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段二 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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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初八那一日，帝王特遣的督扇官陈珉忠来了句章。他一路从长安出发，先经巴蜀再转道匀吴，最后才是来的句章。
董子剡不敢妄加揣测今年这一位督扇官的意思，瞧他的模样似乎也不曾太对剡溪扇有喜好之意。董子剡心想，怕是今年董家要失了贡扇的名额了。
“今年的剡溪扇都在此处了？”陈珉忠随手挑起一柄左右看了看，又凑近扇面闻了闻道，“若不是事先有人告知这是鱼丝所织，本官真难相信这一把扇子竟然通身出于海鱼。”
“谢陈大人夸奖。”董子剡躬着身子在一旁笑道，“若有何不如意之处，还烦请陈大人指点一二。”
“这制扇本官不是行家，哪是轮的到本官来指点呢？”陈珉忠抬头放下扇子瞧了瞧董子剡道，“本官只是好奇男子的手也能这般的精巧。”
“微薄小技，不足挂齿。不过是被生计所迫才学了这一道，若不然小人也去学孔孟之道了，今日也好向大人讨教讨教学问。”董子剡说话时仍是躬身应答。
“董扇人还是起身说话吧，不必这样躬身。”陈珉忠右手抬了董子剡的手臂一下，“本官再仔细瞧瞧这些扇。”
董子剡方是起身，跟在陈珉忠身后。两手的手指摩擦着，想把手上的茧子磨去一般。他想这个陈珉忠倒也不同往日的那些督扇官，许或还是公允的人。
突然陈珉忠停了下来，拿起一缕屋顶横梁上悬挂下来的鱼丝，细细的磨了几下，感觉手感极是怪异，有如蚕丝却又有几分嫩，还多了几分凉意。他想瞧个究竟，于是用力扯了一缕下来。
“大人，且慢！”董子剡看到陈珉忠用力的扯鱼丝，心中有些不悦，这鱼丝虽说韧性十足，可也不能这般胡乱的扯来，若是纠缠到一处，想要分辨出来那会很是麻烦的。
“董扇人，怎么了？”陈珉忠右手扯着那一把鱼丝，转头惊讶的问道，“这难道是扯不来的？”
“小人是怕鱼丝太韧，割伤了大人你的手指。”董子剡立马掏出一条素帕道，“大人的手指得修养几日了。”说着从陈珉忠的手中取下鱼丝交予木菊重新挂好，自己给陈珉忠简单的裹住了伤口。
“方才扯得时候，手指并不觉出疼。却是割得这般的深，董扇人这血怎么止不住呢？”陈珉忠看着自己几根手指不停的出血，深怕要克死异乡了。
“大人先坐下来，小人给您上药后便好了。”董子剡扶着陈珉忠在一旁的石墩上坐下来，又从怀里取出一个青瓷瓶，拔开盖子到了些粉末在陈珉忠的伤口上，又接过一旁铺子伙计递过来的纱布，细心包了伤口。董子剡心中突然有了几分怕，若是陈珉忠因此事夺了剡溪扇的贡扇名额，自己怕要成为整个董家的千古罪人了。因此，他额头冒了许多冷汗出来，“陈大人，下人待会儿让伙计将药送去驿站。让您受罪了，小人心中甚感不安。”
“无事，是本官自己不听董扇人的提醒方才弄伤了手指。”陈珉忠拿回手，放到自己眼前左右看了看道，“这药粉倒也神奇，本官这里也不痛了。”
“鱼丝因为坚韧常常会不小心割伤手指的，因此小人们平日里取鱼丝时也会戴上手套再取的。”董子剡拿了一旁搁着的白棉套子给陈珉忠看，“刚才小人就是想要让大人戴上手套再取的，可惜还是迟了一步，伤了大人的手。”
