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机不予雪中炭》龙素舟

103、【支线六】入戏

　　当夜，阿爹伤重高烧不退，嘴里不断地说着胡话，似是吵着要什么东西。

　　史读书担忧地站在一旁，他听不懂阿爹的梦呓，只看到那一向木讷老实的男人附在阿爹的耳边低声安慰道：“两个泥人而已，他们一定会卖的，如果他们不肯，我就去求他们……”

　　泥人？史读书注意到了话里的关键。

　　忽地想起前些日子，在他的大爹爹还没回来的时候，他的阿爹会经常去镇上的露天戏台听戏。

　　戏台就搭在镇子的勾栏里，一到黄昏那地方就热闹地紧，尤其是那些卖泥人的小商贩，看见过路的同行男女，都会说上几句佳偶天成的吉利话，哄骗他们买上一对泥人，促成一世的好姻缘。

　　而阿爹每次去都会盯着摊上的泥人愣愣出神很久，直到台上的戏都开了锣，人却还是没有半点反应。

　　几次下来，史读书甚至搞不清楚，他的阿爹是想来看戏，还是特意来看那些泥娃娃。

　　后来初春的时候，阿爹收到了一封信，他看完信的内容后心情似乎特别好。

　　于是那晚他们又去了勾栏，阿爹也第一次走向卖泥人的摊子，在小贩的注视下，史读书听阿爹有些犹豫地说道：“麻烦小哥了，要两个泥人……两个都是男像。”

　　那小贩原本是很热情的，只是在听了面前这书生要的是两个男像的时候，脸色顿时一变，回了一句：“不卖。”

　　阿爹听后露出一个“他早就在猜到是这样”的表情，随后笑了一下也没再强求，就牵着他往戏台的方向走去。

　　那时候的史读书一边跟着阿爹向前走，一边忍不住地回头看向泥人摊子。

　　他有些生气，还在心底暗骂那小贩是个蠢蛋，为什么有钱不赚？

　　同时也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堵在胸口，因为他终于搞懂了，难怪前几次阿爹明明很想去买泥人，最后却都放弃了。

　　原来阿爹知道结局，原来泥人是不可以卖两个男像的。

　　“我去买！”史读书猛地说道。

　　之后他从大爹爹的手中接过几枚带血的铜钱，听见那人说，“买到了再回来吧……”

　　史读书郑重地点点头，他握着那几枚轻飘飘的铜钱，却觉得格外的重，像是将谁的希望攥在了掌心里。

　　“一定要买到两个男像的泥人！”一路奔跑的他在心底不断重复着这句话。

　　少年时的史读书是很固执的，否则换做长大后的他，一定会明白“买到再回来。”这句话的真正意图，其实是他的大爹爹在有意支开他。

　　但当时的他会错了意，想着答应了的事就一定要做到。就像他觉得是大爹爹的那封信给了阿爹莫名的力量，才让阿爹有勇气去向那个买泥人的小贩开口，似是从那一刻起就向世人宣告了什么惊天动地的秘密。

　　所以当他手中仅握着一个泥人，沮丧的站在热闹的勾栏里，看着天边又开始下起雨，游人在他眼前匆匆聚散分离的时候，他茫然的不知道自己该去往何处。

　　而就在他几乎被绝望焚烧殆尽的刹那，一把纸伞“嘭”的一声在他的头顶绽开。

　　一个年龄与他相仿的少年出现在他的视线里，来者比他稍矮一点，故而撑伞的那只手举得颇高，另一只手则握着一个泥人往他的跟前一递，“这个给你，多谢你昨日来听我的戏。”

　　史读书被这动听的声音惊得整个人一颤，伸手接过泥人时顺势望向少年清亮的一双眸子，想起这人他昨日的确见过。

　　前一晚，阿爹知道镇上的人要请族规，就早半个时辰将史读书支开，让他到戏台前看看今日唱的什么，听完了便回来与他讲讲。

　　史读书随口应下，可事出紧急，他年纪小脚程又慢等到了勾栏，戏已经开始了，唱的是一出《契如兰》。

　　说得是数年前，贪狼国的当朝大将军万澈神勇无比，在领兵击败了一个屡犯边境的蛮夷部落后，良王大喜过望特下旨将宜芳长公主下嫁于大将军。

　　同月兵败后的蛮夷小国为表臣服之意，自愿献上部落中最美丽的仪清公主前往和亲。

　　只是仪清公主入宫后，却因年龄尚幼不曾承宠封妃，只以美人之名困居深宫。但因其颜色姝丽、能歌善舞，遂十分讨后宫众女眷的欢心，就连偶尔进宫的宜芳长公主，见之也不禁夸赞几句。

　　三载后，贪狼国再次与夷国开战。

　　今时不同往日，没了纯王从旁相助，贪狼兵败万澈将军殒身。

　　良王怒，下令处死仪清公主，同日得知万澈死讯的宜芳长公主亦殉情而死。

　　而令人惊讶的是，据前去给仪清公主送毒酒的内侍说，他们曾在公主身上发现了疑似万澈将军府中之物，乃是一只沁血玉镯，而同样的物件宜芳长公主也有一只，且日日佩戴不曾离身。

