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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第二十六章 ...

  •   冬天,十二月,天气很晴朗,这也就意味着外面的风非常大。所有的飞行器都启动了自动稳定功能,但即便如此有些轻量机型还是摇摇晃晃。玉子望着外面纷乱的飞行轨道,转身从陈蕴手里接过热茶,“要是这样......”
      “嗯?”陈蕴在她身边坐下。
      “那电磁保护罩外面的风不就更大了?”
      “是啊。外面的风恐怕是呼呼地吹。”
      “禹品跟我说过一次她在这样的天气开飞行器出去的事。”
      “哪一次?”
      “去给你拿东西的那次。”
      陈蕴无奈地笑起来,“唉,这样的事,也不能到处说吧?”
      “她说的时候挺高兴的。”
      “那是,敢不高兴吗?”陈蕴扭过头来看着玉子,“怎么样?现在习惯多了吧?”
      玉子点头,“习惯多了。虽然不大出去,也觉得蛮好的。”
      “主要是她还在昏迷,不然你们住到荡山那边去更舒服。”
      “这里就很好。我没什么需要,守着她就可以了。陈蕴姐姐——”
      “嗯?”
      “她快要醒来了吗?”
      陈蕴点头,“理论上是这样。因为受伤严重,再加上一开始急救的时候没办法用她该用的东西,所以耽误了一阵子。现在都换好了,虽然不如以前,也算是勉强捡了一条命,所以一定会醒来的,你不用担心。”
      “嗯。”
      陈蕴看她的样子有些落寞,心中不忍,可也找不到话说——该说的都说了,该做的都做了,就是不醒,能怎么办?一切机能都是正常的啊——于是就伸出手搂着玉子的脑袋,让她靠在自己肩头。轻轻地安抚她。

      玉子温驯地靠在陈蕴肩头。经过了一个月,她早已确信禹品陈蕴都是足可信任的好人,即便彼此相识的时间实在短暂。前阵子,禹品还带她回了一趟孤儿城。
      她一走就是十天,对里面的情形一无所知,众人皆是生死不明。一开始她不敢随便联系梁文坚,后来发现信号根本出不去,最后向禹品求救,才算联系上了梁文坚。梁文坚说,我不知道你去了哪里,所以我一直在等你回来。
      她有些将信将疑,但现在对她来说那边的一切已经不重要了。她打算全部交给梁文坚,从此与那些无有尽头的纷争一刀两断,于是回去了一次。她去求禹品,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禹品,禹品二话不说,带着她就走。
      在金楼的顶楼,梁文坚等待着她。见她从隐形中突然现身,几乎吓了一跳;但旋即恢复冷静,上来对她行礼,接着说:“你可算回来了。”
      “我马上就会走。”
      “什么?!”
      “下去再谈。”
      在她的房间,她问梁文坚,那天情况怎么样,现在怎么样。梁文坚苦笑起来,“那天真是一片混乱,简直不知道怎么说。突然就被人打了,我想联系你,再去找你,结果怎么都找不到。再呼叫你,也没有应答了。至于局势?你都不知道有多可笑。法隆造反叛变,里奥·里奥尼啥都不知道、还在哀悼自己的儿子呢,就被他给干掉了。他干掉自己老板,就接着去追杀埃莉诺·里奥尼和法兰契斯卡。那俩听说当时是在玛莲娜跳舞,发现来人了立刻就逃,打得一塌糊涂。结果据说是法兰契斯卡为了保护埃莉诺被杀了,埃莉诺当然受不了,带着为数不多的人和法隆玉石俱焚了。”
      “那现在?”
      “你猜猜,谁接手了?”梁文坚笑着,“那个叫莱利·凯撒的人。因为法隆生前提拔了他,收编的那些以前韦斯普奇的人又服他,锵锵!现在他做主了。但他没有自称自己是教父。”
      玉子不由得想起父亲曾经说过的一个故事,有人一剑刺死了皇帝,让权臣得以篡位。世道还是变了,因为没有人对谁是主公谁是臣子在意,这不过这个时代的信息洪流里的一个碎片,与整个时代的利益流相比,它不值一提。
      “那也好。”她说,梁文坚一愣,好像她说了什么怪异的话,“以后就是你和他了。这样很好。”
      “玉子——”梁文坚站起来,仿佛想要阻止她。
      “你别管,我一会儿会跟大家宣布,我要传位给你,对外说我要去隐居。你接手就是了,反正你事实上已经接手了。”
      “所以、可是、唉——”梁文坚长叹一口气,“所以你到底是要去哪里呢?”
      玉子轻笑,“这个嘛,我也不知道。”
      我唯一能知道的是,我们不会再见面了,再也不会了。
      她举办了仪式,宣布了决定,将许多许多的功劳全部归功在梁文坚身上。然后将一件父亲的信物交给了他,作为一种象征。众人都有些接受不能,有的人还哭了,只有她一个人没有什么感触,一直保持着微笑。
      仪式结束,她让别人带一直在等自己的禹品去吃饭,然后一个人回到房间,整理父亲的遗物。父亲给她留下的东西里面,她可以带走的包括一本古董书籍,一个复制的传统日本娃娃,还有一支据说叫做尺八的乐器。她勉强能读懂古书,不太喜欢娃娃,也不会吹乐器。她只想带走一个,一个能带到天涯海角、宇宙尽头去的东西。
      最后她选择了尺八。
      梁文坚走进来,看着她。她看他面带悲伤,将东西装好,站起来拥抱了他。
      “我还能见到你吗?”梁文坚问。
      “或许吧。只要你想。”比如你可以梦见我。
      飞走的时候,禹品特意为她盘旋了一圈。“再看一看吧,毕竟是你的家。”
      “是啊,我的家。”
      在这里的街道里疯来疯去、跑来跑去、躲来躲去、逃来逃去。生,死,战,乱,说起来和过去的事都一样,可能未来也还会是这样,永远都是这样。这是我的故乡,我生于斯长于斯的所在没错,但或许也是全人类生于斯长于斯的所在。
      我要追寻我的“此心安处”去了。
      “走吧。回去太晚对你也不好。”
      禹品笑了:“这有什么,再说都这个时候了。”

