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二胡的男人》楼阿夙

1、第 1 章

　　天桥下面来了个拉二胡的男人，总是戴着口罩和墨镜，从露出的皮肤和走路姿势来看，大概还比较年轻，虽然看不见脸，但二胡拉的是真不错。

　　他高高瘦瘦，身材很符合现在小姑娘们的审美，不过身上总是穿着一些不属于这个年代的老旧服装，身前随便放着个塑料编织筐，里面零零散散的一些纸钞，过往的普通人来来去去，偶尔听到兴起也会往里添点爱心。

　　那座天桥是我每天必经过的地方，时间长了，我摸出了他出现的规律，他每周只来两次，周一和周三的下午或晚上，每次只拉两个小时，看上去比较匆忙。

　　不过有人往编织筐里丢钱的时候，他都会非常认真的冲对方点点头，却不怎么与人交流，永远都是来了拉弦，到点就走。

　　当代很少有年轻人会去听二胡了，我关注这个也是因为小时候隔壁有个大爷很热衷这个，每天自己在家练习，时间久了，倒也能听出来几个曲子，如果有时候时间充足，也会停下脚步听两分钟。

　　据我了解，除了我，他的常客只有一个年逾花甲的老爷子，每次他来，老爷子就搬个马扎坐在旁边，听完了往筐里丢五块钱，俩人都不说话，一个认真拉弦，一个认真欣赏，在匆忙的城市生活中劈开了一点静好的岁月。

　　我与他的交集听上去有些滑稽，那天我刚从天桥上走下来，迎面就冲撞过来一个飞奔的身影，紧接着我看到他在后面追，一边追还一边喊道：“站住，把钱给我放下！”

　　偷钱？我猜，这年头的小偷真是啥人都偷，他一个街头卖艺的能有几个钱，我当时也不知道怎么了，扔下了手中刚买的水果就冲了过去。

　　我平时健身，跑步又是我的强项，而且这片儿地方呆了二十多年，熟悉，我看着小偷逃跑的方向从另一边开始包抄，没多久就在一条巷子里把人追上了，我这才看清楚，小偷是个十四五岁的男孩子，穿的破破烂烂的，被抓到了也不老实，一直挣扎着，但力气还是比不上我这个成年人，我一边把他的手剪到他后背，一边看向身后。

　　他气喘吁吁的跑过来，体能看上去很差，跑这么段路已经累得不行了，他把手伏在膝盖上，一边喘一边抬头看我，虽然是我抓住的人，但还是得征询一下事主的意思，我等他喘匀了才道：“他偷你多少？”

　　他摆摆手没有回答我，只是慢慢的挪了过来，低头看着那个小偷，小声的骂道：“你他妈跑什么，钱呢？”

　　小偷不情不愿的从自己口袋里掏出了五张十块的钱，攥的皱皱巴巴的，他接过来看也没看就装进了口袋里，回头就开始数落小偷：“上次我就提醒过你一次了，你也长点记性，还可着我一个人偷。”

　　小偷撇撇嘴，竟然还理直气壮地回道：“我以为你是个瞎子哦！”

　　说话还带着点西南那边的口音，他直接给气笑了：“你还知道柿子找软的捏！说，偷钱干嘛，打游戏没钱了？”

　　小偷：“哪个要打游戏嘛？”

　　他挑了挑眉毛，好像很好奇：“那你要做什么？”

　　小偷低着头不说话，他看了眼我又道：“不说是吧，不说我让这位警察叔叔把你带到警局，到时候让你家里人来接你，绝对少不了一顿臭揍。”

　　我看了看他，也没戳破，瞬间给自己换了个工作，把那孩子的手用力一拧，搞得不像警察，倒像□□一样，毕竟还是个孩子，闻言确实有点害怕，他抬头迅速说道：“你别把我送公安局。”沉默了几秒钟，他才小声说道，“要给奶奶治病。”

　　说完，我俩都怔忡了一下，小偷趁机挣脱了我的手，站那哭了起来，越哭越委屈，我看了一下他的手，满手的老茧，是个苦命的，小偷哭的上气不接下气，路过的人都要多看几眼，搞得我俩像是收保护费的，我就看他站那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钱包，那钱包是个挺有名的牌子，可能是地摊上的仿货，他从钱包里抽出了所有的现金，数了数，大概有七八百。

　　“只有这些了。”他道，“拿着给你应个急，别再偷了。”

　　我下意识的拦了一下他的手，把他扯到一边小声道：“骗人的怎么办，隔壁乞丐说的可比这惨多了。”

　　他笑了声，没说话，把钱递给小偷，那孩子刚开始还不要，被他硬是塞到了口袋里：“算我借你的。”他道。

　　回头我俩走出去好远，那小偷才喊道：“我会还你的。”

　　他又是笑了笑，也没回，我俩沉默着走了一路，他也没向我道谢，我倒是挺稀奇，对他道：“我第一次在现实中看到电视上出现的情节，你真不怕被骗？”

