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8、小裙子 ...
-
指甲油事件以后,葛橙再没触过葛妈的霉头。直到初二那年。
初二的葛橙理着乖巧的学生头,T恤牛仔裤加板鞋,衣服一年四季没什么花样,只换了厚度和图案而已。十三四岁正是豆蔻年华,她的身体抽穗拔节,出落地高挑匀称。肥大没版型的校服穿在她身上也显得秾纤合度,活脱脱一个衣架子。
葛橙十岁时贪玩又爱美,有一次放学后拿着小刀在公园里的一棵小树苗上划了两刀,一撇一捺,划了个叉。那天她心情不好,觉得自己一无是处,跑到公园划叉,叉是划给自己的。指甲油给她尚且稚嫩的心上留下了一道锐利的血色痕迹。
四年后的葛橙有一次忽然想起了这棵小树苗,放学后绕路来公园看它。它竟然还在,但已经不是小树苗了,是一棵年轻的树。那道叉还刻在树干上,被四周隆起的褐色树皮推挤着,簇拥出两条模糊肿胀的白痕。随着树的生长,这道叉也在悄悄长大变深,慢慢陷入树的皮肉里。
葛橙跟这棵树倒有点像。
葛橙的同学们觉得她有点怪。她成绩好,脾气大多数时候温和,但却容易因为某个不知所谓的小事情突然情绪崩溃,跑到走廊小角落里缩成一团嚎啕大哭,也不知道是绷断了哪根久悬的弦。他们把她时不时的情绪失常看作“好学生的通病”,就好像“好学生”是独立于“学生”的一个新品种,总要带点毛病才显出特殊之处似的。
葛妈对她的管束在穿着打扮上很严,但绝不仅限于此,而是方方面面的管束。而年龄渐长的葛橙在一贯顺从的土壤表层下却悄悄萌生着叛逆的幼芽。
但她的叛逆不是激烈的外露的,不是与葛妈针锋相对地争吵,而是暗藏的潜伏的,是内心深处的怀疑和否定。
葛妈常常跟她说起自己小时候的艰苦求学和拼搏意志,她不再像小时候一样感同身受,自责自勉,而是打心眼里觉得厌烦无聊。
葛爸每天念叨着勤学不怠,给她列书单布置读书任务,她表面上按时完成,实际上只是随便翻翻,抄抄网上的读后感了事。
思想上懒散怠惰,但精神上却又高度紧张。葛橙很容易就从一个极端走到另一个极端。
初中不比小学,课业压力骤然变大,周围同学的水平明显升高,竞赛和学业纷杂沉重,她桩桩件件都想做好。结果却是桩桩件件都没达成目标。
葛妈看不到她每晚学习到凌晨两点的黑眼圈,只看到了她数学竞赛和期中考试都没有拿到第一。
“一塌糊涂。”葛妈在其他家长面前这样评价她,“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还臭美。”
这就有点冤枉葛橙了。她不是个能好了伤疤忘了疼的人,自从十岁时又被葛妈抓住把柄后,她在这方面一直小心翼翼。
但葛妈就是有从一件事硬生生扯到许多事,牵涉到许多理的能力。葛橙一不逃学二不沉迷游戏,三不烫头纹身四不交小男朋友,似乎没有什么可以拿来作为批评的由头。那就从小事入手,葛妈还是发现了可以解释成绩下降的理。
“你看看你,天天早上照镜子都要照这么久,成绩能不下来吗?”