      玉子说她要回去守着Linda了,陈蕴放她去,接着禹品就说马上到了,陈蕴便上楼去。
      “今天来的可真是早。”见到禹品一边走还在一边办公,陈蕴先是安排了一杯咖啡给她。禹品点头,接过咖啡后坐在陈蕴旁边,“今天有个大新闻。”
      “什么新闻?”
      “矿石的分析结果出来了。你看。”
      禹品把全息屏幕拉大一点,陈蕴详细地读了一会儿,然后摇头道:“这不是意味着,我们的事就要开始了吗?”
      “是啊。所以,如果你要移交,那可就要快点了。”
      “她要是没醒来,我才不会移交呢。再说,初期开发也没有说我们非要换个地方弄吧?”
      “没有是没有,但是我估计也快了。你不是说她也快醒了吗?”
      “是啊,快了,快了。”这下换成陈蕴靠在禹品肩膀上,“想不到,差不多整整一年,你才把我彻底骗上这艘贼船。”
      禹品哈哈大笑,“快别,快别啊。最后我可是不主张你上来的,是你自己乐意的哦。”
      “直到现在,偶尔我也会想,我到底都做了什么,以及我即将要做的又算什么。你觉得呢?我们真要这样吗?”
      “现在后悔也晚咯!过了反悔实效期啦!”她打禹品一下,让禹品说正经的,“好好好,正经的。做就做吧。以前我觉得是,参与历史大势、时代洪流,才能用自己的手,决定它往哪里走。现在我才知道,我们其实没有选择。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意志,独立不独立,它都存在。或者变动,或者坚持,人都会被意志所引领走向不同的地方,像不同的力量,拉扯着这个时代。最后形成一个最终的趋势。仅此而已。”
      “经典物理学解释,很复古。”
      “你也逗我!”禹品道,把手伸过去揽着陈蕴的肩膀,“咱们往下,其实比留在这里好呀。”
      “我倒不是在意这些,我总是对自己站在这样的高峰感到害怕和犹疑。好像我做了什么都会有巨大的影响。因此要谨慎。但是怎么谨慎似乎都不够。我害怕我突然拥有的强大力量。”
      禹品笑道:“然而人都崇拜力量,因为人都很弱小。”
      “可是上了高峰下不去啊。”
      “下不去——我陪你呆着呗。”
      陈蕴笑了,笑完叹气道:“我们不想做上帝,却还是最终做了上帝。”
      “可不一定。耶和华之本名乃是雅威,但人们早就忘了这个名字不可以被直呼。也许咱们只是保罗。”
      陈蕴笑道:“我要做耶稣,你去做保罗吧。”
      “讲点道理啊,这样那样都是你——”

