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食纪》柔千小舞

5、第五章

　　事实上，罂乳鱼做了不少，只给洛小央端了小半盘，剩下的一大盘还在甜白瓷盘里，洛小锦用纱布轻轻盖在上面，开始调酱汁，这种罂乳鱼直接吃也好吃，但是沾上酱汁会更入味。

　　他一边听着洛小央在他旁边叽叽喳喳地说着一些八卦，一边手里不停地将今天晚上要准备的东西做好，最后周娘子从后面的灶台上将一只造型奇特的陶罐端过来，陶罐的样子十分奇特。

　　这只陶罐不像是现在随处可见的那种形状，而更像是制陶师傅在制作的过程中随意扭坏了它一样，它就固定成了那个形状。它的口原本应该是敞开的，但是现在整个被扭曲了，最多也就只容一只手通过。

　　看到周娘子把这个陶罐拿出来，洛小锦连忙将手在围裙上蹭了蹭，跑到一边的碗橱里拿出一个炖盅，轻轻打开盖子，让周娘子将这个陶罐里的汤水倒进去。周娘子看到这个陶罐在从昨天晚上炖到了现在，刚才三郎示意她这个时间取过来的时候，这个陶罐沉甸甸的，不知道里面煮的是什么东西。

　　周娘子倾斜陶罐，诡异的陶罐口里流泻出清亮的淡紫色液体，进入炖盅。炖盅不大，陶罐不小，陶罐端着是沉甸甸的，但是倒出来以后整个陶罐却一点也没有轻。周娘子忍不住轻轻摇了摇，陶罐里发出闷闷的撞击声，似乎里面有不少东西。可是刚才倒的时候却没有东西出来，难道是因为陶罐口太小，里面的东西太大？可是如果里面的东西太大而无法倒出来，当时是怎么放进去的

　　周娘子满脑的困惑，忍不住轻轻晃了晃，陶罐里传出沉闷的撞击声，似乎里面有什么坚硬的东西，还有水的声音,奇怪的是刚才明明倒干净了啊……

　　“辛苦了，”一双白皙纤瘦的手伸过来，将周娘子的陶罐轻轻提起，“今天不开晚市，周娘子你先回去吧。”

　　抽走陶罐的人并不是洛小锦，而是二郎洛小央。

　　只见洛小央轻巧地将那个奇怪的陶罐放到一边的灶台上。他穿着一身交颈广袖凉衫，腰间佩着一块墨玉，手中执一把画着山雀衔花的丹青图折扇，这会儿轻轻一抖，那句“风流才子”的称呼仿佛是专门为他打造的。只不过，别人不知道，周娘子却是清楚，这个洛小央只是外表好看的绣花枕头，从来只知道往文人士子圈子钻研，开了一间杂货铺子，整日里只知道游手好闲地瞎混。自从去年年底的时候洛小锦到了都京，洛小央才有收敛。

　　周娘子倒是知道洛家祖上世代从商，有不少的积蓄，祖上是从山东那边过来的，听说洛家的官人与大娘子在江浙一带做丝绸生意，给儿子在都京置产置地，这间面馆也是洛小央拿出钱来给他二叔置办的。不过东家将这间面馆经营地有声有色，童叟无欺，吃过这里的面的人没有人说不好吃的。

　　周娘子有点不太确定：“今天不开晚市？”明明准备了一大桌子的菜，怎么晚上的生意不做了？

　　洛小央抱着陶罐走到洛小锦身边，轻轻放下陶罐：“今天晚上我有几个朋友来，所以劳烦二叔做了一些吃食，顾不上外面的那些客人了。”他的声音轻柔，却带着不耐烦，“劳烦周娘子等下走的时候，在门口挂上休市的牌子。”

　　周娘子这才忽然想起来，大概每隔两三个月份就会有这样一次宴请，不过之前都没有休晚市的时候，都是小央去招呼的，东家把吃食都准备好了，所以晚上还是面馆的生意，难道这次要东家也要去招呼小央那些狐朋狗友？

　　周娘子本来就觉得东家很好，比洛小央勤劳肯干，又有拿得出的厨艺，会做很多民间少见的吃食，可以好好经营这家面馆，可是现在洛小央这样影响东家。虽然说东家是洛小央的叔叔辈，但是这明眼人看过去，也知道这两人没有差多少岁数，怕是以后东家也不学好，沾染了洛小央身上的纨绔恶习。只是她本来就是洛家雇佣过来的，最多就平时说几句，正经的主人家的家事，她也不好多干涉。

　　周娘子轻轻点了点头，也不去好奇这个陶罐里是什么东西，转过身走到后厨的门口，看到那两个兄弟站在一起，高矮差不多，一样的风流俊美，容貌昳丽，她忽然觉得这样的男子屈居后厨的确是有些可惜……