“本官在长安时听闻这鱼丝绣是前朝华阳公主所创制的，到如今也有了五百来年的历史了。一门技艺要流传五百年实属不易。”陈珉忠用裹着纱布的手摸了摸那些悬挂着的鱼丝，“刚才割破本官手指，却为何这鱼丝之上不见血迹呢？”
“回大人的话，这便是鱼丝的绝妙之处。小人不明其理，只知几百年来传下来的技艺就是这般的。”董子剡已经打算将陈珉忠引到外间继续看新扇样了，这是极为紧要的事情。
“今年这些扇样都是新样儿，瞧着都好看。”陈珉忠拿起几柄新制完的扇子看了看，“今儿就到此吧。后日本官会告知你们消息的。”
董子剡快步的接过木菊递给他一个锦盒，走到陈珉忠旁道：“听闻陈大人对夫人极是疼爱，小人这里有一盒句章的土胭脂，还望大人笑纳。不值几钱，但也是个意思。”
陈珉忠先是没有接手，然后看到锦盒上写着“彩轩堂”三字，便笑着接过胭脂放入了袖口之中：“董扇人当真是了解女人家的心思，真对得起这国下的闺秀们日日夜夜的念叨着你的剡溪扇。”
“陈大人谬赞了，小人只是迫于生计。”董子剡笑着又躬身送了陈珉忠出了铺子。立在铺子外看到陈珉忠进了轿子，轿夫起轿后又走了极远，方才回到铺子里面。他两手捶打着腰部那里，脸上露出些疲惫的神色，“木菊，给我泡一壶雾裳来。”
“少爷，还是回府里吧。今日你也累了，该是多休息了。小姐的丫头如意来铺子里说请少爷回去一趟。”木菊只是端了一杯白水出来给董子剡，“小姐曾吩咐我别让少爷喝太多的茶，易伤身。”
“罢了。既然如此我便先回府里，你帮我仔细瞧着铺子里的动向。另外再去虞府走一趟，告知然卿兄督扇官陈珉忠来过铺子了。”董子剡喝了一口水，起身往自家府宅走了。
二月初十那一日，早起虞然卿便来了董府。门房一见是虞然卿二话不说开了门让其直奔董子剡的屋子。可是待到虞然卿进了董府，他兴匆匆的往里跑着却迷了路。董府的房屋布局不是平常富户的几进几出，左右规矩厢房的样子，这些房子多是不规矩的，长廊，角门，墙壁，稍有遗忘便出不来了。
“董子剡，你给我出来。我迷路了，不晓得怎么出去了。”虞然卿曾经多次来过董府，但是未进后院，因为后院还住着董子剡的妹妹董子溪。对于这一位完全没有见过面的董家妹妹，虞然卿始终抱着爱慕的心思。然而这句章城里谁也没有见过董子溪一面，大家猜想也许董子溪有些隐疾吧。
再说那董子剡，他方还未起来，就听得虞然卿在后院喊了一嗓子。他心中一急，寻了一件青灰的袍子披在身上便冲出了自己的院子，循着虞然卿的鬼哭狼嚎的叫骂声找到了他。
“然卿，你怎么能擅自跑到内院呢？我妹妹住在里面，你怎可这般的进入。她以后的清誉可是会被你给毁的。”董子剡凶神恶煞的见着虞然卿骂了几句，“难不成你还想娥皇女英啊？”
虞然卿全然没有听到董子剡的骂声，他只是盯着董子剡看。未束发的董子剡，一头乌发散落在前后，眉目之中流露出来的也不是过去见到的那个样儿，若是此时再有一个笑容，这人便是仕女图中懒起画峨眉的佳人。
“笑一个更是精妙了。”虞然卿有些痴然的伸出右手的手指抬了董子剡的下巴，“转眸微有怒，但博君一笑。青丝穿金针，桃花竟含苞。”说着虞然卿的左手也捋上了董子剡的发丝，“常念卿旧容，未知竟如芳。待我描月眉，携手看穹苍。”
董子剡被犯了花痴的虞然卿弄的懵了片刻，待自己反应过来事情的始末，他才觉出自己是被人给轻薄了，而且是七尺男儿遭了同样身为男儿的虞然卿的轻薄。董子剡双手上抬打落了虞然卿的两手，自己又后退了几步，觉出自己的头皮疼，一眼瞧去竟是虞然卿扯着他的头发不肯放。