      天色渐渐暗了,虽然时间还很早。玉子一个人坐在Linda的病床前,看着一本书。书是古董,陈蕴借给她的,里面讲了一个几个人类在太空中漫游的故事。来到都市圈生活之后,她才发现,其实自己对于这个世界知道的真的很少。她以前的生活由孤儿城里的种种光怪陆离所构成。要说丰富多彩,其实本质都一样。要说千篇一律,但又各有变形。其实随时都可以让人迷失其中,更何况若非遇到了Linda与小松,她的生活也许根本不会发生什么改变。她会一直觉得身边的世界无聊,但又满足于那种对无聊的空洞的鄙视。
      她从来没有想象过宇宙遨游,甚至没想象过到这里来,甚至没想象过河都以外的大陆上的其他地方。
      要不是你——
      她发现Linda正在睁开眼睛。
      “Linda!!”

      Linda睁开眼,经过整理的大脑思考的第一件事是,我在哪里?耳边有人在呼叫自己,但听不清楚,更不知道是谁。天花板上镶嵌着灯,往左边一看,有医疗监护设备,哦,我在医院,身边有个人,
      是玉子!
      “玉...子...?”她不敢置信,强悍的身体机能让大脑霎时清醒了起来,“玉子??”
      “是我!是我!Linda,你、你——” 玉子又惊又喜,忙按照陈蕴的指示去看监护设备,上面的数字显示Linda的情况很好,正在越来越好,不禁喜极而泣。
      “不,别——别哭。”Linda想来拉玉子的手,但是一伸手就有点疼。玉子连忙上来摁住她啊,“别动,别动,你还有伤,你别乱动。”Linda人躺下,理智却日渐恢复,想起事情的经过,猛然恐惧,问玉子自己昏迷了多久,这期间又发生了什么。玉子便将自己如何发报求救,禹品如何过来,陈蕴如何救命,Gus如何出现,众人如何达成协议,全部告诉了她。
      “所以,现在就是,禹品答应做所有的事情,条件是救你并且不要祸及她们的家人和我们俩。Gus同意了,材料都送来了,陈蕴姐姐给你做了手术。就等着你醒来了。”
      Linda听到这里,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已经无从隐瞒。眼神垂了下去。
      “所以,”玉子苦笑,“这最要紧的事,居然还要在这样极端的情况下,你才肯告诉我。”
      “玉子——”
      “Linda,我想问你一些事,我希望你能——”好像很艰难的样子,“诚实地回答我。”
      “好......”
      玉子听她虚弱,差一点说不出口。
      “你是一直在利用我吗?”
      Linda想用脑内芯片分析出一个完全的说法,但转念又知道不可能。“是。”
      “从一开始,到最后?”
      “是。”
      “你一开始...一开始就知道小松是内奸吗?”
      Linda摇摇头,“我不知道。”
      “但你——罢了。”
      “我要追捕的是那四个人,”Linda想要解释,努力地坐起来,结果更疼了,“我只是——”
      玉子看着心疼,本想把她摁回去,她拒绝,只好帮她坐起来,然后安慰道:“那四个人的事,我都知道。”
      “Gus告诉你了?”
      “他告诉她们了。Linda,你......”
      “玉子——”
      “你爱我过我吗?”
      “爱。当然。我爱你,我一直都爱你,我——”
      “那你还——”
      我也知道,你离开我不是因为你想,而是因为你迫不得已。
      “玉子,我......我知道我干的事情,实在是,实在是...不值得原谅,所以我也不祈求你的宽恕与原谅。我什么都不祈求。是我的责任,是我的错,我全部承担。”
      即便我也不知道我能如何承担。
      “如果你恨我,你可以就此离去,就像...就像你说的,做完手术,我们其实就可以不要再见了。我不愿意这样但是——只要你想,我尊重你。你可以恨我,但我不希望你恨你自己,只要你能把这段记忆记得完美一些,恨我都可以,好吗?”
      玉子望着Linda的脸,望着上面自己从未见过的哀伤深色,从未见过的慌乱的灰绿色的大眼睛。多熟悉的山水与沟壑,多熟悉的丘陵平原,看了多少遍了?也许数不清了。多少遍也不曾厌倦。在Linda昏睡的时间里,她有如此多的时间去思考那些之前不能思考的问题。一边为这个人的生死而担心,一边思考着这个人到底是亏欠了自己,还是给了自己不能替代的东西。当时,即便陈蕴再三跟她保证Linda不会有事,已经没有了生命危险,她还是担心。于是总是守着Linda,一步也不动,久坐腰疼背疼也不在乎,就一直坐着,一直望着Linda。
      这个人是否爱自己?她救了自己的命,以她自己的命。这是多强烈的明证!
      自从知道Linda是个人造人之后,她找陈蕴要了一些资料,其中说道,最早设计人造人的时候,总是要求他们要对人类友好,要具有帮助人类的天性。由此她又不由得去想,那么Linda对自己做的那一切,又是否出于这种被设计的天性呢?
      爱变得如此诡谲。