　　她轻轻地带上门，默默离开，好看又怎么样，都京这种地方从来就不缺漂亮的女人和男人。

　　洛小央听到周娘子离开的脚步声以后，他才将陶罐放到了灶台上：“怎么忽然把这个罐子拿出来了？”

　　洛小锦拿起陶罐，在陶罐口轻轻嗅了一下，一股弄弄的中药味中夹杂着一丝酸腐的味道，他偏过头道：“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不管能不能用上，备着是不会错的。”

　　洛小央不以为然，他轻笑道：“二叔你就是太小心了，你看我都在那里摆了十几年，从来没遇上奇怪的客人。”

　　洛小锦又摇了摇陶罐，又去旁边的碗橱里拿出一模一样的一个炖盅，打开盖，竟然又倒出半碗。

　　洛小央觉得奇怪：“咦，怎么多了半碗？”

　　洛小锦也觉得奇怪，跟洛小央对视了一会，才将陶罐放在一边，盯着那半碗汤看：“每次只能煮一碗啊，这半碗怎么多出来的，我也不知道啊。”

　　洛小央看了看窗外：“算了，别管了，多了就多了……反正这个陶罐我也有十几年没碰了，说不定它自己也把握不好量，自己熬着熬着，多熬出半碗了。”

　　洛小锦一副看白痴一样的表情看着洛小央，而洛小央的表情格外诚恳和确定，最后洛小锦叹了口气，败下阵来。他说道：“不管怎么样，时间也差不多了，我该走了。”

　　洛小央一笑：“反正在那边也就是坐着，都是些有什么吃什么的货，你这些吃食一看就这么好吃，不如留下几碟给我下酒。”

　　洛小锦道：“我留了些下酒菜给你吃，只是今天晚上你要少喝酒，记着接应我。”

　　洛小央依然是一副没心没肺的笑容：“二叔，你放心啦，我跟你说，那条街我每两个月要去摆一次摊，那条街上只能用四个字来形容，那就是‘门口罗雀’，所以二叔啊，听你侄子的一次，放一万个心！”

　　看到洛小央这样拍着胸脯表示绝对绝对没问题，洛小锦只好点点头。

　　一看他点头，洛小央就跑到后厨房的隔间里，推出一辆小吃手推车。手推车上什么东西都有，碗和厨具一应俱全，有两张条凳架在手推车的一边，应该是给客人用的。

　　洛小锦也是第一次看到这辆手推车，这辆手推车一下子让他想到了很多日漫里的狐狸手推车，简直是一模一样，手推车的深蓝色门帘上还有一个像鬼画符模样的“洛”的字，鬼气森森。手推车用红漆走了好几遍，看不出是一件旧物，就像刚从商店里推出来的样子，不过想想就知道是旧物件了。

　　他转头看向洛小央，洛小央还以为洛小锦嫌弃这辆手推车，于是劝慰道：“二叔，你别小看这辆手推车，想当年我们在鬼市打出名号的时候，用的就是这辆车。”

　　洛小锦咽了口口水道：“然后就用死人的钱，开了这家面馆？”

　　洛小央的嘴角抽了抽，最后妥协说：“可以这么说。”

　　用死人给的钱去做活人的生意……嗯，听起来确实有点恐怖。

　　不过对于狐族来说，本来就是百无禁忌。按洛小央的说法，当年涂氏一族本身已经混入了神族的血统，繁衍至今，虽然神族血脉稀薄，但是比一般的妖族要更具慧根，更喜欢混迹在人群中。狐族从古以来就是往来阴阳的妖族，所以也会跟死去的人接触，在鬼市上摆摊，就是祖上传下来的规矩，至于这么做的原因，大概是因为狐狸身上沾染的生人气息太重，想要用鬼气平衡一下？反正洛小央是这样解释的，不过洛小锦觉得洛小央八成也不知道原因。

　　洛小锦叹了口气，认命地将东西搬到手推车上，洛小央狗腿地过来帮忙一起搬东西。

　　车子装好以后，洛小锦以为会有多重，没想到轻轻一推，就好像没有重量一样。他怔了怔，回头看了一眼洛小央，与他相似的容貌上露出微笑，不知道是不是傍晚光线的关系，显得鬼气森森，令人不安。

　　当最后一抹阳光沉落到地平线以后，都京的街市上华灯初上，异常的繁华。在阴阳交错的时刻，身为狐妖他推着这辆手推车走出店里。

　　手推车的扶手入手冰凉，摸起来倒不像是木头的触感，倒是让人想起玉器的光滑温润质感。因为一点重量都没有，所以洛小锦推的倒是很轻松。洛小央没有告诉过他应该往哪里走，但是手下的车子仿佛自己知道一般领着他前进，沿路上看到熟悉的人的时候，洛小锦会下意识地停下来跟他们打招呼，这时候手推车也会停下来，伪装成一辆极为普通的无辜手推车。

