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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一场大梦 ...


  •   这是一片由絮状漂浮物组成的天空,这是弗洛伊德搭建出来的梦。

      洁白的窗帘乖顺地停在飘窗脚下,被褥和床单冷地发寒。盖着他的似乎不是羊毛或棉花,而是停尸间的白布。

      邵墨渊的视线停留在空中的一个虚点上,身下硌人的木材抵着他的背,被木刺扎着的痛感逐渐清晰。他保持着呼吸,记忆逐渐和21%的氧气一起从支气管浸入他的五脏六腑,促进又一轮血液奔涌。

      他这才想起,现在是2099年的夏天,他十五岁。

      一个如玫瑰花刺般的十五岁。

      邵墨渊六岁被邵立平接走,这是他跟着他走南闯北的第九个年头。
      这是他们当年的第二段旅程,是在南美洲。
      大规模的农业生产以及化肥农药的使用已经使这里的环境严重受损,化学物质犹如爆炸的核电厂,潜移默化在人身体的内部。然而邵立平一向穿梭在各种寸草不生的地方,山野之旅似乎一直是他研究的不二课题,更不要说慢性致死这种东西了。

      邵墨渊试着抬起了自己的手,皮肤简直像白化病患者,他仿佛能看到自己苍白皮肤下连着心的红色血管。

      之所以会躺在这里,是在三个小时前,他掉进了一座山坳之间的非自然蓄水池。

      这水池漂亮得很,从表面来看,简直就是一湖碧蓝的天空。

      然而,那是一个化工厂的蓄水池。

      如尼斯湖水怪一样深藏着的,大约就是无处不在的氯化物、氯酸盐、磷酸盐、氟化物和砷——它是由化工厂排除的其他物质组成的,即并没有化学家的参与,蓄水池在阳光、水、空气的作用下,变成了一个化学实验室。

      邵墨渊掉了进去,是被邵立平推的。

      邵墨渊正无声地寻找着血管,眼角掠过一丝光影。接着,是带着锈味的推门风。

      邵立平推开了门。

      邵墨渊的眼尾,却不经意间扫过了门外的光景。
      接着便愣住了。
      静默无声,没有四季流转,亦无光影穿梭。常有鸟群飞来啄食的后院已经变得冷清,曾经飘荡着知更鸟、猫鹊、鸽子、樫鸟、鹪鹩的早晨已经悄然不在。周围的田野、树林和沼泽都湮没在焦黄、打蔫的植物中,灰白的苍穹暮色深垂,世界好像被打翻了的调色盘,凌乱而又糟糕。

      邵墨渊没有和任何人提起过自己严重的色彩混乱症。可事实上,从十五岁开始,他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视觉残疾患者了。有时候还会连带一点并发现象,比如通感症。

      可是那时多么天真,竟然以为总会好的。

      邵立平无言地看着他。
      他放下舒展的手,仰视着五米外的邵立平。

      邵墨渊很少这么细地观察一个人,可也许是色谱完全被打乱了以后的慌张,他的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到了这位年过七旬的爷爷脸上。

      可即使是这样细致的观察,他仍然没有察觉到老人眼神里转瞬即逝的悔恨。

      也许九年时间真的太长,邵墨渊甚至早就已经忘记了邵青、花信和邵怀的脸。可是平心而论,他的整个少年时代里只有一个抚养人,那就是不知道为什么要把他推到化学池里面的邵立平。

      “三个月以后,我们回鲸落洲。”邵立平说,语气不容置喙。

      邵墨渊看着他,这五米的距离隔着他们十五年的亲情。

      邵立平似乎察觉到了他的难以置信,那张过于死板的脸终究是放松了一点。他叹了口气,走到他床边。

      老人最终坐在了木凳子上,不平的凳脚在木制地板里泥足深陷,“还记得我在阿拉斯加问过你的那个问题吗?”

      假如你去一个原始森林冒险,带5种动物,老虎,猴子,狗,大象,孔雀。这时你遭遇了危险,要按顺序一一放弃这些他们,你会如何挑选?”

      邵墨渊不想说出一些不明智的话,撑着靠在了床头,徐徐说出了一样的答案:“最后放弃孔雀。”

      邵立平看着他,皱着的眉头稍微有所舒展。

      “为什么?”他追问道。

      “如果这是一道心理学题目的话,孔雀大概意味着弱者。”邵墨渊如实很平静地说,“人的存在就是为了保护弱者,既是天寒地冻路遥马亡。”

      邵立平点了点头,“我很庆幸你有这种想法。事实上,有这种想法的不只有你一人……”

      “到了鲸落洲你就会明白,”邵立平没有再多说,只是很朦胧地解释道,“这个世界上有太多的强者,所以不对人构成威胁的孔雀才是最能让人接受的——虽然以你的年纪,这似乎是难以理解。”

      “邵墨渊,我很负责任地告诉你。”邵立平看着他,语气肃穆,“有些东西你必须承担,这是一出生就决定的。”

      邵墨渊确实很难理解。

      邵立平在他生命的最后第二年把他推入了化学池,从此邵墨渊十分隐秘地失去了自己的视觉与健康,这是不容置疑的事实。

      可诚然,邵立平说的确实不错——因为他这身很显而易见的毛病,刚到TOP的时候,周围的人不太会把他看作劲敌,倒是带着一点悲惨的怜悯。

      这也许听起来卑鄙无耻下流、而且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然而确实抓住了人性的弱点,这在某些方面甚至促成了他刚到IPPO时深扎根基。

