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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   京城齐相国府的大公子齐璿,是个十分皮的孩子,一天到晚和他爹斗智斗勇往外跑,就是不想读书。
      相国府在齐璿七八岁的时候死了一个二公子,所以一开始都比较宠他,直到后来大公子越来越不成人形,召集各种各样的狐朋狗友一天到晚在外头瞎浪,齐相国才终于开始逼迫他。但是相国本人忙得要死,实在抽不出空亲身上阵,只好派人去逮他,奈何大少爷净往一些让人意料不到的地儿跑,有时候还骑着马往各种各样的大街小巷窜,无法无天,是个混世小魔王。
      齐相国三番两次地找他,每次都以失败告终,对立派别也几次三番地参齐相国,朝廷上鸡飞狗跳。最后皇帝不得不出面,让齐相国管好自己的崽。
      齐相国回府后就顺理成章地病了,齐璿也不得不在家呆着。

      父子俩长谈一宿,齐相国在病榻上摔东西发脾气,骂了一堆难听的东西,惹得齐夫人敲门好几次。
      齐璿直戳在那儿,不闪不躲不说话不听讲,整个人都在放空状态,等齐相国骂累了,才不咸不淡地说:“反正我不考科举功名。”
      齐相国狠狠一拍床沿,手指撞上了被他甩下去、斜靠在床柱上的瓷枕,指甲直接就显了青,齐璿一眼瞟过去,又很快收回来,冷冷道:“上了科举那条路,一步一步往上爬,慢慢位及人臣、颇有威望,被人巴结,被人憎恨,忙得没有空闲管自己的孩子,仇家越积越多,前路越来越陡,身家都成了累赘,越来越举步维艰,生前身后永远都有人在不断使绊子,一辈子就落入这么一个狭小的窠臼里……或者调到边远之地,山高皇帝远,慢慢淡出权贵们的视野里,再不被提及……”

      齐府二公子齐邵平有次和哥哥、阿姆在小花园的水塘边玩水。
      齐璿和弟弟闹着玩,不知被谁推了一把,直接被推离了边缘,往比较中心的地方掉去。
      齐邵平只有五岁,傻乎乎地跟着他往中心跑,最后两个孩子一起溺了水,在中心大呼小叫挣扎。
      那阿姆不会水,慌里慌张去叫人,恰逢齐相国回府,一帮子人匆匆忙忙往小花园跑。
      到了水塘边,齐相国一看这场景,指使了一帮家将下去后还是不放心,最后自己也下了水去捞儿子。
      那时候齐璿已经进入了休克状态,而齐邵平还在微弱地扑腾,所以齐相国当机立断先去捞了齐璿。
      两个儿子先后上岸相差不到片刻,但是最后齐璿没有什么大事,只昏睡了一两个月,齐邵平却亏损了身子底,从此缠绵病榻,只坚持了数月便早早夭折了。

      尽管知道齐相国先救他跟嫡庶没有关系,更何况他当时已经昏迷了,但是这件事终究在他心底埋下了一根刺,日积月累下来在父子二人中间划了一道深不见底的沟壑,难以跨越,难以忽视。
      齐相国一共只有三个儿子,两个儿子正妻生的,一个儿子妾室生的。正妻生的大儿子齐璿因为妾室的儿子齐邵平跟他始终不亲近,甚至无时无刻不在叛逆,小儿子齐恒是大儿子的跟屁虫,随便说句什么屁话都奉为圭臬,也不爱粘着他,三个儿子里没有一个让他能发挥父爱。
      他并不是不爱自己的庶子,但是当时那种情况,他选择救的对象也确实不是庶子,这件事也确实让父子之间的关系变得生硬,他哑然了片刻,头隐隐痛起来:“邵平……”
      “我知道。”齐璿平静道,“这不怪您。我很抱歉。”
      但是人总是要有个情感寄托的,不是他就是别人。
      “邵平已经走了。”齐相国喘了两口气,费力地说,“你不能被邵平困在原地,邵平那时候那么喜欢你,他不想成为绊着你一辈子的荆棘。”
      “我知道。但是别人想。”齐璿给他把瓷枕搬上去,把他按好盖被子,“我那时候不停地解释有人推我,不停求你们让我看看邵平,疯了一样,可是没有人听到我的话,因为邵平已经不在了。等邵平开始下葬了我都没有见过他一面,等我开始怀疑那个阿姆了,还是没有人听我说话。现在,多的是人不喜欢我,爹,多、的、是、人,有没有想让我有全尸的都不好说。”
      齐相国抓着他的手:“爹、爹对不起你……”
      齐璿任他抓着:“您没有对不起我,您对不起邵平,还有小恒。我不想走文仕的路,您要是认为对不起我,就别逼迫我。”
      齐相国不依不饶地说:“阿璿,阿璿,爹不逼你读书,爹当年是武官入仕,你走走吧,别逼着自己在原地踏步,再不愿前进。你、你出生那一天,今上还送过我一小块虎符,你要无视今上的鼓励吗?”
      皇上和齐相国关系十分好,只要拉拢到了他,基本上就万事无忧了。但是齐相国也是一个忠臣,朝中的各种党派之争统统不参与,树大招风,一不小心就成了漩涡中心。
      “用不着拿这套说法了,爹。”齐璿掰开他的手指,“您与今上的关系自小便好,我出生不过是一个借口罢了。”
      他微微垂眸,皇帝陛下是位明君,小时候对他也颇算不错。