葛橙没顶嘴,说的越多错的越多,反正错的总是她。
于是她把注意力放到怎样减少照镜子的时间上,头发没梳整齐就离开镜子。但短发容易炸,看起来乱,又会被葛妈说连头发都梳不好。
葛橙在这矛盾二者的夹缝中艰难存活。
这天她的头发有一撮很顽固地翘着,她用水蘸了蘸想把它抚下去,抬眼看到镜子里葛妈在后头张嘴要说话。葛橙心里咯噔一下,赶紧扭头离开镜子,抓起书包就去上学了。在开门的时候,她看了眼葛妈,发现对方只是打了个哈欠。
葛橙想,我就害怕到这个地步吗?没有必要的。
可是想是一回事,做是另一回事。在看见葛妈似张非张的嘴时,她能感觉到自己抓书包的手是在发抖的。
事儿就怕想,一件事一想就会连起十件事。葛橙从照镜子想到了臭美,从臭美想到了指甲油,又想到了稀巴烂的波点裙子,想到了大大的叉。
葛橙越想越怕,越怕越恨自己的怕。
语文老师在讲课,遇上个需要讲解一下的成语,把它在黑板上写得大大的:惊弓之鸟。
说是更羸与魏王射箭,前者虚发一箭,大雁就从空中掉了下来。魏王赞叹不已,更羸说,这是只有伤的鸟,飞得慢且叫声凄厉,惊恐时听到弓箭声就奋力飞,崩开伤口就会掉下来。底下的同学嗤嗤笑着评论说,傻鸟。
语文老师也笑眯眯地说,确实是傻鸟,这也更显出更羸的智慧。他正要接着往下讲课,就见到班里一个叫葛橙的女生忽然站了起来,竟然眼圈通红。他刚要问怎么了,就听见那个女生说,老师我去下卫生间。然后她抹着脸,自顾自走出了教室。
前排的一个学生说,老师你不用管她,她时不时就这样。周围的学生三三两两讲起小话,似乎在讨论这个女生的种种不正常。
语文老师清了清嗓子,把小话压下,开始继续讲课。
葛橙走出教室,没去洗手间,也没去走廊的小角落,而是信步来到了教学楼的天台。
通往的天台的门被一把破旧的锁挂着,一拽就开。葛橙觉得心里很烦的时候就来逛逛,这也是她无意间发现的地方。
走到这里,原本混杂压抑而焦躁的情绪慢慢冷却来了下来,她突然不想哭了,她呆呆地打量着这周围,仿佛是第一次来到这里一样。天台上很安静,阳光正好,微风拂面。脚下的一层层教学楼里,学生老师们在上课。墙缝里,杂草肆无忌惮地在生长。不管是人还是植物,都忙碌着自己的事情。这个世界多她一个不多,少她一个不少。
葛橙好奇而呆滞地打量着这个世界,用一个纯纯粹粹的旁观者的眼光。像新生儿第一次看这个世界一样,也像将死之人最后一次看这个世界一样。她想,或许这两者并没有什么不同。
人和植物,他们和它们现在都在努力活着,但生命总有到头的时候。她觉得他们努力活着的样子有点刺眼。葛橙想,何必一定要混够时长?
她又想,那只大雁确实是傻。与其等到被人恐吓而崩开伤口死掉,死还被当作炫耀他人智慧的谈资,不如早点就主动死掉,说不定还能体面点。担惊受怕地多活些时候,不值当的。
葛橙这么一想,觉得自己不能当一只傻鸟。于是她走到大楼边缘,转身,像鸟一样张开双臂,向后躺去。身体急速下坠,脚离开实地的一瞬间,她感觉到久违的畅快。因为在那一刻,她一点都不害怕了。
教学楼的这面下头是僻静的小道,但因为过段时间有上级领导来巡视,因而这一面也悬挂着红幅标语以显示学校不放过犄角旮旯的优秀宣传工作。
横幅绷得紧且结实,葛橙落下来的时候恰巧被这条被强风吹起的布带拦腰一截,缓下了许多力道。横幅随她一起掉落到地上。葛橙没死成。
她再次睁开眼是两天后,在医院的病床上。
爸妈坐在病床前,面色憔悴,眼睛里满是血丝。
葛橙虽然没死成,但落下个轻微脑震荡,断了三条肋骨。
葛妈哭成了泪人,嘟嘟囔囔说了许久,说到激动处举起手想打她,但被葛爸拦住了。
葛橙枕在枕头上,淡漠地看着她,不哭不笑,眼珠也不动,就像在看一场事不关己的情景表演。
最后,葛妈哭够了也说够了,无力地摸摸葛橙的脸说:
“别做傻事了,妈以后不逼你了。你爱做什么都行,只要你能好好活着。”
葛橙的眼珠终于动了动,用失血的苍白嘴唇说:“好。”
在这场家长与孩子无休止的拉锯战中,葛橙以意想不到的极端方式头一回获得了主动权。
葛橙对此将信将疑,她开始不断试探葛妈的底线。
她算是死过一回的人了,做起事来不再畏首畏尾,多了些许偏执的疯狂。
买口红,涂指甲油,买裙子,化妆……以前被阻止的事情她统统都要做一遍。看着爸妈隐忍的表情,她有种接近报复的快感。
虽然心里明白这种快感很卑劣,但她控制不住。
就像一根被张满的弓,在弦即将绷断时忽然松手,积压的情绪如离弦的箭急速飞离了她原有的世界。她恍惚间记起自己骨头碎掉的声音,就像是箭矢穿破了旧世界的玻璃罩发出的破碎的死亡之声。
葛橙做了这么多年听爸妈话的好孩子,现在想听一听自己的话了。
听了这么多年爸妈当年的事迹,被鞭策了这么多年要像爸妈一样,她的脑筋忽然拐过弯来——她为什么就非得像她爸妈一样活着呢?