“此景应是仙人笑，凡人不敢太奢求。子剡你真应该是个女子，若你是个女子我便退了姚小姐的亲来娶你。”虞然卿终究还是放开了董子剡的发丝，他的脸上露出一些不舍，他终于还是鼓足了勇气说，“子剡，世人之中也有男子欢爱，我真是喜欢了你，想与你长相思守，可惜我们即是力排万难走到一起，终是会遭世人唾骂的。”
董子剡再也听不下去了，虽说他自家是不近女色但也没有到喜欢男子的份上，更何况还是已然定亲的男子。董子剡心中升腾出一股愤怒，对着虞然卿骂了起来：“虞然卿，你若喜欢男子，那花街巷里多的是不着衣履的绝色之人，何来侮辱我呢？若不是你我相交十年，我知你平日好爱美色，如你今日这一番话，已足以让我和你绝交的。”
“子剡，子剡，我只是一时情动而已，莫要生气了。”虞然卿紧张的追上去抓住董子剡的手臂，“子剡，我们十年的交情，你总不会说绝交便绝交吧？”
董子剡双手用力一抽，便从虞然卿的钳制中出来了，他今日真是不吉利：“你知你我有十年交情，那么怎么还要对我拉拉扯扯。你难道忘了我自幼便不喜旁人拉扯我的吗？”
“子剡，我一时情急方会忘记的。你且答应我，不同我绝交即好。”虞然卿颓然的将自己的手无措的相互揉搓着。
“也罢，我明知你是这种好色之人却还与你相交十年，说来本就是我自己活该被人。”董子剡对于那一件事不知道该用什么词来表述，用“轻薄”，那是女儿家的说法，可是男子呢？他实是想不出词来，只好不言了。
“子剡，今日之事算我大过。我们暂且搁置不说，可好？”虞然卿终于又恢复到了他往日的语调，“我昨日询问过，今年贡扇的名额定了匀吴梅里扇和你家的剡溪扇，听闻巴蜀那里去年竹林一片开花，这织扇的竹子便寻不到好的。”
“这消息可当真？”董子剡听得这消息心中一扫之前的不悦，“若是真的，我再送你一把扇子让你去讨姚小姐的喜欢。”
虞然卿低头瞧了脸上染了笑容的董子剡，这眉目之间，真似一个女子应有的容貌。还有这嘴角，分外嫣红的薄唇，嫩白的颈项，还有那若隐若现的里衣。虞然卿终于在心中决定了一个事情，即便董子剡是个男子他虞然卿也就喜欢上了他。就算不能长相思守，若能将这份早已变了味的友情持续下去，会有一日他们能相互承诺对方的。
“然卿兄，那你先去前厅等我片刻，我稍稍换了衣服便来。”董子剡转身后又回头对虞然卿笑了笑，他只是加快了步子往回走。
虞然卿看着董子剡的背影，并不妖娆的背影，也不婀娜多姿，素净的如同每一个风雅的男子。他想喜欢应是没有可求缘由的，例如他如今对姚小姐还是极为欢喜的，甚至想早一日洞房花烛更是锦上添花的。
二月初十午后，昭德四年的督扇官将匀吴梅里扇和句章剡溪扇定为贡扇，三日后封漆送入长安。
董子剡将最后一把剡溪扇装入锦盒，封上了火漆。督扇官的侍卫前来将扇子装箱带去驿站，这一年的贡扇算是定了。余下的便是要让铺子的匠人们忙着赶制一些北都的订单。
“少爷，夫人差了人来说老爷的病好了一些，今日要少爷早些回家。”木菊帮着董子剡整理铺子里的账册，轻轻推了一把发呆的董子剡，“少爷怎么又出神了呢？”
董子剡神游太虚被木菊撞破，有些迥然的说：“我想明年的扇样呢。”
“少爷，你以后还是和虞家少爷不要太亲近了。前几日我听花街的一位郎官说了一些你和虞少爷的闲话。他来铺子里买扇时说虞家少爷写了很多诗，好像都嵌着少爷你的名字。”木菊终于把书案上的账册整理完了，端了一杯水给董子剡，又道，“那个郎官说的极为不好听，还说少爷以后若是没了银子使，也可去他们那里坐上几日。”