      相国府的大公子一夜之间像是突然变了一个人,不惹事不闹事,乖的不像样。
      其他人舒不舒服不知道,但是皇上很满意。

      齐璿稳重了四年,终于在加冠礼上狠狠叛逆了一回。
      加冠之礼是一个男人一生中最重要的仪式之一,而世家为了自己的脸面通常会大办特办,极尽浩大,于是那一场闹剧在京城也近乎人尽皆知。
      齐璿拜过先祖之后,齐相国就迅速上前了,他第一次为人加冠,遑论还是这个让他头疼了一阵又自豪了几年的儿子,所以尽管神色肃穆,看起来仍是很高兴。
      他眼睛也不眨地为儿子束起发,戴上缁布冠。
      他唱完祝词,迎着宾客的目光,看着他的儿子给他跪下长拜,几乎要流下泪来。
      齐璿则显得极为平静,但第二次加冠的皮弁似乎让他极为不舒服,还是没忍住皱了皱眉,等第三次素冠戴上来的时候,他微微低了一下头,很快站起来朝齐夫人走去,又跪下来,手平举齐眉压了下去,又拜了一回。
      等给他取字的人站在了他身边,他才直起身跪好。
      “……今便取字榕玉。”
      “邵平。”齐璿含糊道。
      相国府当初二公子的葬礼办的很大,所以在场诸位几乎全知道邵平是谁,那被压低声音的两个字慢慢传开,一时间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齐相国满腔喜悦之情立时被这俩字浇熄了,手指抽搐了几下,他现在和齐夫人在一起接受儿子的茶,手这一抖差点把茶杯给摔下去,连忙压低了声音:“……什么邵平?”
      齐璿又是一拜:“取字邵平。”
      齐相国牙齿一错:“你又在胡闹什么?”
      齐相国端着茶杯不肯喝,齐璿跪着不肯起,一时间就这么僵直着,谁也没有说话。
      齐夫人拉了拉他的袖子,齐相国勉勉强强喝完一口茶,咬着牙把茶杯还给了儿子,代替赞又念了一遍词,最后四个音节几乎被他含在了嘴里:“今便,取字邵平。”
      满座哗然,齐相国把儿子扶起来,直接把夫人拉走了。

      当天晚上父子两又吵了一次。
      齐相国甩着手喊:“我要是真的排斥邵平还任由你取字胡闹吗!?邵平已经不在了,一昧地封闭于过去只会让自己忍无可忍!你们小时候关系最好,现在记着他,爹不怪你,爹也记着他。但是将来呢?你认识的好友,能和你畅谈的至交,他们每一次和你谈话喊的永远是邵平的名字,他们记着的是邵平。假若将来你娶妻生子,你的妻妾是嫁给你还是嫁给邵平?你担得起这个后果,付得起这个代价吗!?”
      “我付得起。”齐璿不咸不淡回,“先帝崩殂,今上即位不过两年。他是太子的时候拉拢您您没表示,您忠于先帝,先帝最欣赏的不是他,要不是立嫡立长,他的太子位能不能坐稳都难说。虎符一天在您手上,他就一天睡不了踏实觉,半点本事没有,只知道瞎想。我表现得越叛逆,他就越高兴,越有理由为难您,安生不了,越乱越平衡。”
      “妄议今上,谁给你的胆子!?”
      齐璿不闪不避被齐相国拍了一掌,相国以前走的是武官的路子,后转为文臣也没有懈怠过习武,这一巴掌下去半边肩膀都麻了:“今日我已加冠,往后便可算独立了。明日我自我流放边境之地,让大家都冷静冷静。”
      齐璿说走就走,第二天四更不到就走了,一封家书都没有留下,唯有桌案上留着朝服冠冕。
      齐相国尽管起得比平时早,奈何还是没有逮到他,又发了一通脾气。

