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梵心妄断(一) ...
-
1.
叶城发来的人事变动记录显示,白波这个假名在二零一五年十月离职,入职不过短短两个月,这已经是三年前的事情了,此外再无其它记录。
她尝试打给可能有所关联的人,接电话的通常是骂她闲的没事吃饱了撑的,要么就是秒挂断。
许轶川扰民一圈之后,把电话一放,心安理得地睡过去了。
第二天她起得很早——被迫的。
她的管家婆路曼舒上门,给她弄全了开学要用的课本,然后提溜着耳朵把人叫起来。
“早安贫民窟的小可怜!你猜我一早上遇见了什么人?”
许轶川有起床气,睁眼一见是路曼舒,愣是憋了回去,糊里糊涂答:“……超级赛亚人?”
“一个大叔!”
许轶川:“……”
“打赤膊,浑身酒气,跌跌撞撞地从你楼下那扇门出来!他摇晃的就像是……那种特别摇晃的东西……”
“不倒翁?”
“眼看着会倒的不倒翁!”路曼舒满脸惊恐,“他还朝我打招呼!”
许轶川小心翼翼把耳朵上的魔爪扒拉下来:“那个大叔一向很有礼貌。”
路曼舒表情扭曲:“我想说的是……亲爱的你不觉得你上下左右的邻居成分混乱的就像……往蒸馏瓶里倒了五颜六色不堪入目的化学药剂……”
许轶川:“听起来不错?”
路曼舒摇头:“不。听起来是Boom一声。”
“……”
许轶川揉着眼睛试图安抚焦躁不安的姑娘:“楼下的张大叔人挺不错的,就是平时没事爱赌博和酗酒,隔个三五天要去夜店混迹……”最重要的是她有时候手脚发凉腿疼的睡不着的时候,还能下楼讨瓶威士忌喝。
然而,她在看到路曼舒脸色阴沉后及时住口。
“哦川川!你在以我肉眼可见的速度发生质变!”路曼舒惊呼,“你的人脑端上餐桌给人吃了换了个猪脑进去吗?”
许轶川半睡半醒坐在床上左耳进右耳出,见路曼舒恼羞成怒要上手,连忙一个骨碌滚下床站起来讨饶。
“成成成,回头我有钱了就搬到市里最贵的地段去,每天在一百平的大床上睡醒,在房子里走两公里找五百平的金厕所,保证不会boom一声,好吗?”
路曼舒皱眉:“你怎么会这么缺钱?”
许轶川充耳不闻去洗漱。
路曼舒无奈地摇摇头,把带过来的教材摆在摇摇欲坠的书架子上。那上头的书倒是不少,仔细一看全是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校雠广义》、《24个比利》……
“啧啧啧。”路曼舒把几本数学教材往上头一塞,朝走出来的许轶川说,“在遗失了宝贵的健全的肉身后,才选择用精神食粮来填满残缺的人生,早几年为什么没有这种觉悟?”
许轶川顶着湿漉漉的脸出来:“……”
那些只是治疗她失眠症的必备品。为什么她没能早几年发现古文献的繁体字对催眠真的是有奇效?
路曼舒见她用袖子擦脸,露出嫌弃的神色:“真是怀疑你消失的两年里都见了些什么人干了些什么事情,不修边幅得简直和那些臭男人一样……”
许轶川干笑一声,继续充耳不闻从乱七八糟的衣柜里翻出一件皱巴巴的帽衫,凑到鼻子底下闻一闻,确认是洗过的,才手脚麻利地套上了。
路曼舒拿手撑着头,近乎绝望地转开视线,眼不见心不烦。
“腿怎么样了?还会疼吗?”
“吃药就好了。”许轶川不以为意。
路曼舒站起来舒展了一下身体,上上下下打量她:“我这边有一个兼职的活,你要不要做?”
“什么?”
“礼仪和平面。”
许轶川冲着镜子,面无表情抓了一下乱蓬蓬的短发:“我?算了吧。”
“你不知道自己是标准的九头身?”路曼舒踩着高跟鞋凑到她身边和她一起照着穿衣镜,“你看看,你看看,你有一米七诶,我踩着恨天高才勉强和你比肩!我告诉你我这个兼职活还是一个摄影师朋友介绍的,你不去,我给别人咯。”
许轶川无奈:“什么时候?”
“等我通知咯。”路曼舒瞥了一眼搁在桌上的古董手机,扭身蹬蹬蹬朝门口走,大波浪刷地甩过来,回身拿手指着她:“不许不接我电话。”
许轶川举起双手投降。
2.
市区旧楼区也有七歪八拐的路,住着些不三不四的人。
许轶川花了一上午跑到城东市区,现在就走在这些七歪八拐的路上,刚出拐角,就瞧见三五个混混在树下那抽烟,当中一个光头瞧见她,但只瞥了一眼就移开目光。
许轶川隔着几步远定定看着几人,倒是光头旁边的人注意到她了。
“看什么,没见过人抽烟啊?”
