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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倒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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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总是做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我在一辆飞驰的列车上,流动的景物模糊了所有人的面貌,吵闹声,呼喊声,如海上的波浪,我在这种波浪中肆意起伏。”
深沉的暮色沉入大地,黑夜与静默蔓延,四周渐渐安静下来,只能听见铁轨与车轮相撞击发出的机械声响,浓墨般的颜色让惨白的白炽灯也弱了光辉。
我百无聊赖地翻着一本书,书页沙沙在指间掀动,顺手折下一个小边角:第一百三十八页。随后侧身让身旁的人入座。
我所在的位置是三排座的中间,靠过道的那人已经睡着了,斜躺在靠椅上,一侧的头微微放在了我的左肩上,是位较丰满的中年妇女。靠窗的则是刚刚上车的一位男子,侧脸瞧着年轻,也很安静。
我收回目光,落到了书的扉页上
“第三十八夜,神会指引你回到三年前。”
颇带宗教色彩的神秘,我轻轻嗤笑了一声,莫名地念出一句话:
“曾有的夏夜,星星寥少,微风浮动,再也看不见你的脸。”
眼睑处有湿热流动,而窗外苍茫的夜色透出从未有过的狂野,我努力弯了弯唇角,眼睛也弯了弯,我微微笑。
“那是一片血色的风景,流淌着暗河里的罪孽,尖叫声,嘶吼声穿插其中,而异样的平静却在我心中一发不可收拾地蔓延开来。”
“2016年12月24日,池鱼祭日。”
她和他死在那一天。
“姑娘?姑娘?你醒醒?”
“——啊!血,好多好多血!”
我听见很多不属于我的的声音,在孤寂的大海里上下漂浮,我的意识不属于我,属于一片庞大的未知世界,高昂的变奏曲上下起伏,奇异的欢乐将黑夜渲染得分外滑稽。
我微笑,轻轻闭眼。手中的书,滑落到地上,踩踏声随之而来,我听见很多人将他践踏,心破碎成灰。
——
池漾今晚很不同,她含着棒棒糖,翘着二郎腿,眼神飘忽,四处看,坐在座位上,身体在这里,心却飞到了十万八千里之外的地方。
小鹿踩着铃声四处乱撞,她漫不经心地扯落衣襟上的白衿小花,长指玩弄,手心旋转。
她叹了声,站起身,从第一排走到了最后一排,路过整个车厢的人的目光。
她告诉自己不必在意,可手心却一直在颤抖,她没想到自己能回来,回到这个充满喜悦的磨难和艰涩的痛苦的夜晚。
二十一岁的池漾的灵魂蜷缩在十八岁的池漾的躯壳里,世界都令她感到眩晕。
圆头小皮鞋踩在铁皮地板上发出咚咚的声响,她感到车厢里所有人都为她侧目,除了他。
他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像蝴蝶的双翼,薄唇轻轻抿着,安静得像一幅画,扫落人间喧嚣。
池漾紧握手中的白衿小花,颤抖着走向他。
她站在他面前,低头,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他。注视胜过虔诚的礼教,风一吹,发丝扬起。她用她好久不曾听过的声音轻轻道:
“俞鱼,你睁眼。我要告诉你三个任务。”
被唤了姓名的男子诧异睁眼,平静带着探究地看着身前的陌生女子。
他穿着黑色的风衣,衣领外翻,浑身透出冷酷的质感,而嘴角漫不经心的笑又微微透出温润的凉意。
池漾摊开了手,小白花展现出来。
她说了第二句话:“第一个任务,三秒钟之内数清它的花瓣,”她停住,默默计数,等待他的回答。
男人并不想回答,可脑海中却自动跑出一个数字,他轻念“六瓣。”
低醇磁性的嗓音与池漾心中的三重合。
她笑了,微笑看着俞鱼,继续道,
“第二个任务,在三分钟之内爱上我。”
男人诧异,心中却又漫上说不清道不明的熟悉感,看着眼前的小姑娘不由分说地吻住自己的额头。
轻柔微凉的触感,抵过一生的触碰。
他的心脏好像被人紧紧地握住,耳朵嗡嗡一响,世界里只剩下一个声音“你完了。”
上帝对他这样说。
情感摧毁所有理智,他站在选择的大门前,不可抑制地陷入了沉沦的陷阱。
这是最初的一生,他二十三年的生命在死水里挣扎,沉溺呼吸又一头扎下。
意识在疯狂地涌动,他听见时间流动的声音。
吻住了女孩红润的唇。
