问我：“你怎么来啦？没有和子奇去庙会么？”我的心多跳了两下，匆匆告辞，往平康里他白日做工的地方找人。打听了两三处，都说没有见过，我沿着街一路来到寸芳楼。小贵正站在门口焦急地四处张望，看到我的身影，飞奔过来把我拽到弄堂的暗处，急道：“大事不好，屠大哥被人带走了！”我愣一下，忙问：“是什么人？”他急得直搓手：“都是些凶神恶煞的爷们，我看着有点眼生，应该是什么大户人家养的豪仆打手。我跟了他们一路，在第二街的路口跟丢了人，只好到寸芳楼来等你……”他话还没讲完，我人已经奔出去。

　　平康里有三条街，寸芳楼及其他气派富贵的妓院在第一街，越往后等级和档次越差，第三街多是贫民百姓才光顾的流莺。

　　我的心在胸膛里剧烈地跳着，好像马上要蹦出来，汗水悄悄地打湿衣襟。我仗着轻功跳到屋顶上，在第二街一栋楼一栋楼地找人。在这八月十五的晚上，平康里处处莺声燕语、娇声浪语、香冷金猊、被翻红浪，要多销魂有多销魂，要多艳冶有多艳冶，我平日里会羞得转身就跑，此时连眼睛都懒得多眨一下。我踹开一扇扇雕花木门，惊起一对对露水鸳鸯，没找到子奇，倒引来老鸨和龟公打手无数。我学了个乖，从窗外用指头戳一个洞，瞄一眼，这一间不是就换下一间，戳烂了几百扇窗户纸，终于在一家小酒馆的楼上找到了子奇。

　　他被打得不成人型。整个脸都肿了起来，两条胳膊被扭脱臼，腿也断了。在地板的鲜血中，躺着一根孤零零的手指。我颤抖着望去，子奇的左手已经残缺不全了。三个人把他压在地上，他的眼睛充满了愤怒和痛恨，可是早已脱力，只能微弱地挣扎，嘴巴被布团堵住，发出低微的呜呜声。一个头戴金冠、两眼细长的富贵公子冷笑一声，扒干净子奇下身衣物，撩起锦袍下摆，从绸裤中掏出一个丑恶玩意，准备做那件事。

　　我觉得自己的肺都要被气炸了。我一拳捣烂窗户，跳进去抓住那金冠公子。我的脑袋什么也想不起来，只有一个念头——杀了这个人渣！我力贯手臂，狠狠一拳下去，将他半数牙齿打得飞了出来，噼里啪啦溅了一地。他头撞在墙壁上，金冠也歪掉了，立刻昏死过去。

　　有人冲过来从背后抱住我的胳膊，我抡起拳头把那人撂倒在地。又有人接二连三地扑过来，我狂性大发，谁靠近我就是一顿狠揍。终于把众人都打翻在地，可是心头的那一口恶气，却好像怎么也出不尽。

　　我全心全意地喜欢一个人，小心翼翼地接近他，偷偷地把秘密藏在心里，看到他开心而开心，看到他难过而难过，而这个人却被人如此残酷地折磨，我好痛。

　　我看向倒在一旁的富贵人渣，他凭什么？！就因为他富贵？！就因为他有权势？！

　　我一把抓起他的衣领，打开二楼的窗户。从这里掷下去，应该会跌得脑浆迸流，我几次想松手，可是临到关头，却无论如何没有办法轻易杀人。

　　这时一个微弱的声音传来：“陈兄弟。”

　　我把那人丢在地板上，奔去子奇身旁。他低低地对我说：“不要杀人。” 他受了如此大难，第一句话竟然是叫我不要杀人。

　　我颤抖着帮他接好胳膊，又从血泊里捡起那根指头，咬牙将他扶到我背上，对他说：“屠大哥，你且忍忍，我……我带你找大夫。”他的左小腿被打断，弱弱地挂在膝盖下，我小心地握着他的大腿，却摸到一手血。他在我的背上颤了颤，一声不吭。

　　我在夜空中飞檐走壁，第一次觉得长安这么大，平康里这么长。他的头虚脱地搭在我的脖颈处，两条胳膊吊在我胸前，左手的小指已经永远不见了。我的眼泪无声地落了下来，一滴一滴打在他的手上。

