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深处》千姿

21、第21章

　　江南夏日的夜，原就是微凉的，纤月宫的夜，因为寒烟湖，更是清凉。
　　先代纤月宫宫主，醉心建筑，纤月宫中一草一木，亭台楼阁，琉瓦金殿，都亲自督促重建、新建，处处透着精致美妙，在一片夜色之中，尽管就像水墨泼就的山水画般只剩憧憧暗影，但也处处透着仙气。
　　寒烟湖畔，满湖翠盖凌波，接天莲叶绿茵茵的密密铺开去。
　　连菡坐在湖边小亭中，望着一湖将开未开的菡萏，静静的发呆。
　　刚沐浴完毕，发丝尚未擦干，略带淡香的水珠顺着鬓边额角，珍珠一样坠落湖面，于是，偌大一个纤月宫，就只听得见水落湖面，融逝无踪的声音。
　　“唷——”，头顶，一个声音响起。
　　连菡轻蹙了一下眉，不理。
　　“喂——”，声音不高兴了，再次响起的同时，弹指丢下了一块石子。
　　“凤箫——”头上吃痛，连菡闷声轻呼，捂着脑袋望了上去。
　　话音未落，人就惊了，只见凤箫倒挂在亭中木梁上，发丝倒垂，一张脸近在眼前，妖媚邪异，而他竟就这么倒挂着喝起酒来。
　　也不怕灌到鼻子里。
　　察觉到连菡的惊讶，凤箫嘿嘿笑了，双腿一松就落到了他旁边坐好，“给！”
　　“哪来的？”酒的气味连菡无比熟悉，正是百花酿，百花酿是君千专为耶岚所酿，这天下，再多的银子也买不到。耶岚没来纤月宫，纤月宫中自然也不会有百花酿。
　　“偷的”，像是知道连菡的疑惑，凤箫鬼祟笑着回答，过了一会儿又补充一句，“从皇宫中偷的。”
　　“哈？”连菡忍住翻白眼的冲动，嗤笑道，“禁宫你也敢闯？”
　　“哼——”，凤箫冷哼，鼻子朝天，“这天下，有什么地方是我不敢闯的！”
　　又是那副唯我独尊的猖狂模样。
　　连菡横他一眼，还是好心劝说，“禁宫中高手如云，君千更是武功高强，整个江湖难有匹敌，你喜欢喝百花酿，下次我问耶岚多要些，去偷？抓住了要砍头的！”
　　“嘿嘿”，凤箫靠到连菡肩头，狡黠的笑着，“你担心我？”
　　终于没能忍住，连菡翻出了一个白眼，“你就不能安分点？”
　　“安分？”不知是不是喝的太多了，凤箫眼中有了几分醉意，“……呃……只要夙颜不在……这天下……就连……就连公子你……也不能把我怎么样……”
　　“夙颜？”连菡蹙了眉，兀自沉吟，“……他就是你主人？”
　　察觉到说了不该说的话，凤箫立刻清醒了，正襟危坐的，就连脸色也变了，咕噜咽下最后一口百花酿，咽的太急，嘴角流露一滴，晶亮如星。
　　连菡若有所思的盯着他，许久之后，幽幽的问，“真的不能说么？”
　　凤箫抬头，看进连菡一双水色的眸子中，那里面有太多无可奈何的哀伤，映的他心尖一阵抽疼，抿紧了唇，松开，再抿紧，再松开，许久之后才下定决心般的小声开了口，“公子……”
　　可是，开了口，又不知该如何说了，凤箫紧皱眉头，苦恼了半天，伸手摘下湖中一片莲叶，只用两根手指，就剪出了一个人形，再放到手心，撅嘴吹了一口，莲叶人偶就活了过来，在他掌心，踢腿挥臂，好不活泼。
　　连菡轻轻笑了，伸出一根手指去逗莲叶人偶。
　　果然是被凤箫施的术，连脾气也一样的骄矜，连菡的手指刚碰上去，莲叶人偶就踢过来一脚，正正踢上连菡指尖，不痛，却瘙痒的让他扑哧笑出了声。
