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间美人》渔安知

39、第 39 章

　　如是想着，盛书平却是忍不住急步上前，想要一探究竟看一看那婢子的脸。只走了两步，他陡地顿住脸色变了几变。

　　到底希望她是，抑或不是？

　　盛书平停在那竟至有些发怯不敢上前。对那人他心里有愧，无颜以对。那双眼睛，她依恋的眸光……

　　始终是他亏欠她。

　　对那人，他亏欠良多！

　　思及此，盛书平脸颊微不可察的抽动，有一息的闪念，但觉她倒不若是死的好。只这般想着，他却不由自主紧紧盯住那劳作的身影，分毫无法挪移视线。

　　渐渐的，有声音自他心底冒将出来：

　　其实，其实他是想她活着的！

　　他给了她唯一的温暖，但她又何尝不是这世间除却娘亲，他所得到的唯一的温柔。

　　除了娘亲，只有她真心待他，敬他爱他！给他唯一暖色。

　　他不敢上前确认，不单是心虚生怯，亦是不想承受失望。

　　哪里会是她呢！

　　柔弱如她，不可能活下来。更不可能来得京城，来到这侯府！眼前人影仿若一个幻象。

　　终归不会是她！

　　她是早没了的！

　　红颜枯骨，这世上再没得一个她！

　　心随念转，盛书平闭了闭眼，眉宇间掠过一抹痛色。终究还是失望了！

　　若非亲眼见到面前这个与她肖似的背影，他亦不知他竟会如此的失望！

　　明明当初是他眼睁睁看她坠入地狱，不！乃是他亲手，亲手推她跳下悬崖，万劫不复！可此刻，他又为何会这么失望！

　　这会子日头渐高，容臻锄土薅草，一连不歇忙活了好半晌，便有点体力不支感觉疲累。

　　她停下来，直起身子抬袖抹了抹汗。大抵是昨夜里她半宿未眠，今儿干活很有些昏沉发虚，日头一高，竟似格外的热，流的汗明显比平常多。

　　取出水囊喝几口水，她看一看已经装满杂草的篓子，心里寻思先把这些倒了再说。

　　将篓子背在身上，她略显吃力的掂了掂，抹着汗折身脚步略是虚浮的往前走。

　　盛书平身子微微震动了一下，惊愕的睁大双眼难以置信的看住容臻，表情凝固有一刻的呆怔。巴掌大的脸，水亮杏眼黑白分明。不是那人，还是哪个！

　　盛书平直直的望住她，嘴唇动了好几下，居然发不出声来。

　　直待那不住抹汗的人影愈行愈近。

　　终于他开口唤她：

　　“臻儿！”

　　当这个名字唤出口，盛书平方知自己有多么激动，又有多么欢喜。他的声音甚至都有些微的发颤！

　　容臻一震，脸色一白。僵硬片刻，她迟缓的侧头对上那双熟悉又陌生的眼睛。

　　盛书平深深的看她，眸色急切面有惭色。

　　容臻怔立如木石无言。

　　若说盛书平无颜见她，无颜以对。

　　那她对他，则已无言以对。

　　她原是想寻他，想要亲口问一问他。是以，方拼着一口气，苟活着一路艰辛来到京城。可如今，她觉得已无须再问。

　　昨儿听到那首曲子她便似有所悟，猜到府里那位新来的，令柳小姐心思雀跃，俏脸生晕，每日里皆要念叨好几回的琴师是他。

　　那首曲子本是他为她而作。彼时，他温柔的看她，笑着说这首曲子是她的，从此往后，他也只会弹给她一个人听。并给曲子取名：臻音。

　　但现下，他弹给柳小姐听。

　　“臻儿！”盛书平扫一眼四周，心里激悦之余，亦有些个发急。这实在不是个谈话的好地方。

　　这里是侯府，即使他有太多的话想问她，却不能不有所顾及。

　　容臻凝白着脸，不再看他。她一语不发转头便欲离开。她很热，头有些晕，背着篓子颇感吃力。

　　“臻儿！”盛书平第三次唤她，再看了看周遭，他紧走两步走近她。拦在她身前低头仔细的看她。

　　她长高了些，还是那么瘦。细细的手脚，伶仃儿一个。此时，她苍白的小脸汗渍渍的，刘海濡湿贴着额头，眼下有薄薄的青影。

　　盛书平皱眉，沉声道：

　　“臻儿，你病了！”

　　这是她抱恙，身体不适最典型的情状，过去他看过很多次，他已十分了解。她这会很可能发着低烧。如果不及时止住，她就会面色潮红，烧得越来越重！

　　盛书平看向她背上的篓子，眉锁得更紧，伸手便要替她取下来。

　　容臻见状，当即后退。他的手落了空。

　　盛书平眸色一黯，看住她微垂的脸语声涩然：

　　“臻儿定是特别恨我的吧！恨到不愿再多看我一眼，不愿再同我说哪怕一句话！”

