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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4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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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城墙是在旧墙的基础上修建的。只要游客能摸到的地方,砖头多半是新的。虽说站在上面可以看到钟楼、鼓楼、清真寺和城隍庙,但也得看得见才成啊。
她们从南门进入,在瓮城里转了一下,发现城墙之大,超过了想象,徒步走一圈,至少要两个小时。皮皮觉得自己的腿肯定会酸掉。可是贺兰说喜欢,两个小时就两个小时吧。
一路上贺兰静霆倒是很安静地跟着她,听她没完没了地唠叨:“你别看空气挺冷,其实今天是个大晴天,有太阳,不过太阳光很冷。没办法,深秋的西安就是这样啦。摸摸这里,这就是南门,也叫永宁门,据说是城墙里最老的门,建于隋代。……这是箭楼,窗子是方的,摸这里,古代的人就躲在这里射箭。”
冷不防祭司大人从口袋里掏出个巴掌大的袖珍相机,对着前方按了一下。皮皮觉得好笑,这人什么也看不见,还拍照呢,肯定没对准。可是他居然拍上了瘾,只要她说哪里的风景好,他定要按一下。
“南门的夜景也很好啊,你若喜欢,咱们晚上再来,你可以痛快地拍个够。”话毕,她觉得有点心酸,眼中不禁蒙上了一层湿雾。
“对我笑一个。”他浑然不觉。
她大大地咧了一个嘴,不料一滴眼泪滴出来,快门“咔嚓”一响。
“会不会没照着?”
“多照几张晚上回去拼一下。”他轻描淡写地说,“我常这么干,反正是数码的。”
她释然一笑,帮他调好角度。
“那,是这样啦,对准这里。可以照到那个大灯笼。”
有人骑车从他们身边路过。大约是印度人,很兴奋的样子,对她叫道:“杜米帕罗!”
皮皮琢磨了一下,说:“我觉得他说的不是英语……”
“是孟加拉语。”贺兰静霆说,“他问你好。”
皮皮惊悚了:“你懂孟加拉语?”
他轻笑,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承认又像是不承认。
“假如陈寅恪先生还在世的话,一定会很高兴见到你。”她兴致勃勃地说。
她还想说,那些死去的语言,那些甲骨的残片,那些敦煌的写卷,也都愿意见到你。可是她没有多问。她很知足。在贺兰静霆漫长的人生中,她只愿意占据一个小点。除此之外,别无奢求。
“既然你来了西安,我倒真要向你推荐向达先生的一本小书:《唐代长安与西域文明》,写得非常好,通俗易懂。就连陈寅恪先生对他也是佩服的。”他认真地说。
皮皮歪着头,盈盈地看着他笑。贺兰静霆终究还是个学院派,喜欢掉书袋子。他家书架上一排一排的书,九百年的狐狸,那得有多少学问啊。而这么多的学问又不能显摆,那是多大的损失啊。祭司大人真是太淡定了。
“如果你来写的话,一定写得比他好,肯定的!”她由衷地说。
“我吗?”他摇头,“我只看不写,述而不作。”
“那么,看了那么多书,你最喜欢哪个故事?”
他想了想,说:“我最喜欢的是一个法国人写的故事。”
“你最喜欢的故事不是中国的?”皮皮有点吃惊。
“我为什么一定要喜欢中国的故事?”
“你不是中国的狐狸吗?”
“我什么时候说过我是中国的狐狸了?我又没国籍。”
皮皮傻掉了,瞪大了眼睛:“不要告诉我我嫁给了一位外国狐狸,那我去你的家乡不是还要签证了?”
“唔……我也不是外国的。我出生的地方至今没有国家。”
“那你是……沙漠里的狐狸?”
“干嘛紧追不放?在哪里出生很重要吗?”
“那你最喜欢的故事是什么?”
“西西弗斯的神话。”
“没听说过。好看吗?什么时候我也去借一本来看看。”
“对你来说不好看。很闷。”他拍了拍她的头,“你还是不要看了。”
“说一句故事里让你印象最深的话。”她假装采访,“贺兰先生!”
“嗯……”他想了一下:“西西弗斯是西腊神话里的一个神,他犯了错,诸神处罚他不停地把一块巨石推上山顶,到了山顶巨石又滚下来,他又得推上去。如此无效而无望地重复。可是写故事的人却不认为他是个悲剧或者荒谬。他认为他是幸福的,因为他热爱这个世界,命运是属于他的,岩石是他的事情,一切的一切,尚未被穷尽。”
“哇,这么深奥,这么哲学,很难懂哎!”皮皮夸张地说。随即将他的手放到自己的头顶上:“摸摸看,我长头发啦。”
他摸了摸,皱皱眉:“不是很多嘛。”
“那你今晚上再帮我一下?”皮皮的声音里有点嗲,像是勾引人的样子。她第一次发现自己的声音原来也可以这么性感。
“不行,我得保镖。”他故意说,“万一我不小心被人暗杀了呢?”
“求你啦——”
“那你向我发誓,从今往后,天天带着我的珠子,哪怕你死了,也得带进棺材里。”
哦,那颗媚珠。
皮皮很内疚地说:“那珠子啊?嗯——是这样的:我昨天一害怕,把珠子装进信封里给你寄回去了。所以现在没有珠子了。”见他的脸又板上了,她赶紧说:“我寄的是特快专递,最贵的那种,肯定不会丢的。我一回家就戴上它,就像宝哥哥的那块玉那样,莫失莫忘,仙寿恒昌,不离不弃,芳龄永继。”
他的目光柔和了一点,哼了一声,说:“好吧,暂且不追究你。对了,不是说这附近有个角楼吗?”