　　凤箫也笑了，掩嘴轻笑，瞬间恢复了本性，趴到了连菡肩上，“公子，你看，它喜欢你，可它喜欢你的心，是凤箫我的，原本，我收回灵术，它就该死了的，也不能再喜欢你了，可它偏不，它非要继续喜欢公子，所以只能化身成魔，舍魂成妖，拼了命也要留住它体内属于我的那股魂，那么，公子，终有一天，它毁了的不只自己，也会毁了我！”
　　“你是说夜？”连菡猛地坐直了身体，紧盯嬉笑着的凤箫。
　　凤箫仍是笑，又摘了一片莲叶，剪出一个人形，放到另一只手掌中，举到连菡眼前，“这个是大祭司，这个是宫主，公子，你要哪一个？”
　　连菡不明白凤箫意欲如何，皱眉看着他。
　　凤箫又把手递近了些，“一定要选，公子！”
　　连菡紧抿了唇，眉皱的更紧了，唇上一片惨白之色，水色眸子中有了许多的挣扎，过了许久，小声道，“夜中了碧海青天，我不能不管他！”
　　“全天下的人，公子都能管的过来么？”凤箫步步逼近。
　　“可他……可他……”仍是犹豫挣扎。
　　“那么这样呢？”话音未落，掌心两个莲叶小人蓦地起了火，橘红色的火焰跳跃舞动，离得那么近，也察觉得到炙热，莲叶小人在火光中痛苦的扭摆着。
　　连菡瞪大了眼睛，双唇微张，说不出话来，一双眼睛在凤箫两掌之间看来看去，脸色越来越难看，双拳越握越紧，却怎么也下不定决心。
　　“公子，凤箫的本事，你知道，这火一盏茶的时间就能燃尽，若是公子一直犹豫不决，烧疼了凤箫的手掌，那我就将这两个罪魁祸首都杀了”，凤箫唇角一勾，就是要将连菡逼到绝境。
　　连菡闻言一愣，几乎本能的出手，抢过了凤箫掌心一个莲叶小人。
　　“呵呵——”，凤箫眼中闪动捉弄的光芒，掩嘴轻笑，他随手一挥，就将另一个莲叶小人挥落到了湖中，噗嗤一声之后，火灭了，“公子，不知该说你太笨，还是太天真，怎么什么话都信？”
　　说着，实在忍不住了，凤箫趴在连菡腿上，笑的快要撒手人寰了。
　　连菡不悦的皱了皱眉，却又立即松开了，他看看手心的莲叶小人，火已灭，将它小心抚平了，轻轻握着，“谢谢你，凤箫！”
　　“喔？谢我什么？”凤箫仰脸，攀着连菡坐了起来，伸出一根手指去碰他掌心的莲叶小人，忽然如叹息般的轻声道，“你是该选他的……”
　　连菡不知凤箫话中何意，只是轻轻笑了，将莲叶小人收藏到了怀中，“若是负了月，连我自己也要恨自己！”
　　没错，千钧一发之际，连菡选择的是代表容月的莲叶小人。
　　凤箫一双眼睛晶亮晶亮的，流丽如宝石，他直直的看着连菡，忽然伸臂就抱住了他，连菡别扭的挣扎，他抱的更紧，还摇来晃去的，像是抱着心爱的宝贝玩具般兴奋不已，不过又略有遗憾的埋怨，“公子，要是你早早的就这么选了，该多好！”
　　“喔？怎么好了？”连菡被凤箫的喜忧无常逗笑了，也不再挣扎了，任他把自己揉来搓去的，却感觉无比亲切。
　　凤箫忽然敛去笑意，松开连菡，倚到凉亭柱子上，曲起一条腿，望向远方，凤眼中闪动的是如流年的喟叹。
　　连菡不明白他又是怎么了，靠上前去，想逗他，只觉得还是笑着的凤箫好。
　　怎知，凤箫却突然像变了个人，扭脸瞪向连菡，眼中是剔骨的恨意。
　　连菡顿时愣了，这不是他第一次在凤箫的眼中看到那么浓烈的恨，于是，伸出的手，僵在半空，忘了收回。
　　这边，凤箫蓦地张口，将连菡的一根手指咬到了口中。
　　用力狠绝，直到咬破，尝到了血腥味，也不放开，凤箫只是妖异的冲连菡笑着。