　　一般这种情况，我遇到的这个要么是个悲天悯人慈悲救世的大圣母，要么是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大傻子，我看他哪个都不是，倒像个一掷千金不知人间疾苦的阔少爷，这个更不可能了，哪有阔少爷拎着二胡风吹日晒的街头卖艺的，就算体验生活也没有能体验个七八个月的。

　　他突然停了下来，脸对着我的方向，虽然戴着墨镜和口罩，但我仿佛还是看到了他认真而又犀利的眼神，他道：“怕，但是被骗的次数多了，我已经分不清什么是真实什么是谎言了，只好按着自己的内心做事了，我的内心告诉我，应该做个好人。”

　　说完他又笑，笑得像个小流氓一样，他的话说出来颇有点装逼，像个经历过一番风雨的社会大哥的调调，我揣摩了一会儿愣是没有揣摩出来什么意思，我想他大概就是随口一说了。

　　这件事之后，我俩再见面的时候倒多了几分熟稔，虽然我没有见过他长什么样，也不知道他的名字，但心里已经把他放到了一个比较靠前的位置，每次路过，都会和那位骨灰级粉丝坐在一起给他捧捧场，不过那之后，我没再见过那个小偷。

　　有时候我也会带着朋友去给他捧场，虽然没人认真听，但好歹能招点人气，多少给他赚点生活费，不过现在有多少人能去认真听街头卖艺的曲子呢，大家还得忙着拍照发朋友圈呢。

　　我一铁哥们把我拉到一边问我：“你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吗？知道他长什么样子吗？知道他的生活状况吗？知道他到底是干什么的吗？”

　　一连几个问号，倒也好回答，我一个摇头甩给了我哥们，我哥们恨铁不成钢的叹了口气：“骗人的怎么办？”

　　我一听就乐了，哥们你怎么抢我的台词呢，于是我也学他那天小流氓一样的笑了两声，把他说的话原封不动的送给了我哥们，我哥们一脸“你脑残吗”瞪了我好大一会儿，我拍了拍他的肩膀：“没事没事，闹着玩呢，我有分寸。”

　　回头我仔细思量了一下，发现“分寸”那玩意我还真不具备，在这个各种层出不穷的新话题满天飞的信息时代，“江湖、义气”变得模糊而又无聊了，而“陌生人”这三个字就像带了刺一样，大家做什么事之前都得认真揣摩一下自己那点微薄的“库存”，怕一不小心就要被这可恶的时代洪流卷到犄角旮旯里，每个人都如履薄冰，都是踩在刀尖上过日子，谨慎的像个走钢丝的杂技演员，谁敢赤条条的上赶着去试试大海的深浅？

　　可大概我真的是在这种无聊的生活中磨出了一点叛逆的火花，无缘由的想去摸摸毒蛇的牙齿，而他则是我普通生活中一抹不可忽视的色彩，他让我看到了生活不同的样子……

　　转眼又到了冬至，我和他认识也差不多三四年了，恰好下了一场大雪，他不例外的又摆起了摊子——一个木头板凳，一个塑料编织筐，天气太冷，他的手都冻红了，路上没见几个人，听众只有我和那位老爷子。

　　这天的曲子是阿炳先生的《听松》，老爷子大概有点触景生情，间或还拿出手帕抹了两滴眼泪，我听不大懂，转头问老爷子：“是不是特好听？”

　　老爷子瞪了我一眼，却摇了摇头：“嗯，比之前好点，但还差了许多东西。”

　　我：“…………”那您倒是哭什么啊？

　　我俩声音虽然很小，但还是被他听到了，他把二胡放在一边笑道：“老先生说的对，我心里空，没装太多东西，倒是亵渎了名曲，下次不弹这个了。”

　　老爷子挥了挥手：“不是这个，年轻人，你伤心的时候，就不要拉这种曲子了。”

　　他笑笑，不置可否，老爷子照例往筐里丢五块钱，拎着小马扎回家去了，我帮他收拾好东西，装作不经意的问道：“你遇到什么事了？”

　　他摇摇头没回答，我心下一紧，我这是越了界了，这些年，我俩是一直以“陌生人”的身份相处着的，大家都心照不宣，把这段友谊维持的非常平稳，可有时候我也会想，既然是朋友，多问几句应该没什么妨碍吧，可是如今看来，我大概不算他心目中的“特别人”吧。

　　谁知，他却接着说道：“我请你吃馄饨！”

　　我还挺诧异的，这可能是我俩第一次友谊的进步吧。

　　馄饨铺里没几个人，可能是天太冷了，我和他寻了个靠里的位置，两碗冒着热气的馄饨被放到了桌子上，他第一次在我面前摘下了口罩，墨镜却没摘。

　　我以前也猜测过他的相貌，想着大概他觉得脸上有什么不好见人的东西，可是现在我发觉我错了，他脸上既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疤痕也没有什么胎记，反而特别干净帅气，我一个男人都觉得他长得很帅，虽然看不到眼睛，但也算是个数一数二的帅哥了，难道是因为自己长得太好怕出名所以这么伪装自己？

　　大概就是这个原因吧，现在年轻人的心思都不好猜，我看着看着突然感觉到不对，虽然只露出了半张脸，但我却觉得有些熟悉。

　　“我是不是见过你？”