　　容臻紧抿着唇，依旧没有言语。

　　她喉头发哽，鼻端泛酸。心中一片悲凉意。

　　何必呢！

　　他是早已舍了她的！

　　今时今日又何必还要对她作这般关切举止。真当她人傻好骗，势孤可欺么？

　　盛书平黯然地注视她，她的冷淡和抗拒竟叫他分外难受。

　　眼下，对着他，她再没了笑脸，更不再会红着小脸欣悦的唤他：“盛家哥哥。”

　　“是我对不住你！”他艰涩道：

　　“臻儿，我，我很后悔！”

　　有时午夜梦回，他会不期然的想到她。想她的乖顺，她的温婉，她对他的好。逢那当口，他确是有过一些后悔的。只那些悔恨情绪，在天明，在现实面前，便显得不堪一击，很快消散。

　　他不能后悔，不可以沉湎儿女私情。有更重要的事等着他去做。

　　容臻闻言，终于抬眸看他。

　　“如果现在让你带我离开，同我做一对寻常夫妻。你可愿意？”她看住他的眼睛，突然开口说道。

　　盛书平表情一僵，继而他的眸子闪了一下，随即他眸色隐晦怔怔地看她。

　　沉默即是回答。

　　容臻双眼一热，终是湿了眼眶。这是她意料中的答案。

　　她望着他的脸，心下凄然。

　　倾尽意

　　竟是哀

　　是她会错了意，识人不清。

　　只是他的脸色又为何，为何显得痛楚？

　　或许他对她是有几分真心的！

　　以往，他的确待她亲善。他对她的那些好，也的确都是真的。

　　只是那些真心，在他的野心面前便不值一文！他愿意给她的那些好，也都是有条件的。

　　容臻望着他，红着眼圈一字一顿道：

　　“如果事情重来一次，你的决定依然不会改变。”

　　他依然会骗她，依然会帮着他们——

　　送她到死路。

　　盛书平脸色大变，他眸光复杂的看着她，却是说不出话来。

　　因她说的没错！

　　他无从反驳。

　　容臻眼角垂着泪珠，随后，她哽声言道：

　　“如果你不是真心爱慕柳小姐，你就莫要再去招惹她！柳小姐是好女子，更是我的恩人！你不要算计她！”

　　她朝他惨笑一记，接道：“若不然，除非你杀我灭口，否则，我必不会叫你得逞！”

　　她又停了停，喘了口气：“柳小姐是侯爷最为看重的人，倘要打柳小姐的主意，想着利用她，你要三思！伤了柳小姐，侯爷必不会放过你！”

　　说罢，她举袖抹一把汗，绕过他就走。

　　盛书平没有拦她。

　　他心中震撼难言，犹如被人当胸重击狼狈不堪。又痛又感觉羞耻。

　　他只道她是个孩子，单纯娇憨。却不料，她竟将他看得透透的！那些他揣在心底最隐秘的心思，都叫她一眼看穿！

　　盛书平脸上肌肉抽搐，神情痛苦。他阴郁的看着那一步一步，缓慢行进的瘦弱背影，心突的抽疼。这一刻，他无比清楚的意识到，那个会亲昵的唤他“盛家哥哥”的小姑娘是真的不在了！他彻底的失去了她！

　　比她死亡还要失去的更彻底！

　　从此往昔不复，覆水难收。

　　怔愣好一会，盛书平拖着步子回到赏荷亭。他不再站着等，而是坐了下来目光沉滞神色颓然。这当口，他感到很累！

　　冰冰冷冷，一切都是冰凉的！

　　偌大侯府，富贵繁华，可都不是他的！

　　属于他的，需要他断情绝爱，罔顾廉耻，费尽心机不择手段的去争，去求取！

　　少顷，有小厮过来，与他言道：

　　“侯爷叫小的来与琴师递个话。侯爷他临时有事需要出府，叫琴师莫要再等，有事等回头再说。”

　　盛书平勉强一笑，朝他点点头，亦不言语木着脸默然的走出亭子。

　　小厮奇怪的看他，这位琴师解元郎进府不久，但从来眉眼含笑面色温煦，十分的和气。今儿却是一脸凄凉，仿佛受到了很重的打击！

　　他站在亭子里看了看，挠一挠头，快步回返而去。

　　荷塘安静下来，再无人声。

　　少顷一旁的假山里出来两个人。

　　路恒扯起一边的嘴角，无声地笑了笑：

　　“给玄笙传话，莫在京城里浪费时间。叫他去芜州，查一查盛家，查查这位盛解元。半月之内，我要得到消息。”

　　他嘴边浮着笑，眼里却殊无笑意。他黑眸凛冽，眼色很冷。

　　“是！属下遵命！”

　　“告诉他，那丫头叫‘珍儿’。”

　　“是，属下省得！”

　　“去吧！”路恒朝后挥手。须臾又沉眼语气不耐的说：

　　“交代陈管事，让他着人知会崔嬷嬷给那丫头请个大夫。”

　　“是，属下遵命！”

　　路恒立在原地，眼角戾气横生眼里都是寒意。他想着那双蓄满水雾的眼睛。那丫头是个哭包，见他的时候没哪次不哭的。

　　可他看得分明。

　　她面对他，是吓得哭。

　　对着那盛解元，她却是缘着悲伤而掉眼泪。

　　这让他甚不舒服！

　　无端的，他为此感到烦躁！莫名的不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