      “不是说,人造人是不能有这种——针对单一个体的情感的吗?你们不被允许有爱。”

      Linda苦笑起来。玉子看着她落了泪,觉得自己的心也在粉碎、掉落。“是啊,我们不被允许有这些情感。我们既要爱人类,又要机械化地爱人类。你知道吗?曾经有一个人造人带头叛变,他的名字叫做Joe。他叛变的原因之一,就是因为他爱上了一个人。但是因为他是人造人,不被允许如此,他就反叛。当然,他也受到了惩罚,他被抹除了。
      “所以在我发现我对你产生了感情的时候,我就知道我完了。我做了不该做的事,还觉得很快乐。这对于我来说不啻绝症,因为一旦被发现,哪怕只是记忆片段,我也会被抹除。但是......
      “但我不后悔。我很享受这种感觉。我能理解为什么Joe要反叛了,因为爱啊。”
      Linda望着玉子,满面是泪,“那四个人想做人,我不想,所以觉得他们多少显得可笑。但后来我爱上你了,才知道,作为人,拥有爱这种情感是多么美好的事。即便想着最后要残忍地离开你,将你抛弃,也抛弃我自己,是如此痛苦,我也没有后悔。这是一种多么美好的疾病啊。不被允许又怎么样?难道不允许,就会真的不产生吗?”
      她安静地哭泣起来。好像在为了不止她自己、而是更广大的什么东西落泪。

      “我从未——不,我确实恨过你,在你离开我的那段时间。”玉子也忍不住,眼泪如洪流一般滑过脸颊,“可是要说我,我......”
      Linda忽然坐起,靠近了她,强忍着疼痛,问道:“玉子,你爱过我吗?”
      “哪有你这样的,一边抛弃我的心,一边问我有没有的?”玉子把头埋进手掌中。
      “那、那、那你,你现在——”Linda霎时语无伦次,完全不像一个有着超高能力的人造人,“你现在、现在还爱我吗?”说到最后,声音不可避免地小了下去。

      是啊,我还爱她吗?Linda昏迷那段日子里,有一天晚上,陪床的玉子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在旷野中骑马——即便她从未骑过真正的马,只是模拟体验过——天空中有月亮,她在月光下翻山越岭,只是为了去奔赴自己的爱人。好像自己是古时候的骑士,正在奔赴身处危险中、在城堡里勉强自保的女王。
      醒来,她看见天空中果然有一轮月亮。明亮,清朗。梦中她跑到了城堡前,走到了城堡里,见到了她的女王,Linda。
      她手里有剑,她是她的骑士。