      靖元帝对他的识相很满意,直接给了他一个千夫长,除了边境这总是容易吃沙子,倒也还算不错。
      齐璿比较怕热,每年夏季屋里都有好几盆冰,偏偏这儿的沙子都是滚烫的,风都是热风,打仗的时候全身裹在铁盔甲里,回来就熟了。
      因此每次给他卸甲的可爱小骑兵总是受他关注,当然,也可能是这小骑兵比他小,老是喜欢跟着他,让他想起了自己的弟弟。
      日子就在关注与被关注,打仗与休息中度过了,齐璿爬了五年,一方面因为他是世家子弟,一方面他打起来确实很狠,所以升得比较快,靖元七年总算做到了统帅,小骑兵也光荣升至右翼前锋。

      齐大帅布阵容后总是喜欢自己上场,基本上百战百胜,小失误的两三次对方也是惨胜,然而这回不幸阴沟里翻了船,腿险些被炸断。
      程杊——就是前小骑兵,现右翼前锋——在帅帐里伺候齐大帅伺候得浑身暴躁,絮絮叨叨:“您这么料事如神,怎么料不到自己要被炮轰呢?专门上去送人家人头吗?大帅,您可真是善良啊,境界已经无限接近普渡众生的佛陀了。”
      齐璿对程杊十分放纵,又有心亲近程杊,因此两人在一起向来没什么上下级的关系,更像亲密无间的挚友。
      齐璿十分头大:“玉琼,你行行好,看在我是个伤员的份儿上,不要说了吧。”
      程杊不吃这套:“大帅,要不是看在你是伤员的份上,我早把军医喊来,直接让他给你包扎得惨嚎了。”
      “……”齐璿嘴硬道,“怎么可能惨嚎,我不要面子的吗?玉琼,你不要以为现在我伤着了你就可以随便造我谣了。”
      程杊:“您这么坚强,有本事不要老是把‘我是个伤员’挂在嘴边啊。”
      齐璿气得一仰。
      “别乱动!要不要腿了!”程杊一把按住他。
      齐璿扑腾了两下。
      “齐!邵!平!”
      齐璿顿了一下,乖乖不动了:“玉琼,商量个事好不好?”
      “说。”
      “你,不要叫我邵平好不好?”
      程杊瞥了他一眼:“那叫什么?字是同辈之间互称的,名是长辈叫的,你是在想什么?”
      “……”齐璿猛地一拍被子,“你是不是想占我便宜啊?”
      程杊包好他腿后,用被子一角搭住他:“您被疼疯了吧统帅,清醒一下,这么一句话又不是我说出来的。”
      “……我再给你一次重新组织语言的机会。”齐璿瞪着他。
      “啊,真可怕。”程杊敷衍道,“行吧,您说叫什么吧。”
      齐璿顿时来了精神:“直接喊齐璿吧……不行,太生疏了。唔,”齐璿凑上去挑起他下巴,“要不要喊我阿璿?”
      程杊啪的一巴掌把他的手拍下去,又把他按好:“我还是老老实实喊您大帅吧。”
      “啊——”齐璿仰卧,“你怎么这么不配合啊。”
      程杊冷笑道:“要什么配合啊,有什么好配合的,无赖么?”
      齐璿不服气道:“那怎么能叫!”齐大帅主持生命不息作死不死的精神又冒了出来,手欠地伸手,“这才叫无赖。美人儿,给爷笑……哎,你怎么又打我手。”
      程杊真诚道:“大帅,您能活到今天,真不容易。”
      “……”