难道就不能像自己一样活着吗?
可是怎么像自己活,自己应该怎么活,她却半点头绪也没有。
葛橙的成绩一落千丈,打扮得越来越花里胡哨。短短半年,谈起“别人家的孩子葛橙”,家长们的语气从艳羡变成了唏嘘。
葛妈在百忙之中抽空去学校找班主任和各科老师,第一次主动想了解一下女儿除学习以外的状况。
以前班主任常常想找她聊葛橙的近况,但多次被她以工作忙为由忽略掉了。她只在葛橙名次下跌的时候联系过他,听了个几句话就开始不耐烦地与他讲理,比如教育是学校的事,老师不可以把事情都推给家长,我就是从事教育行业的我比你懂云云。这个班主任还算年轻,总是说不过她,欲言又止了许多次。
这次葛妈没有上来就跟班主任讲理,班主任反倒觉得奇怪,随即用一副冷漠脸来回馈她以往的许多次讲理。班主任问她,知不知道同学都说葛橙常常在走廊角落里抱膝大哭。葛妈惊讶地说,不会吧,她在家里从没哭过。
班主任什么也没说,只是凉凉地看了葛妈一眼。葛妈被这说不清道不明的一个眼神看地心头一堵。
那天从学校回来后,葛妈一整晚都没有说话。
不止那一晚,自那以后葛妈再没对葛橙的行为指责过一句话,她依旧洗衣做饭上班做研究,随口聊些生活琐事吃喝用度,但闭口不提学习成绩和穿着打扮,只是会在葛橙不在的时候常常叹气。葛爸依旧每天对着一摞摞书孜孜不倦地钻研,只是再不像以前一样在学校谈论到孩子时露出谦逊又欣慰的笑容,他会低头不言语,等话题掀过去。
葛橙一边绝望地迷恋漂亮的东西,一边为自己的虚无迷茫而焦躁,自厌自弃。
这时候她接触到了lo裙。
那天她跟几个新结交的小姐妹逛街,逛得累了,有人提议在附近找个地方歇歇脚。正巧路旁有家装修精致的甜品店,各色鲜花和布偶簇拥着一块深棕色木制招牌:小萱甜品店。
店主是个漂亮姐姐,笑容温柔迷人,当然,最显眼的莫过于她华美的裙子。
葛橙以前从来没有在现实生活里见到这种裙子。裙摆层层叠叠地蓬起来,点缀着亮闪闪的碎钻,像是从童话里走出来的人才会穿的衣服。
葛橙的烦躁一扫而空,她对这个漂亮姐姐和这种裙子着了迷。
后来她常来这家甜品店,和漂亮姐姐混熟了,叫她萱姐。萱姐带葛橙参观了后面的小仓库,那里放满了这样的裙子,她介绍了这样的裙子是一种风格,叫洛丽塔。穿lo裙的人其实并不罕见。
小裙子优雅而迷人,如梦似幻。穿着洋装的女孩子像生活在童话里,可爱精致,永远幸福快乐。
她也想要幸福快乐。
葛橙怀揣着忐忑的心情,开始入手自己的第一条小裙子。有萱姐这个前辈帮忙掌眼,裙子挑选得极其合适。一上身,葛橙就不想脱下来了。
葛橙自此便一头掉进了lo裙的坑里。
刚开始她只是买,后来渐渐不满足于款式搭配,有时还会自己动手做。她甚至专门买了台缝纫机放在房间里,一有空就吱呀吱呀地缝衣服。
葛爸葛妈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但仍然没有说过什么。
葛橙的爸妈不说什么,不代表其他人就不说什么。
其他人说些什么也就算了,但新的班主任也主动来找葛爸葛妈说些什么,这事儿也就不能算了。