　　连菡痛的皱眉，推开凤箫，收回手指，见指间鲜血直流，怒斥道，“你干什么？”
　　凤箫还是笑，笑的更加妖娆，他靠到亭柱上，双手枕在脑后，不屑道，“公子，凤箫要什么，不是早就明明白白说了的么？公子若嫌凤箫烦，不如早早把我要的东西给我，那凤箫一定再不来搅扰公子。”
　　“你要的东西？”连菡略微一沉吟，想起了凤箫曾经说过的话，立刻皱紧了眉，喝斥道，“你胡说什么？把心给了你，我还怎么活？”
　　“呵？”凤箫讥讽的笑出了声，“你怎么活，与我何干？”
　　“你——”，连菡更怒了，脸涨的通红。
　　凤箫转头，看向连菡，见他惊怒异常，忽然展眉一笑，卸去了浑身邪佞，伸手去抚连菡的眉，“算了，是我太急了……不过，公子，可一定要记得刚才选的什么……再不要……再不要……伤了他人的心……因为，到头来……到头来……都要公子自己受的……”
　　隐约的，总觉得凤箫话中另有深意，连菡疑惑的看着他。
　　凤箫却忽然别过脸去，嗖的飘飞而去，只留下一抹快如闪电的残影，长留连菡眼中。
　　连菡愣愣的盯着虚空许久，蓦地转身，离开。
　　他不知道，转过身的那一刻，凤箫去而复返，又倒挂到了凉亭之中，摸出另一壶百花酿，灌毒般的痛苦喝着。
　　不知喝了多久，酒尽、眼媚，咕咚一声，凤箫摔到了亭中，却不知疼的，吃吃笑了起来。
　　笑够了，就怒目瞪天，恶狠狠的目赤欲裂。

　　醒来，不见身边有人，容月苦涩一笑，穿好了衣服，往客房去。
　　终于，到了地方，推门一看，就见到那白衣胜雪的人，静静躺在床上。
　　衣服，是换过了的，仍是他至爱的白色，发丝，也梳理整齐了，黑缎子一般铺在枕上，容貌倾绝，双唇轻抿，就连在昏睡中，也是倾国倾城的貌。
　　四处一看，容月找了一张帕子，坐到床边，替昏睡的人擦了擦额上薄汗。
　　只刚触上，躺着的花映夜睁了眼，凤目中宝光流丽，直直盯向容月。
　　容月一惊，收回了手。
　　花映夜缓缓坐起来，看了看容月捏在手中的帕子，忽然就笑了，“宫主，我真是不明白你，你不是该恨我的么？”
　　容月抬眼，略微一愣，淡淡笑了，“我，是恨你的！”
　　“呵——”，早料到了他的回答，花映夜讥讽一笑，下了床，走到桌边，倒了一杯茶自己喝起来，“其实，你和我，并没有不同！”
　　容月闻言一愣，也走到了桌边，与花映夜对面而坐，“我和你，是不同的。”
　　“呵？有什么不同？只是手段不同罢了，心机却是一样的，只怕，你比我更狠，你狠到不给自己留后路，也要把菡儿逼上绝路……”
　　“祭司大人……”，容月打断了花映夜，不悦的皱起了眉，“这次，你想要的又是什么？”
　　“呵——”，花映夜盯着容月，只是冷笑，许久之后，冷声道，“宫主，不如我们赌一次，如果这次，我赢了，宫主就回到自己的地方，再也不要纠缠红尘中，可好？”
　　容月微微抬眼，冰蓝的眼珠中，写满了疑惑，但他却不再问了，花瓣红唇微微动了动，站起来，离开，“我去叫菡儿来，祭司大人昏睡这段日子，菡儿很担心！”
　　等到关门声响起许久，白衣如雪的大祭司，幽幽笑了，“连我，都忍不住心疼你呢！”

　　容月是在纤月宫的厨房找到连菡的，一向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人，居然进了厨房，容月好奇的睁大了眼睛，看他要做什么，见他跑进跑出，累的呼哧呼哧直喘气，实在憋不住笑出了声。