　　“洛家小哥这么晚还要出去啊，今天店里不开吗？”

　　一些类似的问题问过来，洛小锦只是微笑而已，但是对方像是得到了一个理所当然的答案一样，眼神诚挚地点点头，喃喃地说着一些“原来是这样，那真是辛苦了”之类的话，好似他们心中早已经为他们的问题想好了答案，而洛小锦这会儿就像是回答出了他们心中的答案一样。狐族的魅惑术还是挺好用的，洛小锦心想，为他避免了不少交际上的麻烦。

　　洛小锦对他们轻轻点头以后，推着手推车离开。魅惑术这种小法术对人类很好用，是他的身体也负担的起的法术，不知道为什么，他身体的灵力比小自己两百岁的洛小央还不如，如果真遇到危险，说不定还要侄子来保护自己，但是那场大病好像是对所有不合理事情的解释，不管是对别人还是对自己。

　　洛小锦其实对洛小央也试过魅惑术，在一些不太重要的事情上——今天要做什么事，打理店面或者进货谈生意之类的问题上效果明显；而在一些非常重要的事情上，比如今天穿什么衣服，吃什么东西，明天配什么腰饰这些大事上，洛小央一点也没有受影响。

　　所以洛小锦得出结论，这种魅惑术可能类似读心术，当人们想要得到一些无关重要的答案的时候，倒是可以一用，但是对重要的事情，想要用这个来获取秘密，这可没用。

　　即将入夜的都京会让洛小锦想起以前自己居住的街市。夜间的都京没有了白日里的紧张感，连空气也变得暧昧与自由起来。他的手推车沿着蔡河往戴楼门这边走。蔡河上停着好几艘画舫，画舫精美，美娇娘们凭栏而依。在河上的画舫更是灯光明亮，歌舞升平，走在河边都能听到悠扬的丝竹之声。

　　太祖曾下诏：“京城夜市至三鼓以来，不得禁止。”所以这里异常的繁华，并不像前朝这样实行宵禁，饮食业与娱乐场所大多昼夜营业，书载：“大抵诸酒肆瓦市，不以风雨寒暑，白昼通业。”面馆倒是只做日市，入夜即闭店。值此时间，夜生活如此丰富，洛小央怕是早就溜出去玩了。

　　洛小锦的手里拿着一本书，这本书说的是前朝的一些趣事。他看的津津有味，他本想在历史中寻找一些关于自己的蛛丝马迹，但是他发现在前朝的时候就已经出现了一些偏差。这些偏差具体是指什么，比如说有一些应该出现的人没有出现，以致于一些应该发生的事情没有发生，这些偏差使得后来的世界继续偏向另一个轨道，显现出与他所知的世界完全不同的样子。

　　他轻轻合上书本，忽然想到，也许在后世听到的关于古代的事情也未必是真实的呢？也许他现在在经历的，是一个另一个平行世界，也可能是……真正的历史？

　　狐妖拥有夜视的能力，在黑暗中也能将事物看的十分清楚，这种能力不仅仅是狐妖有，大凡妖族都会有这项能力，说的简单一点，凡是夜间行动的动物成妖都会有这项能力，但是洛小锦在晚上依然会在房中点灯，很多习惯横竖是改不了的了。

　　也许是刚才看书看的太投入了，待洛小锦回过神的时候，周围已经安静了下来，明明周围的景色没有什么改变，但是就是好像哪里不对劲了。洛小锦怔了怔，看到那辆手推车缓缓地停在了街的另一边，上面的灯笼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亮了起来。刚才明明看到是红色的灯笼，这会儿不知道怎么的，竟然变成了白色的纸灯笼。纸灯笼上面写着“洛”字，看起来倒像是吊唁的灯笼，整辆手推车都充满了一种不祥的气息。

　　洛小锦有点想要转头回去的意思，不过他回头一看，来路居然是一片雾茫茫——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了雾，在薄雾中，整条街道都变得不甚清明起来，街道两边的店铺都已经打了烊，沿街的招牌显得十分陈旧，挂满了灯笼，灯笼非常残破，里面的烛光更加微弱，好像一阵风就会被吹掉一样。

　　洛小锦心里有点发毛，他迟疑了好一会儿才走到手推车后面。将客人的长条凳拿下来摆好，自己也搬出一个小凳子。这种餐饮手推车的款式在现代也会有一些商贩在使用。手推车上面对客人这边有一块餐板是可以活动的，翻下来就是一小块吧台一样的地方，可供客人堂吃。

