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不媚》蘼途一粟

3、第二章 兄妹

　　不媚近来也很是苦恼，倒不似她阿爹那般焦虑，顶多算是神思不属。
　　与她阿爹不同，化形的问题她不甚在意。她所修的《玄极道德经》，讲究道法自然，时机到了，自然水到渠成，时机未到，强求亦是无用。目前，她感应不到短期内有化形的任何契机，那又何必自乱方寸？何况，她并不认为五百岁前化不了形又有多么严重，内心深处反而对天威淬体隐隐有那么一丝期待。她自认修炼之路走得步步扎实，用天威淬体来检视自己的修炼成果，好像，也挺不错的！
　　这念头看似疯狂，其实在她心里已经盘旋了许久。族人们希望她能避过天威淬体，是一片好心，可是为避而避，则有畏难之嫌。修行已如逆水行舟，容不得丝毫退却，未曾尝试先畏难，不是她的作风。
　　更遑论修炼一途，从来无止无终。其间的危殆险阻数不胜数，天威淬体、飞升雷劫、四九小天劫、六九大天劫、九九重劫……，避得过第一环，可避得过每一环？
　　真正令不媚心神不宁的，是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每隔十年就要在生辰前后大闹一场的阿娘。
　　五十年前，她阿娘声泪俱下地控诉她忘了狐族的立身之本，硬是逼着她以狐形执笔将媚功心法默了五十遍；四十年前又迁怒于《玄极道德经》，斥它邪功误狐不应留存于世间，极其强势地取走玉简亲自动手毁了个干净；三十年前，因不媚提升小境界闭关未出无从发作；二十年前改走悲情路线，接连三天与不媚同吃同住，几乎泪淹青空山，从怀胎不易说到兄妹不顺，从父母之心说到子女之道，最后更是语出惊狐——不媚如遇不测她必不独活！吓得不媚十年后犹自心悸，刻意算准时间闭短关，成功再避一回。今年还欲故技重施，被不羁提醒小心惹来更大反弹，这才收起心眼，一心只待见招拆招。
　　不想等来等去，始终不见她阿娘有任何动作，不怒、不哭、不闹，甚至不闻、不问、不抱怨，好似完全忘了时日一般。
　　不媚却在这异乎寻常的平静之中，嗅到了一丝山雨欲来的意味。只怕是……她阿娘另有成算，并且，已与阿爹达成默契，准备到万事俱备之时再向她摊牌。若是如此，想来不好对付，一味苦等，也不知会不会太过被动。
　　诸多念头一生，不媚哪里还能安心修炼？往往修炼到一半，思绪就不知散到哪里去了。就如眼下，虽然以标准五心朝天的姿势对溪打坐，却是闭目蹙眉，一脸沉思之状。

　　“噗”
　　忽地一声轻笑——
　　“这位道友，我观你面色发黑气行不顺，可是心中烦恼不能自拔？不若告知于我，也好让我……开心开心。”
　　不媚睁开眼，一个琥珀色眸子的少年蹲在她身前，右手环膝左手支腮，正歪着头笑吟吟地看她。
　　这场景三天两头便要重来一次，不媚于是不想理他：“我在修炼，二哥请回。”说完，调整了一下姿势，重新闭上眼睛。
　　不羁也不恼，随手拔了根草，用草杆一下一下点不媚的脑袋：“明明静不下心，还在这里装模作样的。”
　　不媚一把将草杆按在爪下，狠狠瞪他：“你才装模作样！”
　　“稍安勿躁，稍安勿躁。来看看我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说着，手一抬，抛过去一本小册子。
　　不媚就意兴阑珊地翻了几下：“新一期的《凡界异闻录》而已，好在何处？”
　　“往后翻，第五篇，《海上遇仙记》，看仔细些。”
　　不媚再看，就不禁“咦”了一声，周身气息猛地一肃，一字一句认真看了起来。看罢抬头，皱着眉头问已然坐到她身侧的不羁：“这写的是二十多年前凡人误入青空山的那件事吧？”
　　不羁并不接言，只挑高眉毛高深莫测地笑了笑，毋庸置疑嘛。
　　“这……”不媚面色不愉，复又低头，沉吟着将那《海上遇仙记》再读一次。
　　见妹妹的反应与自己的想象相去甚远，不羁先是不解，转念一想，又恍然大悟，遂用胳膊肘捅她：“洋洋洒洒把颜朱比作仙子，真正厉害的却只得一字，这凡人太见识短浅，太有眼无珠，太不识好歹，二哥替你谴责他。”
　　不媚听得一懵，很快想到他意之所指可能是那句“乃见一女，与一狐戏”，顿时哭笑不得：“我还不至于和凡人计较这个！何况厉害不等于长得好，这一点二哥应该最为清楚。”
　　“小妹这是何意！”不羁夸张地捂住胸口，作痛心状，“连你都笑我，我真是……心中酸苦，有口难言哇！”
　　浮夸！
　　知道他并不介意，不媚笑着翻了个白眼，跟着话题一转：“不过二哥说得对，这凡人的确不识好歹。既然记得‘慎勿向人言’，居然还写下流传，岂不是自相矛盾？如此不讲信用之徒，是该好好谴责！”
　　不羁不以为意：“二十年对凡人而言可不算短暂，当年那些人看上去便沧桑得很，如今寿数已尽也说不定。能将秘密守到生命最后一刻，算得上恪守承诺了。”
　　“能将秘密守到生命最后一刻并烂在肚子里让它随风而逝，才算得上恪守承诺！”不媚不忿，“现在被《凡界异闻录》收录，可见在凡界相传甚广。凡人尚且好说，有结界为阻，轻易探寻不到。可若是引来同道不轨窥探，那才麻烦！”
　　不羁失笑：“《凡界异闻录》算什么正经典籍？在泰一不过是买初级功法时的搭头罢了，也只有我们这种避世的族群才感兴趣。为此忧心，大可不必。”
　　此言不虚。
　　《凡界异闻录》大约是八十年前在修真界出现，最早一月一期，一期十篇，因选材新鲜遣词有趣，颇为盛行了一段时间。然而凡界此类记载不知凡几，风吹草动都可扯上鬼神之道，内容免不了大同小异，看得多了，读完上半篇闭着眼睛都知道下文会是怎样，《凡界异闻录》也就成了玩笑话本般的存在。后因买的人越来越少，渐渐成了五年一期，一期二十篇，数量虽多，但时常是像《海上遇仙记》这般直接整篇放上，敷衍之味愈浓。照此趋势，不知何时便会销声匿迹。莫说人修了，整个青空山也就是不羁一个兴趣满满期期不落。
　　想通此节，不媚表情放松，点头表示认可。
　　“小妹你哪点都好，就是动辄小题大做，无趣无趣。”不羁摇头，叹气，大有知音难觅之感。
　　不媚不耐，一条尾巴上下拍打得哗啦哗啦，待要反唇相讥，身后已有人替她打抱不平：“哪里无趣了？”