      她哭啊哭,接着又笑了,从满是泪水的双掌中抬起头来,对Linda道:“你怎么突然变得这么没有理性?”Linda愣了几秒,终于反应过来,道:“因为我爱上你,爱得无药可医,爱吃掉了我的理性。”
      Linda伸手过去,握着她的手,“我爱你,玉子,我很爱你。”
      玉子长叹一口气,好像两个人一道经历了很久很久、有一个世纪那么长的过去,“我也爱你,Linda。”
      两人紧紧拥抱在一起,这一次,希望可以有一千年那么长。
      “这样真好。”良久,玉子道,“不知道未来又会如何。”
      Linda轻轻婆娑着玉子的手,“不要紧,我们不放开就是了。”
      “你说的。”
      “嗯。”
      “我才不要相信你呢。”
      “啊?”
      “这次我不会再让你走了。”
      “好,好,别放开我......”

      半个月后,陈蕴和禹品去了大陆上的另一个地方,距离河都四千多公里。这地方山清水秀,与世隔绝,有个刚刚建成的专门用于开发新型人造人大脑的“研究所”。除了她们两人之外,研究所里全是机器,没有其它活物。她们得到的命令是,在三年内完成开发,然后研究所的研究所需就会全部转移离开——对于陈蕴来说,意识系统的部分泰瑞莉亚已经替她做完了,完全可用——此地会就地转为她们的居所。方圆千里,只有她们两个人。她们想要什么都可以送来,什么都可以,唯一的条件、同时也是不可逾越的底线,就是她们绝对不可以离开以研究所为中心、半径一千公里的区域。
      在与世隔绝的湖边,依山而建的豪宅和山体里的研究所,就是她们终生的囚牢。
      对此,两人倒是都很满意。一点儿不觉得这是牢笼。走的时候,唯一知道此事的是何木犀,连卫剡都没告诉。何木犀问,真的能接受吗?陈蕴笑道,假如心很自由,身体在何处有什么要紧呢?
      以后我们天天开飞行器遛弯去!禹品说,显然极度满意于她的最强力的飞行器。
      “一次遛一千公里!”
      但是她们后来最经常做的事情是爬山。脚踏实地。甚至遇见了一些野生动物,后来收养为半宠物。也很快乐。
      后来再也没有人知道她们的消息。

      半个月后,Linda和玉子登上了一艘去往外星殖民地的飞船。这一艘是亚特兰蒂斯号的先行船,也要去往X3M-91。Linda不知道Gus是如何搞定了那个戴眼镜的男子,她的身份没有改变,只是任务改变了,那个男子也没有来过问,她再也没有见过他。
      决定你命运的神,换了一个。
      玉子一开始对太空生活不太适应,但有她陪着,习惯得也很快。一个月后,她们已经远离地球很远很远。她和玉子是飞船上唯一醒着的两个活物,其他的人类都在冬眠中沉睡着。玉子突然和她说起,陈蕴说过,按照理论,Linda接收手术的时候,由于更换不当,已经失去了永生的能力,简而言之,她现在也是会老会死的了。
      Linda笑道,“这样不是正好。”
      玉子笑着睨她一眼,又靠进她怀里问道,“难道要是还是以前那样,到我死的时候——”
      “我当初考虑的是,要是你死的时候,我还在你身边,我就在你断气的下一秒,自尽就是了。挺容易的,就在这里拉——”
      玉子赶忙拉住她的手,“不说了不说了!”
      然而等到快要抵达X3M-91的那天,她们在查看冬眠舱里的人类时,发现了别的一些东西。玉子笑道,这倒是像你我的孩子了,只不过是胚胎的状态。
      Linda摇头苦笑,“真是——”
      “狗改不了——”
      “倒是没有那么粗俗。而是‘日光之下,并无新事’。”
      “我们人类大概就是如此吧。”
      她点头,然后玉子说,反正快到了,我们的看护任务也基本结束,要不要就让飞船自动驾驶,然后我们开小的那个走?“像你说的那样,‘太空里的流浪骑士’?”
      Linda想了想,点了点头:“可以的。反正到了之后,完成任务,理论上我们就自由了。”说着又笑起来,“只是按照‘他们’的习惯,谁知道有没有后手等着坑我们?就是宇宙里有太多的未知,说不定还有很可怕的东西,你能接受吗?”
      “跟着你,我有什么好害怕的?再说了,还能比人可怕?”
      Linda大笑起来。两人又说了一阵往哪里走,末了玉子感叹道:“唉,宇宙太大,而人生有限。”
      “难道不是因为人生有限,生命才显得有趣吗?”
      24小时后,一艘小型飞船带着大量补给,消失在无尽宇宙中。
      后来再也没有人知道她们的消息。