　　他在我的背上动了一下，忽然轻轻对我说：“今晚的月色多么好。”

　　我含泪抬头向天上看去。明月如圆盘，清亮而皎洁。

　　他又说：“以前看到这样的月亮，我们会围着火堆唱歌。”说着，就用不知名的语言为我唱了一首歌。

　　我们身下，是喧闹的长安街头，被无数盏灯点亮，仿佛是人间的银河；在我们的头顶，是清清寂寂的一轮月，被夜幕中无数颗星点缀，无声看人间悲欢离合。不管是身下的街道或是头顶的星空，都是旁人的世界，在这中间，我只有他，他只有我。他的歌声将我们环绕，仿佛一层烟幕将我们与身前和死后的世界分离，这样简单纯洁的，不过一双人，两颗心，此时与此刻。

　　这是我一生听到过最动人的歌。

　　他唱完了，我屏息问他：“这首歌叫什么名字？”

　　他停一下，说：“没有名字。”

　　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东西都没有名字，好像阳光、空气和水。它们的存在太自然美丽，我们擅自为它们取名，又何尝不是一种亵渎。

　　他听了我的话，道：“正是如此。陈青也好，屠子奇也好，不过是两个名字，不管你我叫做什么，你还是你，我还是我。”

　　我想到自己隐瞒姓名身份的事。若是子奇这般想，或许我的秘密揭穿的那刻，他会不那么生气。

　　他又缓缓地说：“我小时候同娘逃难来到长安，历尽千辛万苦。这么多年，我总忘不了儿时在故乡，爹骑马带我在草原上奔驰，苍天白云下，风贴着脸吹过……”

　　“那你爹他现在在何方？”

　　他沉默，半晌咬牙说：“他死了。”

　　我不敢继续问下去。

　　“我一直想要回到故乡，一直想再看一眼儿时的风景。也不知道这个愿望有生之年能不能实现。长安虽好，可是总不是我的家。”

　　“你的故乡在哪里？”

　　“往西走，很远很远的地方。”

　　“那……那你什么时候打算离开长安？”

　　他笑一笑：“不知道，也许一辈子都留在这里。”

　　我有些欢喜又有些怅然。

　　“你不是要当大侠么？管尽天下不平事，荡尽天下负心人。”

　　“我其实笨得很，读书也读不好，只有武艺上有些小成，可是比起师傅来还差得远。我想要当大侠，想要天下多一些欢乐、少一些痛苦，可是越长大，越觉得天下的不平事太多，怎么管也管不完。有些事，表面看起来是甲有理，可是再挖深一层，又发现乙也有苦衷，到头来，究竟谁是负心人，我也弄不清了。我虽然架打得不少，可是一次也没有杀过人，更不用说荡尽天下负心人。”

　　“你有这样的理想，已经比旁人强去许多倍了。至于杀人，一个人的手上若是沾了鲜血，那是永远也洗不掉的，只会越沾越多。这个世界上聪明的坏人，武功高强的恶徒，人面兽心的骗子多不胜数，你这个样子，我觉得很好。”

　　我的脸红起来。

　　他又道：“我之前待你凶恶，是我的不是。你待人真诚，又很有侠义心肠。你那天跟我说，你想做我的朋友，我很高兴。今天又冒此大险来救我，若我是个女的，只怕要以身相许。”说罢低低一笑。

　　我结结巴巴：“其实……其实……”

　　“其实，你的心思我多少明白。”

　　我身体僵硬。

　　“你心肠好武功好，若是女儿身，自然是天下少有的奇女子，我若是能和这样的女子结为连理也是件幸事。可惜我是个不好男色的。你要是愿意，我们今日歃血为盟，结为永世兄弟。我眼下虽然潦倒，但是总有一日会龙腾四海、一鸣惊人。你想要行侠仗义、救世济人，大哥就做你的后盾，我们兄弟二人再不分彼此，就是泼天的富贵，我也跟你平分了。这番话，我普天下只对你一人说过，今生今世，屠子奇只认你一人做兄弟。陈青，你意下如何？”

　　我呆住了。

作者有话说

　　青阑：谁安排的剧情，给我滚出来！！
某木：……有……有什么不好么？你想要对方回应你的心意，对方已经回应了呀！
青阑：……先砍死你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