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志怪集》和以葭

2、小树精和小沙弥（be）

　　盛京城外有一皇家寺院，终年香火不断。
　　院中有棵梧桐树，不知是吸纳了太多人间香火的缘故，还是因着真龙之气庇佑，渐渐生出了灵智。
　　有了灵智的梧桐树日日被拘在寺院一角，听多了痴男怨女的俗世情爱，也沾上了不清净的心思，看上了清净心的小沙弥。
　　小沙弥是寺院住持的弟子，自幼被师父收在身边，伴着青灯古佛，学着参禅悟道，虽未及弱冠，但颇有慧根，将来是要继承住持师父的衣钵的。
　　住持知他心善，有一副慈悲心肠，却也道他心硬，从来不通人情。
　　夏天时日头晒，还是小娃娃时，他就要爬上梧桐树为它遮阳；冬日里风雪大，他可以深更半夜起来赶去替它裹稻草。可要是它真晒伤了冻伤了，小沙弥却是不懂什么叫心疼。
　　住持师父问他：你日日细致呵护那梧桐树，如今它伤着了，怎么不见你心疼啊？
　　小沙弥回道：我日日照看它，是想它生根在那里，又不能动，我见了总是要帮的，可它伤了，本也是顺应自然规律，我已尽力便于心无愧。师父，你问我是否心疼，可何谓心疼，我又为何要心疼啊？
　　梧桐树听了这话，焉了好几天，连小沙弥日日去他跟前打扫，都不再高兴得直晃叶子了。
　　寒来暑往，小沙弥长成了大和尚。
　　和尚还是直愣愣的，下山化缘的时候跟回来一个姑娘。寺里不收容女客，姑娘就自顾自地在寺旁搭了个茅草屋。
　　会搭屋子的姑娘懂得飞檐走壁，夜半无人时，就潜进来坐在梧桐树上偷看对面屋里的和尚，像小树精多年来无数次做的那样。
　　是的，有了灵智的梧桐树不过数年便修成了小树精，着实是天赋异禀。若能好好修炼，将来必有大成。可惜……
　　即使知道和尚对姑娘没有心思，小树精还是讨厌死了姑娘。有回忍不住在姑娘靠近之时故意使了个坏，让毫无防备之心的姑娘摔了下去。那狼狈模样给听到响动出来的和尚见了，小树精正高兴呢，却见向来冷淡的和尚温柔地搀起了姑娘。
　　是他从来不曾有过的温柔。
　　梧桐树伤了心，连日来拼了命地落叶，和尚怎么扫也扫不干净了。
　　和尚也不恼，仔仔细细地扫，前前后后地忙。
　　倒是住持师父像看不过眼似的，走到梧桐树下，眯着眼笑呵呵地打趣道：“常言道一叶知秋，这秋还早着，你这叶子可落早啦。”半晌，又道：“玲珑心碰上了木疙瘩，玲珑心口不能言，木疙瘩死不开窍，难啊，阿弥陀佛。”
　　小树精闻言，索性在老和尚面前显出了人形。
　　前不久初次化形，小树精就兴冲冲地朝着院里的那口大缸奔去，攀着缸沿半个身子都探进去了，啧，头上的枝还在，模样倒是不难看，就是……
　　“真小啊，小梧桐真可爱。”
　　“……”人形的小树精看起来还是个小娃娃。
　　“你不怕我？”
　　“老僧怕一个小娃娃作甚？”
　　“你不怕我拐走你家小和尚？”
　　“那姑娘天天夜闯寺庙，你见我何曾管过？我那徒儿啊，缺了情根，不论是姑娘，还是精怪，都勾不得他的心。更遑论你还是个小娃娃。小梧桐，情海是苦，回头是岸啊。”
　　“你说的我不懂，我只知我要同他在一起。”
　　“你终是要吃亏的，阿弥陀佛。”
　　小树精固执不听劝，凑到和尚跟前使劲找存在感。和尚念经的时候，他跟着打坐，和尚去挑水，他喋喋不休地当小尾巴，和尚吃着斋饭，他眼巴巴地看，和尚……和尚把手里捧的饭递给了小树精。
　　“……”
　　“和尚，住持说院子里的梧桐树不见了，你不伤心么？”