　　听到声音，连菡回头，好像这才发现容月似的叫道，“怎么起来了，我正做你爱吃的点心呢！”
　　说着，夹了手边盘中的一块东西，递到容月眼前，眼中尽是得意之色，“你看，是糯米莲藕饼？”
　　糯米莲藕饼？
　　怎么一点也看不出来？
　　容月盯着连菡手中那个形象和名字相差太远的东西，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扑哧笑出了声。
　　“笑什么？”连菡不高兴了！
　　“第一次知道，糯米莲藕饼还有这种样子的！”容月毫不客气的嘲笑着，眼中荧光流动，全都是满满的感动。
　　刚才，醒过来，不见了连菡的影子，以为他一定是去大祭司那里了，却没想到，竟是到了厨房，笨拙的想要做出他爱吃的点心。
　　千情万绪，心尖微暖，全都化成了花瓣红唇边，一抹若有似无的笑。
　　“我做的糯米莲藕饼就是这样的，以后，全天下的糯米莲藕饼也都是这样的”，全然是孩子气的任性，连菡别过脸去，狠狠揉搓手中的食材，犹似不解恨的，把已经做好了的，也全都捣烂了。
　　不高兴，很不高兴。
　　人生第一次下厨，虽然做的不是什么珍馐百味，虽然做的是不够完美，虽然也许味道也不会太好吃，可是，容月的嘲笑，也太过毫不遮掩了吧。
　　真是见鬼了！
　　连菡蓦地转身，就想离开，却撞进了一个怀抱。
　　轻柔的，温暖的，带着淡淡的荷香。
　　一落入那个怀抱，所有的怒气立刻烟消云散，连菡靠到容月肩头，去咬他的耳垂。
　　容月酥痒难耐，笑着躲开。
　　连菡抓住他的手，不让他逃，抓过已经碎的不成样子的所谓糯米莲藕饼，胡乱就往他口中塞。
　　容月被他逼得没办法，只好全吃了下去，一尝之下竟觉得味道不错，也挑了一些还算完整的，喂给连菡。
　　连菡尝了尝，眉梢不自觉的就挑出了得意之色，朝容月道，“怎么样？不错吧，还不愿吃，那是你不识货！”
　　容月好笑的抱了抱连菡，又喂了他几块，才缓缓道，“花映夜，他醒了！”
　　这不就是他来寻连菡的目的，可是，说出了，感觉到怀中人的一颤，却又为何有些后悔。
　　“……嗯，知道了……”，连菡挣开容月的怀抱，开始做更多的糯米莲藕饼。
　　容月轻轻靠到他身边，沉吟片刻，缓声道，“花映夜他……”
　　想说什么，开了头却说不下去，只是愣愣的盯着连菡沾满双手的糯米，冰蓝眼珠中，渐渐聚起了薄雾。
　　“月，我已经让冥璃联络四大护卫了”，说完这句，果然看到容月猛地抬头，冰蓝眼珠中尽是惊愕，连菡扑哧笑了，也不擦手，就着满手的糯米捏上了他的脸，用了力往两边拉，“好啦，好啦，等送走了花映夜，我陪你到处游玩，可好？”
　　“……嗯……”，愣了许久，容月轻声回应。
　　花映夜么？就连称呼也生疏了，是不是，他终于等到了想要的。
　　然而，不容他多想，连菡已经张牙舞爪的逼向他，捏脸、扯唇角，就是要逼他笑出来。
　　于是，不忍让他的菡儿失望，容月脸上绽放出如花胜放的笑容。
　　一时间，两人笑着，闹着，抱作一团。
　　所以，谁也没有察觉到，站在门外，看着这一切的凤箫眼中，深深的不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