      这两天不知道为什么对头很安静,一点小动作都没有,齐璿乐得清闲,但也不相信对方真老实下去,派了几小队人去捣乱后,就又跑来骚扰程右翼前锋。
      程杊正在铺沙盘,两耳不闻窗外事。
      齐璿讲了一阵觉得没意思,就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齐璿问道:“玉琼,你是江南来的?”
      程杊看了他一眼:“嗯。”
      “啊。”齐璿低低叹了口气,“水乡啊……你跑那么远来这参军干什么啊?”
      “听说京城有个蠢货公子哥给自己取字选弟弟的名字,特地来看,结果来迟了没赶上。”程杊冷漠道。
      齐璿愣了一下,猛地扑上去扼住他喉咙:“你居然早就知道!你是不是一直在看我笑话?我让你喊我名字的时候你是不是故意那么说的?”
      程杊吸了口气,唇畔却浮现出了一抹笑意:“对啊。”
      齐璿呸了一声,发了一会儿呆,突然问:“江南……是什么样的?”
      “水乡啊,到处是水。”
      齐璿瞪大了眼睛:“到处是水?”
      程杊瞥了他一眼,叹了口气:“您是在配合我吗?”
      齐璿反应过来,手紧了紧:“嗯?”
      程杊咳嗽了两声:“主要是海特别好看……咳,松松手。”
      齐璿收回手:“有多好看。”
      程杊:“很壮观的大气感。大帅,以后自己看去。”
      “你这么说得我有点向往。”齐璿又叹了口气,“壮观的大气感……自由啊。我想看看大海的风光,水浪的威势,从未见过的美景。”

      这个愿望一时不能实现,因为对面已经重新开始大举进攻了。
      “嘶……疯了么这是。不怕折损更多么?”齐璿看着有点不解,上一回统帅断腿那一次,他手下损失了不少,于是道,“找临岐城的守军要三千骑兵来。”
      齐璿手下的人撑了两天,还是没有等来援军。
      齐璿直接在帅帐里发起了火,过了一会儿,有个小骑兵跌跌撞撞来报告:“临岐城的李将军……李将军……”
      齐璿火更大了:“直接说话,吞吞吐吐的像什么样子!”
      小骑兵战战兢兢道:“李将军他……往京城退了!”
      “……什么?”齐璿一时没反应过来,回味一下立刻怒从心起,“城都还没破他退什么退!找死是吗!?”
      小骑兵哆哆嗦嗦汇报:“李将军说、说是陛下让他退的……”
      齐璿怒道:“陛下?陛下怎么可能拱手河山……陛下……”他心沉了沉,要真按那个蠢货来看,倒不是不可能。
      早先他乖乖滚来边境的时候,靖元帝还比较满意,对他也算不错。但后来他升职越来越快,靖元帝就不怎么高兴了,总觉得自己的江山似乎已经跑到了别人的手里,岌岌可危,每回他班师回朝的时候都要留他下来打太极。这会儿把边境直接给他接管,打退了敌方就要功高盖主,自己被打退了就是罪臣。
      齐璿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天底下竟然还有这种脑残皇帝,以江山为筹码来打击心腹大患,牙险些要被咬碎了。
      他狠狠一闭眼,沉声道:“分出一队人去截人,能截到多少是多少,要是有自愿留下的更好。”
      程杊说:“分不出了,潆洄来势汹汹,挡了两天我们人不多了。”
      齐璿无声地骂了句脏话:“在场的……除了我和玉琼,都去截人。玉琼就……跟我上战场吧。”
      程杊直接把面甲推了下去,率先走出了帅帐。

      潆洄强攻一月,死伤数万,而齐璿只余数千人,还算上了从李将军那抓来的七百多人。
      而复一个月,潆洄破釜沉舟,大败边境守军,俘获统帅齐璿,直指京城。

      齐璿感觉眼前似乎有个人影,头昏昏涨涨的,半晌才勉励睁开了眼,看到了眼前仿佛在为他悼哀的程杊,微弱道:“外……面那么多人,你……怎么……进来的?”
      程杊皱着眉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齐璿笑了起来,拉动了身上的伤口,轻声吸了口气,又闭上了眼睛:“那看来……是我做……了一个梦了。”
      意识即将陷入混沌的时候,他感觉唇上一热,本能睁开了眼,看见了近在咫尺的程杊:“……唔?”
      程杊在他上唇咬了一下:“清醒了吗?”
      齐璿费力地笑了一下:“哎哟,你这是唤醒人的方法吗?”
      程杊退开了点:“早就想这样了,看到你这样,我有点忍不住。”
      齐璿:“玉琼,你真是变了,你以前都不这样的。”
      程杊看着他:“你反感吗?”
      齐璿仰了仰头:“要不要再亲一下试试?”
      程杊又亲了他一下。
      “行了行了。都国破家亡了还腻歪呢。”
      程杊眼神一闪。
      齐璿敏锐道:“现在怎么样了?”
      程杊抱了抱他,小声说:“之前李将军抵京后,齐夫人拿了把剑,单枪匹马杀去,把他头砍了下来,直接硬闯皇宫,把头颅丢到了朝堂上,自刎谢罪。”
      “齐夫人?”齐璿愣了愣,“哪个齐夫人?”
      程杊含糊道:“相国府的齐夫人……”
      齐璿猛地缩了一下:“相国府……”
      程杊快速道:“朝廷一片混乱。靖元帝被刺,齐相国找寻洵王殿下,另立新帝,徙往璋城……但是前日,不幸中了流矢……没有救回来。我本来想早点和你说,但是只有今日才找到机会。”
      齐璿又咳嗽起来,最后咳不出声音了,又开始干呕起来,仿佛要把肺腑都给呕吐出来。
      程杊托住他下巴:“你别这样……阿璿,你别这样。”
      齐璿无声地号啕起来,已经完全说不出话来。
      帐外传来脚步声,程杊立刻退走,消失得干干净净,齐璿的下巴还残留着他的余温,但又冷彻入骨。

