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半江瑟

4、第 4 章

　　送南若夕回房后，江亦凡仍是不放心。他知道呆得越久，见到父亲时麻烦就越大，连累她以后的麻烦也越大，但是看着她这副模样，心痛如割。路上她还轻声的喃喃：“二公子，你先去见老爷吧。”这会儿，已经神志不清了，只有微弱的痛哼声。
　　他的手探入她腰带间，摸出一只瓶子。犹疑片刻，还是倒出一颗丹药，嚼碎了，用舌头送入她口中，正如几年前流亡在外时，她对他那样。看到她这么难受，他实在是受不了。
　　然而他犹疑的，不是这个亲昵的动作，而是这颗丹药，她随声携带的丹药：百消丹。从她接管江府的铸剑事宜以后，她就开始服用这个丹药。当时百废待兴，府中尚且萧条，家丁也少，要做的事情实在太多，那时她还没有冰蚕丝手套，手上磨得都是血泡，忍着巨大的痛苦画图纸、锻铸，她常常晕倒。他便为她觅得这丹药，镇痛、提神，可以维持她夜以继日的劳动。只是这药用得久了，便渐渐的离不开了，没了它，对痛更敏感，身体顿时虚弱下来，比正常人虚弱得多，才发现它其实对身体有害无益。一直服用，也许什么时候，连自己的身体被掏空了也不知道。她也发现了这一点，所以府中一切好起来后，她便一直忍耐着，实在受不了，才服用一次。
　　这些他都知道，看在眼里，却没有办法，府中实在是需要她。她渐渐停止了轻声的哼哼，派去他房里拿药的丫头也已经回来了，他才阖门离去。

　　韩慕之回房后，辗转睡不着，他在思考，把自己最疼爱的阿言嫁如江家，是否会让她幸福。同时，他也想起了一个女子。那个女子也同阿言今日这般，“轻薄”过自己，却在他心中留下一丝温存，如烟似雾，散不去，也看不清。淡淡的愁绪，从他玉白的十指间流泻出来，低沉、轻柔的琴音，飞出水榭，徘徊在静谧的竹林间，与翠竹的呢喃、昆虫的清唱融为一体。水榭内，男女老少，渐渐的都聚拢来，驻足聆听，透过窗纱，看到琴台前绝色的男子，个个沉醉不已，韶龄少女更是个个兴奋的面红心跳，浑身颤抖。
　　“当”的一声，送热水的大叔失手了，盆从手中滑脱，砸在地上。琴声停了。苏醒的众人目光如投枪匕首，将弯腰拾盆的大叔从精神上杀死。这才纷纷散去。
　　待众人散尽，忽有一个声音隔空传来，清脆如一壶珠玉倾洒撞地：“琴音似在诉说淡淡的忧愁，朦胧的回忆，如在雾里，如在云间，如临绝壁，如对千山，看来公子思念佳人，却不知何处寻芳踪。”
　　韩慕之一惊，起身张望，隐约看见一袭白衣在竹林中飘动。走近来，一阵素雅的馨香，出现的，是一位身段袅娜，戴着素白面纱的女子。
　　虽然带着面纱，韩慕之也能模糊的看出女子面容的轮廓，猜出定是国色天香。
　　女子走近，停在窗前，款款福身，才柔声道：“公子是有情人。”
　　两人隔着一层绿窗纱，饶是韩慕之，也看得心神荡漾。更何况是个能解其琴音之人。而那女子也暗自惊叹，世间竟有如此美人！肤若凝脂，唇若朱丹，明眸贝齿，无论哪一样，相比自己都毫不逊色，更难得的是身形也无可挑剔，且精通音律，一身淡泊高雅之气。
　　“姑娘懂得在下的琴音，韩某欲引为知己，请进寒舍一叙。”韩慕之终于开口了。
　　直到白衣女子进入房内，黑暗中，才传来一声松懈的喘息。
　　“姑娘是如何到此的？”
　　“闻声而来。小女子听到竹林里有琴声，四处寻找，就来到这里了。”
　　这处竹林水榭，是江府的西界，大概她是从那儿进来的吧。

　　韩芷言在床上翻滚了一会儿，仍然睡不着，顿觉无聊。心中难免担心那个挨打的女仆。如果挨打的是她自己，她想，应该是没有那么严重的，她习武时也常常被师父打，不过那是很小的时候了。那时，每次被打，她很不服气，可是那个顽固的老头，连娘的话也不管用，爹爹也不护着她。结果大哥说如果可以赢了师父，就不用被他打了，于是她着实勤奋了一阵子，不过事情依然很无聊，因为不出三月，她就毫不费力的在比试中用剑划开了师父的衣带，从此师父换了一个又一个，却再也无人敢惹她。鞭笞三十，也没有那么疼的吧。她又想，却不知那时打她的师父，心里是疼爱她的，鞭子也是有情的，她的身体也远比那纤弱的女子更强壮。安慰自己，还是担心，一跃起身，从随身的行李中四处翻找，终于找到了一个朱红的罐子，像是女子的胭脂盒。将那盒子抱在怀里，自言自语着：说好了，明天就把这灌药送给她，这可是女师父给我的，谁也没有用过。然后才安心入睡。

　　水榭内，两人谈到深夜，女子才道告辞。韩慕之送她，方知道她住在江府西边的烟花之地“绮月楼”。他儒雅的没有展示任何惊异。
　　深夜了，他再次回到水榭，更难成眠了。手指轻托冰冷的琴弦，琴弦震动，发出金属的轰鸣。却再无心弹出曲调。（注：“托”为古筝的一种指法，拇指向外弹）
　　江府遇难，他与父亲前来援救。第一次见到如此血腥、悲壮的场面，年仅13岁的他提剑冲入敌群，以全力消耗自己的体力来对抗内心的恐惧。最后，只留下一片狼藉的战场，他赢了。死在他剑下的人，仅仅少于父亲，跻身江湖十大高手之列的父亲，韩宜。
　　可是他的心却输了。他抛了剑，独自离开喧嚣的人群，漫无目的的四处游荡，终于倒在了一片无涯的沼泽地。意识在缓慢的苏醒，他朦胧的看到一片白色的影子在眼前晃动，看不清，但是触觉还在，一直柔软的手轻轻抚摸他的脸，小小的手指，不停的按压他下颚刚长出来的短短的髭须，又缩回手去，然后再压、再放，不停的发出欢快的笑声，他的心，在着笑声里融化了。然后他看到她靠近了，仍是看不清她的脸，她凑上他的唇，轻轻的贴上去，柔然，温暖，然后有清甜的液体流入他的喉咙。不知过了多久，他才醒过来，举目四望，没有人迹。正当他以为是梦的时候，却发现手上多了一条素色丝帕，裹在他流血的虎口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