“呸!老五你不会说话!应该是……没见过帅哥啊?”
“哈哈哈哈哈……”
那几人说着便嘻嘻哈哈笑起来。
下一刻,几个人齐齐愣住。
许轶川慢吞吞走过去,学着他们的动作,刻意挨着光头蹲在树下,她太单薄,这样面无表情蹲在男人堆里,满满的违和感。
光头吐了口烟,没看她:“哪来的回哪去。”
许轶川没动:“我要和您打听一个人,方便吗?”
话音刚落,后头一个黄毛混混直接上手要去抓她的领子:“让你哪来的回哪去听不懂吗?”
手还没碰到领口,忽地被纤细的指扣住脉门反拧过去。许轶川站起来,面不改色扣着他的手往前一推,黄毛哎呦一声被推了个趔趄,本来在旁看热闹的几人变了脸色,才要动手,许轶川只盯着光头道:“六哥,我无意挑衅,只想找白三。”
她一语喊破光头的外号,几人愣了一下,居然没敢上前。
光头呸一声把叼着的烟蒂吐了,终于慢条斯理站起身来,眯着眼打量她。
“你是白三什么人?”
许轶川在心里叹了口气。
有过节?打断过她的腿?血海深仇不共戴天……呸,这些半个字都不能说。
她的文科并不好,尤其是语文作文。所以每到这个时候,她就要叹气。
光头还在等她的回答。
她继续叹了口气,开始笨拙地编写这次的命题作文。
“我高中的时候认识他,那时候他玩街头滑板。”
“有次我被人跟踪,白三救了我,我对他一见钟情。”
“后来我大病一场休学,离开本市,再回来,白三就不见了。这段时间我一直在找他。六哥,我知道你是跟过白三的,你能不能告诉我,他到底去哪儿了?”
很好,许轶川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开头结尾,觉得这次的作文完成度还是可以的,看着几个混混一脸“你丫逗我”的表情,许轶川狠狠心,下了猛料。
她忍着胃里翻江倒海的恶心挤出一滴眼泪来,少有表情的脸虽然还是木木的,语气虽然仍旧平铺直叙,却凭借这滴泪功渲染了伤感气氛。
“我真的很想他。”
“我不能没有他。”
“你们帮帮我好不好?”
许轶川看着若有所思的光头,心想,如果要做一个课题叫《论哭戏的必要性》,这大概是最好的实证举例。
几个大男人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喂,你你你……你先别哭了。”光头抓了抓光秃秃的头,“白三哥呢,我确实是有跟过他,以前也不就在这一片活动嘛。后来人家傍了个白富美,早就不跟着我们一块儿混日子了,连联系都没有,你说这……这么大的地方,上哪找?”
“你也别太伤心……男人嘛……”
许轶川拿手遮住眼睛,无声点头,朝后退了一步,身后的四人齐齐让开,许轶川于是跌跌撞撞伤心欲绝地全身而退。
寻找白三,再一次,无功而返。
许轶川疑惑自己竟然没有特别的失望。但沮丧还是有一些的。
她其实已经忘记最初决定找人时,究竟有多恨,又有多痛。那被恨折磨的时光像是她人生多面体上最不堪的一面,被怨恨和恣意宣泄的不甘充盈的时日,连嘴脸都变得可怖起来。
后来……不知为什么,慢慢的就淡了。
两年暗无天日的时光里,除了一个护工陪伴,再无他人。那漫长的岁月将她一副玲珑心肠蒙尘着网,她看着什么,都觉得淡了一个色调,淡得无味。那被痛楚折磨到麻木的痛觉神经,那被缠绵噩梦锤炼出的不惊不悸的睡意,那被最初极致的恨穿透的脏腑……最后都成了告别时淡淡的一声道别和感谢。
“哦,谢谢。”
“好的,再见。”
她徘徊在不生不死之间的时候,又忽然觉得活着也就这个样子了。这样一想,许轶川整个人脱胎换骨一般放松起来,最终选择回来。
她没有回家,只怕遇到故人故事,反而在外僻静无人的五塘租了两居室,一间储物,一间住人。收藏的几张珍贵滑板就那么扔在储物间,很久都没看上一眼。
路曼舒问她当年和梁松枝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像是听了个奇怪的故事一样,想了半天都想不起事情的始末,末了只是木木地摇着头说:“我想一想……”
路曼舒连忙捂着她的头说:“别别别!别想了成吗?我嘴贱随口一说!掌嘴!”
许轶川看着当年一起疯一起玩的管家婆,那心头隐约的一点难受就马上变成了安静。
“这样挺好。”许轶川眨了眨眼睛,面无表情地想,“安安稳稳地等着开学。白三呢,是要找的,但也不用着急。吃饭睡觉打工上学考试……生活,不就这么点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