　　“是有些突然。师父说梧桐想走了，他便送了人。师父通透，想必是对的。”
　　“你不想他吗？”
　　“它既不在了，便是缘尽，无甚可惜。”
　　“那我来了，便是缘起？”
　　和尚愣愣地看着突然乐起来的小娃娃，一时忘了该答什么。
　　夜里，姑娘又来了。小树精不知从哪学的糙话，大声嚷嚷着姑娘偷汉子，引了好多过来看热闹的和尚。姑娘丢了脸面，气得要教训娃娃。一贯冷静自持的和尚挡住了姑娘，不小心推了她。
　　这是和尚头一回护着人形的小树精，他高兴得痴痴笑了好些日子。
　　姑娘气走了后许久不再露面，小树精更高兴了。他想着，没了烦人精打扰，只有他寸步不离地守着和尚，日子久了，定能让和尚也喜欢自己。
　　可他渐渐发现，和尚对他好，对别人也好，众生在他面前是一样的。
　　他和那个讨厌极了的姑娘，没什么不同。
　　山中不识年岁，原本就老了的住持，更老了。和尚样貌没多变化，但也愈加沉稳了。只有小树精，还是个小娃娃的模样。
　　难免谣言四起。况且，也不算谣言。
　　被气走的姑娘回来了，嫁了个半吊子修仙人，在小村落里颇有声望。她带着一伙人闯进山门，言辞犀利地指责皇家寺院窝藏妖物。
　　老和尚为护小树精，被误伤后圆寂了。
　　小树精哭得不能自己，而和尚面无表情地赶走了闹事的人，又面无表情地送走了住持师父。
　　这是第一次，小树精好像懂了老和尚说的那句“缺了情根”是什么意思。他边哭边想，他永远喜欢不上我了。
　　这事闹开了，传到了圣上耳中，下令彻查以安民心。
　　“皇家寺院不能收容妖物，你，走吧。”小树精不可置信地听着无情人说自己是妖物，擦了眼泪，离开了。
　　他去见了姑娘，扮作老和尚的鬼魂吓她，逼问她为何害死老和尚。
　　当年飞檐走壁的娇俏姑娘，变成了平常妇人，被吓得哆哆嗦嗦，吐露着当年也不曾言语的少女心思。
　　二八年华的少女仗着自己学过些保命的拳脚功夫就梦想着闯荡江湖，不愿藏于深闺只等着嫁一个陌生人，偏在被娘亲拘着不远千里上山来求姻缘的时候，为一个耐心照料一棵梧桐树的小和尚动了心。
　　她想，若是能得他也这般温柔地呵护自己，多好。
　　她学着话本里胆大的江湖女侠，敢爱敢恨，逃出家门住在了山上，主动追求。老和尚劝过，但并未阻止，她便心生希冀。
　　后来，不知从哪来的一个小娃娃，几次三番捉弄自己，她气不过想教训他，却几次三番被心头的和尚阻止。
　　她依着小娃娃头上的树枝，猜测他是梧桐树变的妖，要和尚赶走他。和尚回护都是生灵，没什么不同，小树精能在皇家寺院里生出灵智，修出人身，便是他的造化。
　　但她被小树精闹得在众和尚面前丢了脸，失了名声，气不过，想跑去告诉往来的香客寺里有妖。和尚赶去阻止，将她送回了家劝其父母好生照看，只字未提自己被追求的事。
　　可他们看着自家女儿的神色，哪里猜不出来她的心思，好生羞愧。和尚一走便将她嫁了人。丈夫对她不好，她愈发怨恨起和尚和小树精。好在，她遇上了现在的丈夫，又恰巧得知小娃娃居然长不大，于是找上了门……
　　小树精听了故事笑着离开了，他想，也许他待我到底是不同的。
　　他最终回到寺院外，笑着闭上了眼。
　　用来吓姑娘的血不是骗人的，是他遇上了皇帝派来的斩妖人。
　　那天，和尚看到寺院外多了一棵枯死的梧桐树，不知为何想起了幼时和师父的一段对话。
　　他想，何谓心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