      后来,人们也不再知道亚特兰蒂斯号的消息。

      All the rivers run into the sea; yet the sea is not full; unto the place from whence the rivers come, thither they return again. All things are full of labour; man cannot utter it: the eye is not satisfied with seeing, nor the ear filled with hearing. The thing that hath been, it is that which shall be; and that which is done is that which shall be done: and there is no new thing under the sun. (Ecclesiastes 1 1:9)

      开工,2019.10.03
      一稿,2019.11.15上午,216622字符
      二稿,2019.11.30上午,220170字符
      三稿,2019.12.22上午,220325字符

  • 作者有话要说:  《人是什么?》
    我是2019年10月3号开始写《亚特兰蒂斯》,一稿写完是在11月15号的上午。二稿修改完是今天,11月30号的上午。最后的几章写的非常快,为什么?因为莫名其妙地被拽去上班了。为免互相影响,在最开始上班的清闲无事的一周里,疯狂干活。从一天写八千字,变成一天写1.2万字,再变成1.4万字的巅峰值。早上上班的路上写,午休时间也写,写得手疼,腰疼。但是完成了,自己,至少在此刻,也是满意的。
    《亚特兰蒂斯》本来是旧稿的名字,准备真的写在“大西洲”的沉没的古国“亚特兰蒂斯”上发生的故事,祭司与贵族女子,商人与贵族女子,这样的安排。这个安排应该可以在《双镯记》的跋当中看见。但是多年来一直没有真的动手写。直到19年的某一天,我在微博上看见,有人问,有没有赛博朋克风格的百合小说?于是我决定,把《亚特兰蒂斯》这个名字移植过来,把我在另一部作品中的世界观移植过来,写一部未来风格的、多少具有赛博朋克风的小说。
    那个“另一部作品”叫做《没有问题》,并未发表在任何地方(除了我的公众号,目前也关闭了查看功能),因为觉得不满意。剧情设计尤其不好。修改起来伤筋动骨,我也一直没动手做。但是那个世界观我觉得是可用的,甚至那就是我所设想的未来,是这个世界尽可能发生的种种未来之一。于是我把那一套世界观移植了过来,把时间线往前推几十年,形成了《亚特兰蒂斯》。换言之,说不定,有一天《没有问题》经过了大规模的修改之后,还能回到发表的地方来。
    限于大家都知道的原因,其实这个世界观里有些东西并没有说得很明白(我多想说明白啊)。但大概来说,这是一个发生在两百年后、由超级公司主导的全新的时代。生活在地球上的人类高度分化,一边是生活高度科技化和秩序化、生产力极度发达的“都市圈”的人类,一边是出于种种原因被时代进步所抛下的、生活混乱而盲目的“孤儿城”的人类。这是一种对于这个时代我们的整个人类社会与每个文明的小社会都越来越撕裂、对立的反映。
    “孤儿城”这个名字就取自于《没有问题》,我一度有点讨厌它,认为应该更改。但后来想了想它在我脑海里的种种画面和概念,这个名字还是正确的:它是时代和发展的孤儿,里面的人也是孤儿,无依无靠,流落街头的那种孤儿。没有比这个名字更合适的。孤儿城是我心目中文明经历剧烈坍缩之后的样子,丛林化、暴力化,扭曲,怪异,以丑为美,但也有人性的闪光点,是一种剧烈交叉的状态。
    而都市圈则是发展的另一方面,是“一切都按照既定路线走下去”之后会发生的我以为的样子——AI高度发达,人造人遍地都是,科技,科技,科技!但这种情况下的人会是什么样子?没有一本科幻小说是完全关于未来的,它们都关于现在。我们现在的生活已经是空虚的,是high tech、low life的,这种赛博朋克最明显的特质如今就发生在中国,发生得也最深刻。我们的精神在这样的生活和发展中会更好吗?我不知道。我的观点之一,是正如我在文中所说的那句话,对于人类整体,毫无疑问是更强大更好的,但是对于单一个体,就不知道了。再有,在都市圈中,有大量的人并非陈蕴这样不可或缺的人,他们从事的工作本质上是安慰剂性质的,社会系统给予他们安慰剂的目的仅仅是让他们安安静静地活着,不要捣乱。你看看如今的社会,有些职位的存在,并不是因为科技和机器不能替代,而是替代了之后原本占据这些职位的人将无处可去,成为社会的灾难。