　　洛小锦布置好以后，将食物摆出来，本来是热气腾腾刚做好的食物，这会儿却一点热气也没有，冷冰冰的不像人间的食物。

　　洛小锦小心翼翼地碰了一下，发现食物确实是冷的。明明之前这些食物不但香气扑鼻，而且热腾腾的，这会儿虽然外观没有什么改变，但是变得一点温度都没有，吃在嘴里估计味道也不怎么样。

　　他想，就是鬼市吧。

　　虽然心里有点准备，但是真的身处鬼市，洛小锦又有点——不，觉得非常不舒服！

　　这种感觉很奇怪，他已经不是人类了，但是对于鬼这种东西，依然有点发憷。在人类看来，无论是妖怪还是鬼魂都是一种令人害怕的存在，都归为“异类”，但是洛小锦发现自己没办法像自己的侄子一样对这些东西坦然处之。

　　虽然人们一直会把鬼和怪、妖和魔放在一起称呼，但是这四种“异类”的界限还是非常明显的。比起妖魔怪来说，鬼与人们的联系更加的亲近与紧密。鬼是人们死去以后的形态，可以说，鬼是不完整的人，但是可能就是这种不完整，让人们更加惧怕。

　　作为曾经的人类的洛小锦，也非常害怕，别看他所在的那个世界喊着“建国以后妖怪不许成精”之类的口号，科技也越来越进步，但是人们心中总是留了一块黑色的领域给那些未知的东西。

　　洛小锦以前没有见过鬼，实不相瞒，成了狐妖以后也没有见过鬼。狐妖的确是能看到一些人类看不到的东西，但是鬼的话，他确实没有见过。于是他猜测着鬼到底是什么样的，是不是跟后世的描述里一样，一副非常吓人的样子。

　　可惜洛小锦站在食摊前，只能看到一些模模糊糊的人影，就算凭狐族这么犀利的眼神，硬是看不出鬼的情状。偶尔会有一些模糊的人影向他的小食摊靠近，但是洛小锦却看不明白这一团如雾气一般的东西具体的样子。

　　鬼是这样的东西吗？但是在人们的描述中，鬼是各种可怖的样子，仿佛是这个世界最可怕的东西。

　　难道……妖族看出来的鬼，跟人看出来的不一样吗？这个问题得去问一下洛小央同学，他在这里摆摊很久了，应该比他更清楚鬼的情况。

　　至于为什么要到鬼市练摊，现在洛小锦是明白了。鬼也会想要吃东西，现在洛小锦面前就有一只鬼。它就站在手推车的对面，旁边的灯笼的光线直接穿透了它的身体，让它看起来就像是比街面上浓度更大的一团雾气而已，只是这团雾气看起来有一个人的形状，有头有身体和四肢。当它们对某一样食物感兴趣的时候，会指向它，洛小锦就连忙将这个东西装在盘子里，一般会是一些糕点和粥品，它们会坐下来吃——虽然看不清楚，但是洛小锦知道它们是在坐着吃东西。

　　说来也奇怪，盘子里的东西会慢慢不见，就好像在阳光下消融的冰块一样自然和理所当然。

　　然后盘子里会留下一件东西。

　　有时候会是一枚古币，有时候会是一件带尸臭味的手帕，也会有金银玉器，但是都带着一股土腥味与尸臭的味道。好在他们狐族有去尸臭的盒子，不然还真不好处理这些东西。

　　古币和金银玉器这些东西，洛小锦会用匣子小心收起来，一些泥土啊、手帕汗巾什么的东西，他会留在这里，这种东西一般都会寄托着鬼魂的执念，反正也不怎么值钱，他不想带到人间去，只会徒惹麻烦。

　　刚开始，他有些紧张，毕竟这里不能算是人间，确切来说，这里是与鬼界的交界地带。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放下心来，鬼只是想吃一点东西，而且全是一副浑浑噩噩的样子，它们连确切的身体都凝聚不起来。更别说能对他这只狐妖做什么了。

　　生意很快冷清下来，洛小锦又开始看书了。他伸手托起一团狐焰，青色的火焰虽然照的不远但是还算明亮，可以说是这里唯一清晰的光源了，他就借着这团小小的狐焰看书。这里长夜漫漫，鬼市一般要到第二天的丑时结束的时候才会结束，他还有很长的时间呆在这里。

　　不知道他看了多久的书，只到书本落在地上发出声音，洛小锦才回过神来，原来自己迷迷糊糊睡着了。

　　“请问……这里有吃的吗？”

　　洛小锦正在捡书，抬起头看看到有人正站在小食摊前，因为身形高大所以门帘被对方轻轻托起，黑色的眼睛让人想起漆黑的夜空中明亮的星辰，在这混沌的世界里，就像豁然开朗的星光。

　　洛小锦看着他，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是将书本轻轻捡起来，轻轻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