“荒谬。”董子剡原先听了倒也没什么，只道那些个郎官随口编排别人，“以后不许他们再踏进我们铺子半步。”
“少爷，我们的生意还是要做的。每年那些花街的姑娘和郎官来我们铺子买扇子，买的很是频繁。你知道的，那些姑娘是为了看你这位不近女色的少爷，那些个郎官也是来看你的。可是若不做他们的生意，我们便会少了许多的进项的。”木菊担忧的望着自家少爷这一幅怒样，心想这一下子自己可是说错了话。
“也罢。谁让我们还得依着他们来买扇度日呢。”董子剡起身掸了掸衣上的线头，把一旁的针线箩拿到绣架上，“以后我自己注意些就好了。”
“其实少爷，你让老爷帮你定一门亲事就好了。堵了那些人的嘴巴，也省得虞少爷总是粘你来的。有了少夫人，就能把他们通通的赶到一边了。”木菊帮着董子剡穿了一枚针，递过去给董子剡，“少爷，你喜欢什么样的小姐呢？也不见你在花朝节时去看看人家姑娘。要不三月三的时候，再去看一回。咱们句章城里这么多的小姐里一定有你喜欢的一个。再不成我们也可以去外城找的。”
“木菊，你什么时候变得这样能说话呢？”董子剡仔细的盯着扇面，正在刺一副牡丹图。
“少爷，我就是随随便便说说的，你别生气把我给撵了。”木菊差点要把那一枚针掉在地上，好在他还是捏住了。
“这枚针可是比你还老的，还是前朝时京城最为出名的制针坊打造的。”董子剡取走木菊手中的针，对着窗口透过的光瞧了瞧，“如今这京城成了北都，大安成了前朝，连这针都可以算上古董了。”
“少爷又说起前朝的事情了，每次说起来都是不好听。”木菊走过去，端起茶碗道，“我给少爷再去添碗水来。”
董子剡望着出去的木菊，他心里想如果自己也能像他这样能回避就回避，那该多好。可惜生于斯长于斯，食了董家十八年的饭，就该还董家的恩。这一切不过是自己的命罢了，想及此董子剡的心情也舒坦了许多。他并不是一个良人，他贪利贿赂，为钱可以牺牲些尊严，为了家族更可以抛弃个人尊严，即使做个小人却能保家人安危，他也愿意的。
万事终是不常能如人意的，眼瞅着剡溪扇要送入长安，却不想还是发生了些事故。董子剡后来回想此事，他想若没有那一场火自己也只是安安稳稳的再做两年的董家剡溪扇铺的当家，此后他也该恢复他的身份了。但没想到，剡溪扇还是出了问题，而这个问题不过就是匀吴梅里扇对付董家的第一步。
二月十二晚，句章驿站失火，督扇官陈珉忠侥幸逃出，然而剡溪扇却在大火中烧烬成灰了。
得知这个消息时，虞然卿又一次闯入了董子剡的卧房，这一次虞然卿没有迷路，而董子剡正好要宽衣入睡。董子剡听到虞然卿拍着自己的房门，他大惊之下裹了一件皮毛出去。
“然卿兄，这样晚你来我府里何事？”
“驿站起火，你家的扇子全部烧毁了。”虞然卿急急的对董子剡说道，“可有额外准备的扇子吗？陈大人差我来问此事，若是没有额外准备下的扇子，那今年的贡扇的份额便要全给匀吴梅里扇了。”
“真的着火了，一把不剩？”董子剡惊得失落了裹在身上的皮毛，退身关门对虞然卿说，“明日辰时，我会亲自把扇子送去陈大人那里。”
“子剡，你没事吧。要我帮忙的话，你直接说。”虞然卿不安的望着门内的董子剡，拾起他失落在门口的皮毛，“陈大人今日暂且住在我家。”
“谢谢你然卿兄，帮我向陈大人赔个不是。你回吧。”董子剡背靠着门框，他第一次泪流满面。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段二 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