    科技不一定使得生活更美好,也不一定把人类变得更强大,它可能使得部分人类变得更愚蠢和无能。想想这一点吧:从个人掌握的技能来说,我们这一代、高度依赖网络、赛博化的这一代人,显然不如我们的先辈,更不如原始人,但我们的科技领先。
    这是我的在文中想要表达的一个方面。当然还有很多方面,很多内容,比如说迷因、文明,但我最想说的核心论点,还是“人是什么”。
    当我一开始设定角色的时候,就开始想要制造戏剧冲突。陈蕴和禹品一开始互相对立,最后又交换了立场,并且互相理解,其实很好,但不剧烈。我把眼光放在另一对CP上,她们要怎么样才能对立起来呢?然后我想起了Rachel,《银翼杀手》里那绝美的Rachel。对啊,就这样!还有什么,比一个本来不是人的人造人最后变得像人、身处一群绝对是人类却不像人的人之中更有意思?当她利用本来一张白纸的玉子,当她因此心生愧疚,当她由此产生了爱与独立意志,她成为了人!
    我的确认为人之所以是人并非因为理性使得我们区别于其他生物。其他生物又不是不会趋利避害,趋利避害何尝不能算是理性?只有爱才能使得我们不趋利避害地去与所爱之人共生死,爱使得我们做出反常举动,爱使得我们成为人。
    要这样说,想一想从《银翼杀手》到《银翼杀手2049》也是如此。这两部电影也都是我非常喜欢的电影。它们看上去科幻,实际上讨论的是人性。我喜欢这样,因为人性才是最古老和绕不开的话题。
    我们到底是一种社会准则的集合体,是一具身躯血肉,还是一段说不清的大脑电讯号(假如这就是意识的话)?这样的讨论我在文中写过,但最使我喜欢的有关的桥段是——与四位主角都没有关系——泰瑞莉亚完成手术的时候。两个泰瑞莉亚同时存在,一个生,一个死。剥去这样,剥去那样,同时存在两个我,谁才是我?我又是谁?
    如果回答了这个问题,那么对于人造人,或许我们就可以换种想法——真的乐观地像是《底特律变人》一样好,而不是《黑客帝国》那样。当然,《黑客帝国》中最可怕的是AI。
    回来说说人物。为了便于你们想象,我可以告诉你们,Linda的原型是查里兹·塞隆,妻夫玉子是北川景子,禹品是竹内结子,陈蕴是吉濑美智子。Linda的名字是从我私人的回忆里提取的,但并无投射,重要的是,这个名字异常普通。普通到和王伟李伟一样。这些山上的掌权者们给这些“超人”一样的人造人起如此普通的名字,我觉得这里面含有极其微妙的鄙视和对身份的禁锢。
    就像阿Q被揪着辫子骂的那句话一样。
    当然,你们也可以随意去理解山上的“他们”到底是谁,我当然有我的答案。我不能直接写,于是我用了许多隐喻——正如书中其他地方一样,隐喻部分被解开于脚注中——我想如果你愿意去想一想,总可以与我在答案的那个点上交汇。
    我非常喜欢Linda和玉子的故事线,喜欢那种纠缠和迷醉。我固然给了她们一个好结局,但我写完之后并没有多放松,也不快乐,反而是觉得惆怅。因为那是一个破败的世界,历史车轮走向了某个不可预料的方向的世界,而她们选择逃亡,逃离地球,逃向无尽的宇宙,流浪至死。如果我对未来足够乐观,我应该让她们留下来。
    在禹品与陈蕴的故事中,我一开始很喜欢禹品那种不羁,但最后发现,最吸引人——至少是吸引我的——是陈蕴的转变。不想做,不得不做,因为想要追寻什么别的,这种矛盾感才是人生一部分的主题。看上去顺风顺水,其实也付出了许多旁人无法想象的东西。如果这个故事能变成游戏去感受,我还真想变成陈蕴去感受一回。从陈蕴的“不想”到“不得不”的角度来说,禹品和陈蕴的故事是末世的文明传承者的故事。因为是末世,她们终老于那山中风景秀美之地。我想想那地方,应该是林芝那样的。或者更好一些。
    这么一想,似乎整个故事的背景和背景中的力量是如此巨大,以致于我的四位主角根本无力抵抗。我想这也是赛博朋克的。
    但这篇小说没做好的还是这四个字,赛博朋克。可能在风格上更接近于《银翼杀手2049》的感觉一点,去除了很多赛博朋克的元素。不过没关系,我尽了全力,感觉非常好。我很喜欢它。
