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次日落》倾芜

8、蚍蜉

　　九月十七日，兰泽城市新闻的主题报道是见义勇为。

　　#女子当街被抢，青年作家挺身救出女子，不慎受伤#
　　#青年作家见义勇为传递社会正能量#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最热的话题都被见义勇为这件事占据。

　　只用了短短一上午的时间，顾从影的事迹便传遍了云泽市。表扬和赞美随之而来。

　　裴心照向学校请了假，在医院陪师兄。所幸他伤得不严重，也只是外伤。

　　当时，顾从影右手手臂被锋利的水果刀刺出了一个三厘米长的口子，血流不止。

　　医生告诉她是因为精神衰弱加上疼痛和失血所以才会晕过去，好好修养几天就没事了。

　　裴心照这才放下心来，她守在病床前为师兄削苹果。

　　苹果皮转了几圈，滑落在手心里，她把苹果插放在果盘里，便拿出教案坐在一旁备课。

　　期间记者来采访过几次，询问是否需要马赛克，师兄拒绝了，他说没必要，毕竟当时围观的人群那么多，肯定已经拍下来传播到网上了。

　　后来记者不经意提起，问他的职业，很婉转的问法，顾从影懈怠，说了一句写作。

　　随后新闻的宣传点便变成了青年作家，着重于此，像是要树立一个模范神格般的人。

　　被救的女人来看过他，那女人年龄不大，约莫只有二十多岁，很年轻，但很怯懦，从进了病房开始便一直道歉，道完歉后又一直道谢。

　　顾从影被逗笑了，虚弱地咳了几声，让她起来，他安慰她：“你没事就好，我这是小伤，没有大碍，你回去吧，注意点别被记者拍到，以免打扰你的生活。”他语气温和，态度极好。

　　那女人抬头感激地看他，随后离开。

　　裴心照全程旁观，看着师兄这样的模样心里却有点难受，最后轻言细语提议：“师兄，其实，你可以尝试，尝试交一个女朋友。”

　　顾从影脸色苍白，微侧着头看她，虚弱地笑：“心照，我没事。”

　　裴心照捏紧小拇指，轻轻叹息，语重心长，像教小孩子一般开口：“师兄，我知道你以前喜欢的人是因为生病死了，所以才把自己困于囹圄，不愿再踏出一步。可是，已经过去三年了啊，师兄你该有新的生活了。”

　　顾从影淡淡看她，苍白的脸上平静而安谧，他叹了一口气，轻轻安慰她：“心照，我很固执，不过我也生活得很好，我现在只希望你能快乐。”

　　裴心照摇头，咬着唇角，忍耐回：“可是我们好像都不快乐。”

　　顾从影揉着眉心，问她：“你为什么不快乐？”

　　“我不知道，就是某一刻，某一时间，突然觉得心里很空。”

　　“就像我在看书，就在某一瞬间的时候，突然感觉到自己心里空荡荡的一片，像一座漏风的房子，寂寥孤寂，那时候，我不快乐。”

　　她自言自语继续道，“就像我看着师兄生病我却无能为力的时候，我也不快乐。”

　　“所以，师兄你懂吗，我们不必要都不快乐。”

　　顾从影拿起病床旁的一块苹果，放进嘴里，轻轻嚼了几下，淡淡道：“那就远离。”

　　“啊？”裴心照诧异。

　　“因为人群，因为我，因为回忆，让你不快乐，那就远离。”顾从影抬眼，看着窗台上一盆深绿色的兰花，连眼神都很飘忽。

　　他轻轻开口：“心照，等到你不那么在乎我，在乎我的情绪的时候再来见我。”

　　裴心照看着手腕上的银色小铃铛，不看他的眼睛，问：“师兄，你什么意思？”

　　顾从影透过窗户看着窗外的街道，白茫茫的空气，像虚无的雪花，他轻轻说：“现在这件事是满城风雨，我被绊住了脚，没有办法再出现在大众视野中。”

　　“明天出院，我就开始闭关写作。”

　　裴心照看他的目光隐忍而心疼，她知道师兄无意当英雄，救人也完全是出于本能，可是这样的大肆宣扬报道，困惑的也从来只有他。

　　师兄真的很善良，从她认识他起，他的心里便只想着别人，很少为自己考虑。

　　裴心照知道规劝无用，但也不再反驳，她提起挎包，只轻轻说了一句：“师兄，你保重。”

　　她起身往门外走，走到门边最后一步，屏住呼吸听到师兄对她说：“不要轻易相信心动，现在心动的人可能是很久以前恨至心底的仇人。”

　　裴心照心念一动，继续不动声色地往前走。

　　.

　　过了好几天，见义勇为的热度还未消散，人人都称顾作家是英雄，连母亲也从电视里看到了报道。

　　母亲关心顾从影，问她他伤势怎么样。裴心照别扭着不开口，躲回自己的房间，一口气写完了三张化学卷子。

　　又过了三天，裴心照没再从后续报道中看见顾从影的身影，却看到很多新闻媒体官方表扬称赞他，说这才是新时代的有为青年，值得所有人学习。

　　而两天之后热度却直转急下地变淡了，原因是东城区报道出了一起凶杀案。

　　一起男性失踪近十天之后发现他尸体的案件。

　　报案时间是在清晨，报案地点是河边，报案人是兰泽东城沿河区的一位普通农民。

　　兰泽外围绕海，内里还有一条连着海的河，名叫屏河，屏河两岸是种植地，种满了冬小麦。

　　绿油油的一大片，很有古朴遗风的环境，风景很好。这些年还一直有省外的人到这里来拍照旅游，不知不觉间已经成为了一个小有名气的风景区。

　　20X9年.09.27

　　晨间新闻。

　　东城区，屏河西侧，距珞狮村百米远的地方，发现了一具成年男性尸体。

　　尸体仰躺在冬小麦地里，被附近农民发现时，尸体已经起火，警方赶到时，灭火后，该死者脸部已被烧得焦黑，面目全非，身上衣物也已破烂不堪，警方搜证，未见到钱包等可以证明死者身份的物件。