      程杊又暗中来了两次,齐璿只要感觉到他来了,就直接闭着眼睛装晕,哪怕程杊啃到他脖子了都毫无反应。
      程杊说:“你非要这样吗?”
      几次三番下来,齐璿总算开了尊口:“你别来了,别管我了。你要不管你家了吗?你在江南没有亲人朋友吗?何必陪我在这乱局中。”
      程杊轻声道:“目前波及不到江南。你何必拒绝我呢?你怎么瘦这么多了……”
      齐璿勉强笑了一下:“我……梦中行采薇呢。”
      “别这样。”程杊压着声音,“你可以活很久的,你还想看大海呢。”
      齐璿配合地笑起来。

      不久潆洄占据京城,慢慢稳定下来,不再出兵瞎打,毕竟穷寇莫追,而齐璿……也到了他行刑的时候了。
      齐璿至今都不明白潆洄一路劳心劳力把他带到身边到底是要干什么。
      难道京城行刑比较好吗?

      齐璿脑中混乱,眼前发昏,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没有上药,现在正在流脓,而全身都处于他最讨厌的发热中。
      他双臂被套上绳索,潆洄骑兵搡着他的身体,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走的是什么路。
      直到他听见了不断往耳朵里钻的熟悉声音。
      模糊的色块在他眼里越来越清晰,路、人都是他熟悉的,熟悉到让人惶恐。
      他突然挣扎起来,身后的骑兵不耐烦地一脚踹在他膝弯上,疲累的身子立刻狼狈地跪倒在地。潆洄的兵士架着他往行刑台走,而他仿佛穷尽了一生的气力在走,却总也走不到头。

      那段路其实很短,至少在他的记忆里,不会长成这样。
      他少年时从这儿穿过,纵马十里时,尚未了解人间疾苦,满腔意气,不羁桀骜,那时他觉得路短得一眼望得见头;可如今国破家亡,山河飘絮,身份一落千丈,被人压着往前挪,这才恍惚着品明了“感时花溅泪”的怅惘和“无限山河泪”的苦痛,也就愈发觉得这条路长得他一生都走不完。

      判决下的十分无情,是极难熬的火刑。
      大火烧起的那一刻,他看见在一地伏地的人群里,最让他难以割舍、也最想念的那一抹身影。
      满地皆是低头悼哀的人,唯有程杊扬着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隔开了漫长的光阴岁月,恰巧应上了齐璿十六岁年少轻狂说的话,果然没能留下一具全尸。而程杊要他活到花甲耄耋的愿望果然也无法实现。轻松愉快的少年往事被重重身份压得轻易消失,再去回顾,也不过一番斑驳旧日,渐渐被黄沙和鲜血湮没。
      前右翼前锋比着唇形说:“大帅,您所有的我都可以和您一起承担。”
      齐璿之前被大火炙烤得皮肤皲裂都只咬牙硬挺着,除了脸色被越烧越白之外,没有显出任何一丝痛苦,脊背依然笔直坚/挺地戳在那儿。然而此时听了这一句话,前统帅的铮铮铁骨陡然摧折了下去,像是终于后知后觉感到了痛苦,疼得直不起腰来。
      他隔着扭曲的空气,极为费力地露出了一个面目全非的笑,继而在冲天的火光中化成了灰。

      大海依然毫无影响地潮起潮落,水浪依然掀起又落下,仿佛千万年来从未变过。
      齐璿曾经说过:“我想看看大海的风光,水浪的威势。”
      而此时,他带着他还没有活下去的三四十年,如约来看大海。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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