      ——尽管要是给邵墨渊一个选择的机会,他绝对不愿意再掉进化学蓄水池。

      尽管直到现在,邵墨渊仍然因为这件事对邵立平怀着隐蔽的恨意。

      可是显然,他并不能作出选择。

      邵墨渊的意识朦胧而又飘散,他的记忆很快就像被往后拖了的进度条,落到了2102年。

      在“组织”时坍塌的房屋、灼烧的火,蒸腾而上的滚滚浓烟,落到他眼里都是蓝色的,普蓝、板岩蓝、暗板岩蓝或者浅蓝。海水的颜色更加反常,是一种白色占21%黑色占79%的灰。

      在这种情况下,就更不要说人:如同驴和骡子或者两种同系植物杂/交,人在他眼里,多少都是带着些阴阳怪气的。

      可是很奇怪,贺念之带着色彩缤纷。

      周围是泛着蓝光的火,实验室以一种病弱的躯壳呈现在他的面前。那个孩子出现的时候,山的生机不再崩陨,花的瑰丽有迹可循。

      贺念之是这之后十四年里唯一的色谱。

      玫瑰和贺念之,是他视觉残疾之后唯二的直觉。

      他时常会在午夜梦回时,想起某一个月色永恒的夜晚:万物静谧无声,贺念之拨弄着院子里的玫瑰,在灏夜之下冲他一笑:
      “邵墨渊,或许,你看到宇宙里沉淀着的暗物质了吗?”

      这一刻,世界静止。

      费米子和玻色子之间的超对称性开始联结,弦振动和运动、产生出各种不同的基本粒子。平行世界在夸克的时空航行,中子穿过一切,最终落到了名为“现在”的结点。

      邵墨渊有些湿润的眼被光明刺痛。
      熟悉的檀香混着78%的氮气萦入鼻腔。

      邵墨渊睁眼。
      他在家。

      奇异的视角仿佛一个扭曲的十一维空间,窗帘被带着腊梅香气的东风吹起、落入了他的房内。白色掩映之外,他可以看到大片的花海,那是贺念之经年累月种下的另一个世界。

      邵墨渊有些呆滞地动了动手指,却感受到了轻微的温度。他有些疑惑地抿了抿唇,目光微微挪移了位置,投射向自己的右手边。

      这一下,便是长久的凝结。

      少年的鼻息喷在他的床沿,头歪斜在长方体的棱角,黑得纯正的发丝垂在棉质的衬衫上。贺念之骨节分明的手指上缠绕的,是他送给他的月球。
      银白色的吊坠微微摇晃着,外表的坑洼时不时触碰着彼此的手。

      贺念之闭着眼,浓密的睫毛投下一块阴影。

      也许是一种古老的本能,邵墨渊看着他,一刻也没有挪眼。

      这个世界……有点陌生。

      卧室的颜色本来应该是冷色调的暗沉。可是不对,一切都不对,所有的家具和饰品开始有属于它们自己的颜色,他们甚至不再属于任何一个色系。

      贺念之融合在一片花色之中。
      他像欧几里得,他创造出了丈量世界的几何学。

      邵墨渊看着他,看着他,甚至没有察觉到渐渐开始颤动的手指,甚至没有察觉到对方逐渐明了的清醒。

      直到视线相撞的那一刻,他依然后知后觉。

      这个空间多么像一台大型强子对撞机,让一切迅速毕露原形。

      空气里漂泊着来自普罗旺斯的气息,倒在草甸上的触感混着一丝来自森林深处的甜。

      邵墨渊的嘴唇翕动,却始终没能说出话来。

      贺念之眼里的神色不再清明,失而复得的疯狂扫去所有理智,让一切陈规玉石俱焚。少年人看着他,澄澈的眼里,映照着所有。

      邵墨渊又何尝不是如此。

      许久不曾会面的通感症在那一瞬间如月光般倾泻,他的世界开始莺歌燕舞。

      原来贺念之也并非是最纯正的色谱,他从未将他看得完全真切。

      贺念之的左眼眼眸,竟然横贯着一道白。

      这是北极熊的白、山雪的白、绒毛的白。

      这丝纯正的白亘在贺念之深黑的眼球,就像灿烂银河之于宇宙。

      这是他……最喜欢的白。

  • 作者有话要说:  潘洛斯阶梯(PenroseStairs),又名潘罗斯阶梯,由英国数学物理学家名誉教授罗杰·潘洛斯(RogerPenrose)提出。潘洛斯阶梯是一个无尽的回廊,一个迷宫。四条楼梯,四角相连,但可每条楼梯都是向上的,因此可以无限延伸发展,是三维世界里不可能出现的悖论阶梯。
    色彩混乱症是我编的,邵墨渊确实有这种现象。通感症是真的。
    事实上,有一个很著名的色盲悖论:
    有一个人,他有一种奇怪的色盲症。他看到的两种颜色和别人不一样,他把蓝色看成绿色,把绿色看成蓝色。
    但是他自己并不知道他跟别人不一样,别人看到的天空是蓝色的,他看到的是绿色的,但是他和别人的叫法都一样,都是“蓝色”;小草是绿色的,他看到的却是蓝色的,但是他把蓝色叫做“绿色”。所以,他自己和别人都不知道他和别人的不同。
    问题就是,他怎么知道自己和别人不一样?你又怎么确定自己没有患上这种毛病?
    草,我好爱。
    真是奇怪的作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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