　　“是的，你每周都能见到我，快吃吧，要凉了。”

　　他趴在碗上“呼噜”“呼噜”地大口喝着馄饨汤，我也没多想，陪着他一起吃了两大碗馄饨。
　　吃完他付了钱，小声的对我说道：“今天是我外公的忌日，我拉二胡是他教的。”

　　他这两句话说的没头没尾，却正说到了我的疑惑中，我有点尴尬，也有点惊诧，良久才回道：“那你外公知道一定会很开心的，你现在很好。”

　　我这个人比较内向，也不怎么会安慰人，不过有时候会不会安慰人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去安慰了，看他的反应也确实没听到心里去，但他还是冲我笑笑：“谢谢你啊，肯这么信任我。”

　　我也道：“那我也谢谢你啊，肯让我信任。”

　　我俩相视一笑，没再说话。

　　第二天上班我压着点到公司，刚踏入公司大门就发现了不对，公司里所有的小丫头的目光一下齐刷刷的看向我，不仅是小姑娘，男同胞们的眼神也不对了，我这辈子第一次有这么强的存在感，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几乎同手同脚的走到了工位上。还没来得及疑惑，不出所料，所有人立刻把我围了起来。

　　我下意识的拿手机照了照脸，没变成大熊猫啊！

　　“我犯了什么事了吗？”我小声的问道。

　　公司的前台妹子差点把手机拍到我脸上：“哥，你什么时候认识的影帝！”

　　我纳闷，顺着妹子的纤纤玉指看了眼手机，屏幕上赫然是一个巨大的红色标题——《震惊！当红影帝街头卖艺四年之久，到底有什么隐情？》

　　下面附带了九宫格照片，前几张是影帝最新的写真，后面则是他天桥下拉二胡的近照，最后一张赫然是我们昨天晚上吃馄饨的照片，不过只拍到了我的半张脸，我乍然间想起，怪不得吃饭的时候老板娘老是往我们这边瞅，怪不得我看着他有点熟悉！

　　我脑子里一片空白，我想我应该生气，或者震撼，再或者沾沾自喜，可是哪一样情绪都没有光顾，我完全不知道该思考些什么，身边的小姑娘们缠着我讲讲影帝，我好像听见自己说道：“我不认识影帝，我只认识一个拉二胡的男人。”

　　很奇怪，我当时心里冒出的第一个想法竟然是，你这么有钱，当年至于拼死拼活的追回那五十块钱吗？不过间或还有点小自责，他大概是因为请我吃馄饨才暴露的吧！

　　我拿起手机走了出去，和老板请了一天的假，网上全是对影帝的各种猜测，下午时我下意识的走到了天桥底下，原本他摆摊的地方挤了一群小姑娘，一个个在寒风里举着手机强颜欢笑，恨不得把地缝都要拍上去，可能都在猜测这片“风水宝地”到底在凭什么吸引当今影帝街头卖艺的。

　　老爷子搬着马扎坐在人群后面，看见我之后叹了口气，搬起马扎回了家，我看着老爷子的背影不知道为什么有些心酸，我想，我当初为什么没有留下他的联系方式呢。

　　后来，他没再出现过，仿佛这段不知所谓的缘分就此湮没在了时间的洪流里，我没有去关注影帝的消息，虽然知道是同一个人，但我觉得，我不认识影帝，只认识一个拉二胡的男人。

　　每次周一和周三的时候，我依旧会在天桥下面待上一会儿，陪老爷子下下棋喝喝茶，听他讲讲以前的生活，间或猜猜影帝以后还会不会继续拉二胡，猜着猜着我俩都乐了，因为不管怎么样，那都与我们无关了，毕竟，他只是一个“陌生人”啊！

　　大概三四个月后吧，网上已经没有任何关于他拉二胡的消息了，那天我和老爷子坐在一起喝茶，一个穿着非常体面的年轻人走了过来，他冲着我俩笑了一下，递上了两张鲜红的请帖，我打开看了一下，是张邀请函，影帝的邀请函，他还记得我们！

　　我一下站了起来，年轻人道：“后天下午，旁边的小体育馆，人不多，拉阿炳先生的名曲，他希望你们能过去点评一下，听听够不够感情，警察叔叔，一定要赏光！”

　　我猛然间抬头，年轻人对着我笑了一下，有些腼腆，我愣了好一会儿才试探着问道：“你，你奶奶的病治好了吗？”

　　他摇了摇头：“先生给的钱倒是够了，但奶奶没挺过去，后来有一个陌生人资助我上学，我一直读到大学毕业，毕业后我就想办法打听他的消息，毕竟还欠着八百块钱嘛，后来我才知道他就是资助我的那个人，就想办法进了他的公司。”

　　我听完后真的有些震惊，原来无形之中，生活时刻在给予人类无尽的惊喜，根本没有必要去追求“不普通”的人生，因为普通和不普通只是个人心中的一个认知度。

　　我笑了笑：“我猜，他现在的曲子一定很有风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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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个并不怎么好看的故事，但是我相信这世界上依旧会有人喜欢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