“第二分五十九秒的声音炸成了烟花。”他的灵魂在荒原里放空,升腾而起,指责他的良知。
可他告诉自己“我可以爱她,我可以负责。”
池漾尽力地回应这个炙热的吻,她双肩微缩,浑身颤抖,战栗不已。
一吻终了。她缓慢地坐到了他身旁的空位上,互相拥抱彼此,温度交换,彼此都同样的炽热温暖。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俞鱼诧异发问。
“we were mean to be.”池漾忽略了他的提问,微笑道。
我们命中注定。
该相遇,该相爱,不该分离。
俞鱼温和地笑了,手掌抚摸过她的黑发,鼻尖细闻那一方清香。
“我好像在哪见过你。”
早就熟悉的彼此,梦境将现实分割。
池漾回握住他的手,侧头认真地看着他,目光描摹过他熟悉的眉眼。
她在心底轻轻说“我怎么可以告诉自己忘了他,他的眼睛明明在哭泣。”
她轻轻回:“我也是。”
她认真道:“第三个任务,趁现在,月色温柔,在三十分钟内和我私奔。”
四目相触,温柔陡升,月色被炽伤,四野静谧的风声缩了头,颤栗的河水停止奔流,他们都在等着他的回答。
俞鱼转了转黑色的眼珠,用平生仅有的趣味轻答:“现在就可以,在月亮小姐来不及眨眼之间。”
池漾心中一颤,温暖逆流,三年的思念如利刃,一点一点地带着温度凌迟她。
她把头埋在他的肩窝上,任眼泪流淌。她固执坚韧地回:“现在不可以,我们还有三十分钟,我会好好陪着你。”
俞鱼心里涌上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像不安又像激动,在沉默和跃动中握住黑色葬礼的尾巴。
他抬手看了眼腕表:十一点三十三分。
列车继续前行,呼啸过荒原,穿行过隧道,流淌过河流,一切都在静谧无声中安眠。
俞鱼低头看着池漾,看着她的脸,小巧的美丽,眼睫毛上下阖动,像蝴蝶,黑色双翼就能让人为美折服。
两人互相依偎,如同熟识相爱很多年的恋人,没有任何不适感,仿佛他们的灵魂生来便契合彼此。
俞鱼拿出一本书,两人一起阅读。
书名叫《时间倒流.消失的爱人》
他们安静地看着故事情节,看到“凄冷长街里的犬吠声”时,他们仿佛如有所闻,在旷野中听见野狗的叫喊;看到“一束笔直的灯光刺破黑夜”时,他们又仿佛在群山回唱的黑暗中看见了一束惨白的冷光朝他们直射而来,眼睛都下意识地阖上;看到“爆炸声刺裂天边”时,池漾心中一惊。
她转过头,眼角带着泪,紧抓住俞鱼的手,微笑又凄凉道:“鱼儿,我们可以私奔啦。”
俞鱼瞥了眼腕表“十一点五十七分。”
他毫不迟疑地点了点头,牵起他的手转身就走,走到两节车厢的中间。
池漾在他的掩护下,缩进了乘务室,偷出了那串钥匙。
他们打开车门,看到了下面飞速移动的铁轨,黑黝黝的一大片,像密密麻麻的甲壳虫,使人心上蔓延出许多恐惧。
俞鱼大手捂住了池漾的眼睛,轻轻道:“别怕,我会保护你。”
池漾咬了咬牙,和俞鱼一同跳了下去。
身后车内传来急促的广播声“警示,有人跳车。”
红灯与警报,慌乱与躁动。
池漾深深闭眼,紧紧抱住俞鱼,和他一同磕绊在铁轨上,疼痛与鲜血一同袭来,他们滚入了铁轨旁边的草地。
而驶远的列车,在桥中间随着桥的坍塌,四分五裂,散入江中。
而后油箱爆炸,火光冲天,血肉嘶喊,在潋滟无光的江面上炸开一层裹挟着尸体与列车碎片的烟花,热浪袭来,火光映着水面,灯火通明,泛起层层涟漪。
池漾心中剧痛,看着不远处的火葬场,心几近被撕裂。
她抱住俞鱼,听着他安静的呼吸,触碰着他此起彼伏的胸膛,觉得自己不如死了。
她还是回到了2016年,拯救了三年前死去的俞鱼。
可是俞鱼活了,而车厢里的人全死了。
死亡列车,会是多长远的灾难啊。
池漾抬头看着月亮,无声地流泪,喃喃道:“我是个自私的罪人。”
三年前,只死了俞鱼一个,所以没人记得他;而现在死了一车人,所有人都会记得他们。
幸存者,被寄予更多的同情与关照。当他们被群众拥簇着走近摄像头前时,她什么也不用说,只需要捂着脸,轻轻哭泣。
而她和俞鱼,再也不会分开了。
灵魂如此相似,却又如此不同。
——
列车员在慌乱中走到了那个女孩面前。探了探鼻间,已经没有了鼻息。
小孩哇哇大哭,“姐姐睡着了吗?”
母亲安慰小孩,“是的姐姐睡着了。”
女孩安详的眉眼再也睁不开,灯光照在她好看的眉眼间,她与世长眠。
时间会倒流吗,永远不会。她只是做了漫长的一个梦罢了。
尸检结果:池漾,女,21岁,死于吞服氰.化钾药物,死亡时间:2019年12月24日11时59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