　　传闻这镯子本为一对，是长公主已故母妃作为嫁妆，送予长公主陪嫁到将军府的。

　　如今一分为二，有一只到了仪清公主手里，想必昔日部落里小公主的意中人应是万将军。

　　“春秋亭外风雨骤，何处悲声破寂寥。隔帘只见一花轿，想必是新婚渡鹊桥。吉日良辰当欢笑，为什么鲛珠化泪抛。”

　　戏台上的腔调婉转，可这纸戏文史读书在很久之前就已经听过了，何况他还在阿爹的藏书中读到过关于这戏文的另外一个版本。

　　虽说世人并不喜欢这个故事本来的样子，并在流传的过程中加以删减修改，试图掩饰属于她们之间的所有，可依旧没有改变戏文中二人各自的结局。

　　一场悲剧罢了，何苦要如此欲盖弥彰，说到底不过是……

　　“不过是公主爱慕公主罢了。”就在史读书准备转身的刹那，台上的人如此唱道。

　　一瞬间的寂静，等看客们回过神来与质疑声一同响起的是一个少年的喝彩与掌声。

　　阿爹你看，你曾说这个故事的真相永远不会被人知晓，可是今日有人在这个不能将爱宣之于口的镇子里将它高歌而出。

　　此时，戏台上的绰约身影端坐在轿中，戏子神情悲戚，仿佛此刻的他真的是那位故去多年，身着一袭嫁衣不远千里而来的女子，与昔日手握血镯的仪清公主有着片刻的魂魄相融，正在为她心爱的女子嫁与他人而哭泣。

　　“多谢！”一曲终了，从记忆中惊醒的史读书在抓到泥人的一刻道了一声谢，紧接着就急匆匆地赶回了家。

　　许是上天垂怜，又或是那对泥人真的在冥冥之中起了什么作用。

　　只过了一夜，阿爹的烧就退了，而镇上的长辈们也没有如他们想的那般再来找过麻烦。

　　三人就这般过了几年从阎王手里偷来的日子。

　　在阿爹因旧疾去世后，那个老实的男人将余生剩下的所有时间都放在了史读书的身上，他给他取名为读书，就是希望他有朝一日可以去外面的世界看一看。

　　而史读书也并没有让那个人失望，在大爹爹走得第二年，他便彻底逃离了史家镇进了太学院。

　　离家的时候，史读书最后一次去勾栏里打听那个赠予他泥人的陌生少年的消息，但结果还是和以前一样。

　　如他所知，少年所在的戏班居无定所，通常是一群人走到哪里，戏台就搭在哪里，没有名角压场，只是走街串巷的混口饭吃。

　　当年那戏班受镇民们所邀，本来要在史家镇唱上七天的大戏，却不想在中途出了事情，死了一个拉琴的乐师，有人报了官，这戏自然也就唱不下去了。

　　寻人无果。

　　史读书进了太学院后，于学业上是出了名的勤奋刻苦。因为彼时的他还和这天下的诸多学子一般无不是抱有一腔热血，赤子之心。认为一介平民不可更改的世俗偏见，做官也许可以。

　　可当他追随在早已身居高位的同窗身旁看尽官场沉浮。

　　琼林宴上，玉阶台前，他又见到了什么？

　　不过是换了一种方式的变本加厉、虚与委蛇罢了。

　　因此他放弃了科考，追随恩师修订六国旧史与文字书籍，他知天下诗文词曲，皆以太学院为正统典范，故而他重新编写了《契如兰》的唱词以传天下。

　　其实他想要的不多，仅仅是为了他日再次相见，他想让他的少年郎，堂堂正正的站在戏台上，唱出那句“不过是公主爱慕公主罢了！”

　　火焰燃烧出的噼啪声在耳边炸开，史读书借助小银子的力量挣脱藤枝的束缚，他伸手抱住那眼中带着一丝迷惘之色的白衣少年。

　　“我找到你，便没有遗憾了。”史读书喜极而泣，他确信自己没有认错人，真的是他。

　　他在苏玄之的记忆中，寻找到了自己的影子。原来年少时短暂的交集，不单单只有他一个人记得。

　　需知人海茫茫，在今日之前史读书根本没有任何把握，能够再遇到怀中之人，他甚至毫无指望的设想过，未来他将用尽一生的时间去寻找苏玄之。

　　是以昨日的他，不过才刚满二十三岁，便已觉得自己老了。

　　曾经有人问他，何以放弃凡人平稳而富足的一生，反而去追寻那虚无缥缈的仙道长生。

　　他答曰，若是做凡人寻不到他，那就去求仙吧，做了仙人他便拥有足够长久的时间去寻找。

　　若是侥幸找到了，他不惧仙凡有别，生死殊途。

　　他深知仙人有着守护苍生的重任，可他没有那么伟大，他想守护的仅此一人而已。

　　所以……

　　“玄之，你的遗憾是什么？我要如何才能帮你？”史读书轻声地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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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苏玄之和史读书的故事，本来是想讲的短一点的，奈何这两个人与册隐的过往纠缠的太过密切，想了想还是将之前打算的都写出来，下一章回归主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