　　说话的是不惑，生得实在是令人词穷。魅是真的魅，一双美目光华灿灿，顾盼之间摄人心魂。俊也是真的俊，举手投足从容倜傥，硬朗与温润竟集于一身，却是糅合得恰到好处。
　　不悔站在他身侧，呃……同样是……词穷、词穷。五官无一处不精致，通身无一处不妥帖，白皙稚气，纤细出尘。因眉宇间始终带着一丝怯色，气场比之不惑弱了不是一点半点，若是不知底细，倒更易将其误认作普通无害的病弱美少年。
　　对着如此赏心悦目的两个人，空气都似乎更清新了几分。不媚眼中的笑意藏都藏不住，当即乖顺地把《凡界异闻录》递给不惑，半真半假地嗔怪了几句。
　　不惑看完一哂，再传给不悔，评论了些作者文采之类，显然也认为无需挂心，但还是从善如流地附和妹妹，毫无立场可言。
　　不羁听得撇嘴连连，欲等不悔发表意见，忽而发觉蹊跷：“你们两个怎会凑到一起？”
　　青空山有七峰，除了主峰元浝，还有双濪、七沛、九沉、十沐、百涅和千沚六峰。以主峰为中心，双濪、七沛、九沉、十沐各占东南西北四个方位，其外是百涅和千沚延绵相连。族长夫妻居主峰，双濪峰是议事练功库房所在，不羁和不悔同住七沛峰，不媚和不惑分别居于九沉峰和十沐峰。
　　因为同住的关系，不羁对不悔再了解不过。兄妹四个之中他的修为最低，堪堪妖丹初期，且已有数百年不见进益，颇有些羞于见狐的意思，对见面便要询问关怀一番的大哥避之不及，绝无可能主动踏足十沐峰。那么，今日他们联袂而来，只可能是不惑去找的不悔。
　　但七沛峰和十沐峰南北相望，虽然距离并不算远，可对于路痴来说，那就是天堑。能让路痴跨越天堑，仅凭勇气怕是不够。
　　——“哦……阿爹让大哥来找我们，说有要事宣布。”
　　果然事出有因。
　　可是……不惑为什么宁愿多浪费几张引路符都要从十沐绕去七沛再转来九沉？这其中似乎另有深意。
　　细想不悔刚才所说，是“宣布”而不是“商量”，莫非……不惑已经知晓阿爹的意图，先去七沛峰是为了找他们商讨一二？如此说来，事关不媚，而且，恐怕比较棘手。
　　想到这里，不羁不动声色地看向不惑，两人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不媚虽然没有留意到两个哥哥之间的互动，但她何等敏锐？不羁能想到的她岂能想不到？不悔略带迟疑的答话在脑中翻腾了两遍就猜了个大差不差。不由一默，情绪立时低落下来。
　　大家都是聪明狐，一时气氛僵硬。
　　不过须臾，不媚如释重负般长叹一口气：“终于来了！”
　　说完，三下两下爬上不惑肩头，坐好，举起右爪一挥：“走吧！”
　　不惑垂下眼睑，半侧着头，小心翼翼地问她：“需不需要大哥提前告知与你？”
　　“不必。我不想让心情现在就跌倒谷底。”
　　“那……你准备如何应对？”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好，大哥尊重你的决定。”
　　……
　　“大哥！”
　　“嗯？可是改变主意？”
　　“不是。你走错路了。那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