葛橙升入高中,依然不改旧习,我行我素。她新的班主任姓柴,戴一副金边眼镜,看起来斯文博学。柴老师找到葛妈,言辞恳切,态度坚决地称如果不加以匡扶,葛橙离毁掉就没多远了。
葛妈被柴老师几次三番的谈话摇动了心旌,认为这是遇到了一个尽心尽责的好老师,校内校外联起手来,倒还真有可能把要长歪的苗子掰回来。
柴老师给葛妈描述了美好未来——葛橙放下裙子立地变乖,热爱学习一路读到博士。葛妈沉寂已久的心思又开始活泛了。虽然这个柴老师的语气和说辞都有些偏激,但这个目标迷住了她的眼,偏激也就不是偏激,而是面对目标的热情和坚定。
直到后来,葛妈才回过味来,那其实就是偏激。不仅仅是偏激,更是狭隘霸道的恶意和私欲。
这一掰没把葛橙这棵歪苗掰直,反而快把她弄断了。
时隔七年,葛妈再一次剪碎了葛橙的裙子,破碎的蕾丝条和小珠子散落满地。
葛橙跟七年前一样没说话。但跟七年前不一样的是,她冲进了厨房,拿起菜刀直接就往手腕上划。
从医院回来后,葛橙手臂上缠着厚厚的绷带。母女俩坐在车后座上,各挨着车窗,沉默不语。前面开车的葛爸更是不言语。
很久之后,快要到家的时候,葛妈在医院里早已哭过也怒斥过,力气用尽后垂着眼皮,像一只疲惫的母狮。她轻轻地说:“你爱穿什么都可以。妈妈会跟学校说,他们也不会禁止你的。如果学校不准,我们就去准许穿的地方上学。”
自那以后,葛妈彻底收了掰她的心思。葛橙手腕上多了三条消不掉的刀疤,自那以后常戴手袖遮掩着。
葛橙清楚地知道这种妥协是基于什么。她为自己的这种清楚感到幽微的害怕,害怕和惭愧的内里却包裹着她不愿意承认的一点点卑劣的得意。她以父母对她的在乎作为要挟的把柄,再次险胜一局。当然,如果说这种局面算是胜利的话。
正因为葛橙知道,所以她对段菱红的提议只是听了一耳朵,绝不可能照做。段菱红那天凑近她的耳朵,悄悄提议让她像对姓柴的一样闹一次,就算弄不走他也有他好受。
说完后,段菱红意味深长地看了眼葛橙手腕上的刀疤。
这种偏激的语气,让她险些以为姓柴的灵魂附到了这个女生身上。葛橙的心里骤然泛起一股冷意。
这个班级里恰巧有七个人的名字里有颜色——哦对了,其中还有一个凑数的,性子活泼又有组织欲的段菱红一拍桌子,就搞了这么个小团体,每学期定期戴着各色帽子以示她所说的“团魂”。当然,葛橙并不觉得这七个成员间的关系能有多密切,而她也一定不是唯一一个有这种想法的人。都是表面上的功夫,花里胡哨闹着玩玩而已。
就像她的人生一样。
所以她欣然接受了。
但为了这个组织头头的一句话就去做损人不利己的事,葛橙是不接受的。
尽管葛橙没接受,路怀远还是摊上了大事,而且正是因为她。
在七桐十中的论坛上,辱骂路怀远的一条帖子,成了史无前例的热门贴。帖子附了一张照片,照片里,教学楼后侧的偏僻拐角,路怀远低头在和葛橙说些什么,而葛橙头发凌乱,腰间的蝴蝶结似断实连地坠下来,脸上惊慌且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