“就在前面。我带你去。”
角楼看上去像个两层楼的小亭子。四角的飞檐挂着灯笼。她带着他上了二楼,还未站稳便被他突然拖进一个黑黑的角落。她吓得差点要尖叫,嘴立即被他堵住了。
“贺兰——”结结实实地被他抱着,她一动也不能动。
“放心吧,周围暂时没有人。”见她在腿还在蹬,他索性将她抱起来,曲起一条腿,让她坐在自己身上。
他热烈地吻她,先是嘴,然后是耳垂。口中呓语着,不知在说些什么。
她“噢”了一声,压低嗓门,惊慌失措地说:“贺兰,这是公共场合!”
“这是野外。”
他的唇停留在锁骨上,自我陶醉地吸吮着她身体的气息,逗留片刻,移向肩头。他的呼吸很慢,深长而平缓,带着幽幽的花气和森林草木的清香。
皮皮暗暗叫苦,今天明明这么冷,她偏披了个披肩。披肩非常保暖,所以里面只穿了一件紧身露肩的针织衫,前面有拉琏。
“不要啊……”她凌乱了,“我听见人声了。”
“……”
“快点,行不?”她惊恐地抱着他,他的头仍然缠绵在她的胸口,“这里到处是游客,影响多不好。”
“没够。”
“嗳,楼底下有人……真的有人!”
“路过的。”
“我觉得有人进来了。”
她听见脚步声,接着有人上了楼梯,她的脸正对着楼梯口,慌张、羞怯、尴尬、惶恐,急得满头是汗。可是贺兰静霆的唇又移了回来,没有半点放弃的意思。她唯一能做的是紧紧抓住自己的披肩。
是两个大学生,大约也是情侣,手上还拿着旅游团的小旗子。刚刚上楼,突然看见这一幕,面面相觑,嘴张得老大。
贺兰静霆回过头去,镇定自若地说:“两位,介意吗?”
那个男生会意,忙说:“不,不,请便。我们马上消失。”说罢拉着女生一溜烟地不见了。
皮皮恼怒地踢了他一脚:“你就不能停一下,等人家走了再说?”
“不能,”他又缠上来,笑咪咪地吻她,“下次一定注意。”
“等会儿去骑自行车,好吗?”
他怔了一怔,随即说:“行啊。你去骑,我在这里等着你。”
“傻子,有双人自行车。我带你兜风。”
双人自行车,贺兰静霆坐在后面。皮皮在前面用力地蹬着,挥汗如雨,感觉自己是个三轮车工人。
“需要骑这么快吗?”
“你帮我蹬一下行吗?为什么我骑得那么累呢?”
“这会不会是上坡?”
“不,平地。”
“我蹬了,真的。”
“你没用力,这是双人车,两个人都得蹬。”
“主要是你蹬。”他说,“你在前面。”
“嗳!人家的腿都酸了。”
“锻炼一下也好。”
皮皮带着他骑了一个小时,围着古城墙走了整整一圈。贺兰静霆在后面怡然地坐着,好像坐在三轮车上。
“下车吧,到了。已经一圈了。”皮皮一条长腿着地,累得大口地喘气。
“皮皮,坐你的车真舒服,骑得又快又稳。”贺兰意犹未尽,“再来一圈好吗?”
“难得你今天高兴,姑娘我就再带你一回,坐好了。”皮皮喝掉半瓶水,又带着他上了路,这一回她骑的是逆时针,有一长段下坡,风在耳边呼啦啦地吹着,差点吹掉她的披肩,她快活得直叫:“啊——好爽啊!贺兰!”
后面没人搭话。
“贺兰?”
“别回头。”他说,“我现在是原形。”
“啊~~~~~~~~喔唷!”
她连人带车撞上了城墙。额头上撞出一个大包。顾不得痛,双手蒙住眼,颤声问:“贺兰,你变回来了没有?”
清凉的手指摸了摸她的脸,他说:“哪有什么原形,只是开个玩笑。”
“吓死我了。”她的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了。
“对不起。”他的神情有点怪,“你的头出血了。”
“没关系,就破了一点皮。”她的钱包里有创可贴,立即找来贴上。
“这么说,”他的语气有点僵硬,“你很怕我的原形?”
敏感话题。
“不,我不怕。”她用力地握了握他的手,“我只是忽然想起聊斋里的故事。”
“什么故事?”
她沉默了一下,回答不上来。他们之间的气氛霎时凝滞了,一种可怕的张力紧绷着,当中隔着千山万水。而他们的手握在一起,像银河中的一道天桥,正一点一点地变冷。
“不记得具体的故事,”她苦笑,“只记得现了原形之后,就是生离死别。”
“你觉得,我们也会是这样吗?”他说,“你就这么没有信心吗?”
“不是。如果没有生离死别,故事怎会打动人?我们之间又不是故事。——我只是从没见过真的狐狸。如果刚才骑车的时候我突然变成了一只兔子,你也会吓一跳的,不是吗?”
“我不会。”他说得很肯定,“无论你变成什么,我都不会吓一跳。”
和祭司大人争辩是徒劳无益的,皮皮看着他,苦笑片刻,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
顿了顿,贺兰静霆又说:“忘了告诉你。这次来西安就是来看狐狸的。——真正的狐狸。很多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