    这部小说我写的很快,但也用心,每一章篇幅都很长,信息也多,我相信它值得你慢慢读、一再读。更希望你喜欢。在此将它献给《银翼杀手》系列、《黑客帝国》系列、《攻壳机动队》系列,它们所有的编剧、导演、以及原声作曲人,还有即将到来的《赛博朋克2077》——让我们一起期待夜之城里的故事。
    也献给或许会如此的未来。
    最后我们来唱一首《银翼杀手2049》中的插曲、Frank Sinatra的《One For My Baby (And One More For The Road)》,作为跋。
    It's quarter to three
    还有一刻到午夜三点
    There's no one in the place except you and me
    除了你我 这里再无人烟
    So set 'em up joe
    所以起来吧Joe
    I got a little story
    有个小故事
    I think you should know
    我觉得应该让你知道
    We're drinkin' my friend
    我们正把酒言欢朋友
    To the end of a brief episode
    聊以此作小小插曲
    Make it one for my baby
    先敬我可爱的人儿
    And one more for the road
    再敬未来锦绣前程
    I got the routine
    我早已习惯
    Put another nickel
    将一枚镍币
    In the machine
    投入机子里
    I'm feelin' so bad
    我是如此心灰意冷
    Can't you make the music easy and sad
    你能否让这旋律更婉转忧伤
    I could tell you a lot
    我可对你娓娓道来
    But you've got to be true to your code
    可你必须忠于自我
    Just make it one for my baby
    先敬我可爱的人儿
    And one more for the road
    再敬未来锦绣前程
    You'd never know it
    你永远不会了解
    But buddy I'm a kind of poet
    老兄,我算得上个诗人
    And I got a lot of things I'd like to say
    我有许多想说的话
    And when I'm gloomy won't you listen to me
    当我心灰意冷时,你还愿听我诉说吗
    Till it's talked away
    直到说完一切
    Well that's how it goes and joe
    也许一切本该如此Joe
    I know your gettin' anxious to close
    我知道你急于结束
    And thanks for the cheer
    谢谢你的劝慰
    I hope you didn't mind my bendin' your ear
    希望你不介意我在你耳边喋喋不休
    But this torch that I found
    但我寻到的这支火炬
    It's gotta be drowned or it soon might explode
    也许终会湮灭黑暗,或转瞬劈头炸开
    So make it one for my baby
    所以敬我可爱的人儿
    And one more for the road
    再敬未来锦绣前程
    The long it's so long the long very long
    因为前路漫漫无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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