　　死者身高一米七五左右，年龄介于二十五岁至四十岁之间。死者右手食指有一截骨头断裂，初步推断被人砍去了食指。

　　DNA检测尚在进行中，尸体运回市局，正在准备初步解刨，尸检结果未出，死因尚未明确。

　　欢迎广大市民积极提供男性失踪案例和九月二十七日屏和附近的人员活动名单。最后让我们希望案件早日侦破。

　　裴心照关掉电视，站在窗前，看向这座冰冷的水泥城市。

　　想到不过一百公里的地方发生了凶杀案，而死者居然是占据社会强势地位的中年男性，就很不可思议，心底有一种极为微妙的感觉。

　　她看着天空，云层叠着云层，灰白一片，是阴天。

　　手机震动地响了几声，裴心照打开看，有好几则消息。

　　冯葶筱：[裴老师，今天的补课，请按时赴约哦，我在白马花园A栋407等你。]

　　裴心照淡笑，前几天她刚答应了冯葶筱给她补课，在学校没见这么积极，在家还是挺积极的。

　　手指划过屏幕，她看第二则消息。

　　步伊雯：[照照，要抱抱。]
　　[本来都要休假了，谁这么缺德又制造一起命案啊，我又要苦逼地去解剖了，啊心累!]

　　裴心照回复了一个抱抱的表情包。

　　随后收拾了下教案，便出门搭车去冯葶筱家给她补课。

　　她穿一件米白色针织衫配黑色牛仔裤，脚上是黑色小皮鞋，装扮普通，但沉静而温柔。

　　辗转三次公交，终于到了冯葶筱的小区门口。小区要刷卡进入，裴心照便打电话给冯葶筱，她应声下来接她。

　　裴心照站着等了一会，见到一个人走过来，很惊讶地看着她。

　　裴心照静静地回视他。男人很高，穿了件蓝色的阿迪勒斯的运动外套，带了个同色的棒球帽，站在四五米远的地方看她。

　　他右耳耳朵上有一块疤，长得也算英俊，看了她好一会，才问出口：“裴心照？”

　　熟悉的声音，裴心照恍过神来，试探提问：“吕泽州？”

　　吕泽州笑了，朝她点点头，“好久没见了，最近还好吗？”

　　裴心照记得他们最近的一次见面是在四年前，那时候，他们还在清渚老家，一起喝过酒，算不上熟络，但算得上朋友。

　　点点头，裴心照回：“我很好。”

　　吕泽州看了她一会，脸色不知为什么染上了一丝悲伤。

　　“裴老师!”冯葶筱跑到了小区门口叫她。

　　裴心照向吕泽州点头致意，“我还有事，再见，先走了。”她温柔地笑，温婉又好看。

　　裴心照转身向冯葶筱走去。

　　走到了小区的铁门口，她听见吕泽州突然喊了她一声，对她说：“心照，你又来找陆白了啊。”语气轻快，像开玩笑，又像是偷揶。

　　裴心照脚下一顿，心却像被什么攫住了，有一刻的时间说不出话来。

　　她跟着冯葶筱去了她家。很宽敞的双排别墅，装修得却很温馨，主色调暖黄，大却不空。

　　进了冯葶筱的书房，书架上摆放了很多书，多数是关于科学的，看来她真的很爱。

　　裴心照把书摊开在书桌上，拿出自己做好的教案，拟备教她。

　　冯葶筱却静静地站在门口看她，柔吟吟地笑着对她说：“裴老师，你真的好好。”

　　“我希望你能一直教我。”

　　握笔的指尖一顿，裴心照尚不能保证自己永远做一个老师，更给不起承诺，只好淡笑着道谢：“谢谢。”

　　“我们今天从碱开始学习。”
　　“钠镁钡锌铜……”

　　“裴老师，”冯葶筱打断她。

　　裴心照抬眸看她，询问的目光。

　　“你喜欢我哥吗？”冯葶筱问得很直白，也很嚣张。

　　裴心照一怔，淡淡笑了，轻轻回：“我现在还没有喜欢的人。”

　　冯葶筱安静下来，也开始认真听她讲课。

　　十点到十一点，时间过得很快，窗外的绿叶被风吹动，沙沙作响，分针悄无声息地爬上了第九个格格。

　　正此时客厅的电话响了，冯葶筱出门去接。

　　裴心照转着笔尖，轻轻稳稳地看着稿纸上的一个化学方程式，硫酸铜和氢氧化钠反应生成氢氧化铜蓝色沉淀。

　　这个实验她做过很多次，蓝色沉淀微浮在溶液中，很漂亮。

　　室内一片安静，室外却响起了冯葶筱惊慌的声音，她打碎了一个玻璃杯。

　　裴心照疑惑，出门去看她。

　　却看见她哭了，眼泪在眼眶里不停打转，她一遍一遍地说：“我就来，我就来，你们一定要照顾好他。”

　　“怎么了？”裴心照问。

　　冯葶筱抓着头发，带着哭腔回：“我哥，赛车侧翻了。”

　　脑海里轰的一声，裴心照感觉自己有点喘不过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