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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第二十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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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说,如果是在记忆的城市里,那里的时间就总会要比外面过得慢。时间会给人一个慢慢回想的空间,一个安排的余地,或者是给了每个人一条退路,让他再好好想想是不是该过来,是不是该进入这个城市里面。
这里的人都有秘密,有舍不得说出的真话,都满心怀着嫉妒和不安,甚至是害怕。他们的眼神穿梭在高楼和人流中,总是四处晃着,偶尔会被色彩明丽的东西吸引,但过了片刻又忘了。我永远不会在逆着人流走路的时候抬头看,也不会在顺着人流时向后看,如果让我选择我不会愿意看见那些脸,也就不用刻意地躲开。
我不是孤独,也不是寂寞。
我只是不愿意承认。
直到纪夏说了,“你可以把北京照下来,...但你画不出它。因为你没有感情,也没有故事,你也不想画。”
那天我站在和平门那栋公寓的房顶,顺着四四方方的沟渠走了好几遍。我想找到一个很好的角度,但我没有找到,直到了晚上,日光消失了,气温也冷下来。
我还是不死心地看着夜景,去想寻找在夜景里的某个人,他爱或者他恨北京的理由。但也没有找到。
纪夏在身后抽烟,他眯着眼睛半抬头去看另外一栋楼上的某样东西。
那是一栋和T形B座差不多的楼,稍微矮了一点,但它不一样的是顶楼还住了一户人,四面的窗户和阳台都被封得严严实实。不远的平台上有几个花盆,那上面没有种东西,整个地方包括房屋都像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
“就是这样。”纪夏指着那边说,“北京就是这样。”
“灰扑扑的?”
我抱着相机笑了。
“笑什么?!”他丢了一个烟屁股过来,“迟早笑死你。”
“那没办法,是你要闹人笑的。”
我透过相机的镜头看他,看他皱眉低头,两只手放在裤袋里面。我知道他又开始想事了,这是他的习惯,每次一有心事的时候就不敢把手放在外面。他衣柜里的衣服也是一定要有口袋,无论是裤子还是上衣,...否则那样他是不会安心的。
他有些怕生,也怕别人太了解他。所以有很多事他都不会说,他藏在心里让那些事坏死在肚子里面,但始终的他都没能忘记。
我把镜头转开开始重新在夜景里找一些东西,灯光和黑影,北京的晚上无论再亮也只有这两样:从房内照出的光和黑色的楼房。在北京的晚上是不会找到任何的东西,这一点我明白,可却从不认命。
是因为我的主观先了理性一步,所以要扭转过来也很困难。
“喂。”
“什么?”
纪夏在说话,我有些心不在焉地回应他。
“你还是要去英国?“
”为什么不去?”我摇头问。
“...去了不好。”
“不好?”我举着相机笑了,“主办方自己愿意安排这事,而且我也赢了比赛,为什么不去?”
“就你一个人?”
“那还有谁?于朗?他已经输了,要怎么去?”
“...那你也别去,行么?”纪夏走到面前来,用手挡住镜头,“别去好不?”
“不好。”我避开他的眼神向前面走去,一直到天台边上,“我一定要去,我做梦都想要去。”
“你留下来我一样可以让你画,还有画廊,你想开就开。”
“....不,你不懂。”我回头看着他,我觉得他好像都要哭了。他从不求人的,他很骄傲也没有必要去求别人,他喜欢自己的事自己做,自己得到得好处自己享受。
他有些自私和冷漠,他不会说话,在他最难过和最悲伤地时候他不懂该怎么表达出来。
“我搞不懂你为什么一定要走。”他转身对着另外一边说,“北京不好么?”
“不是。”
“那是什么?”
“是我自己想要出去。”我看着眼前所有开始变得模糊的灯光,许多的光源勾勒出了这个城市的线条,高低错落,有些突兀有些柔和,对于有些人来说它的的确确是一个梦,但对另外一些人来说却是急于想要摆脱的东西。有些人想进来,而有些人想离开,无论这个城市承诺过什么还是否定过什么,它都会影响在里面和在外面的人。
我是这样想的,在我第一年坐火车驶进北京的时候我就那样想了。
这个城市一定会把我扼制,会让我不能呼吸,会让我在其中觉得它对于我始终少了一样东西。
我从一开始就在害怕了。
...那是什么呢?
我看着纪夏的背影。
“北京没有海。”
我只能这样说。
它没有那一片梦寐以求的海,浪和沙,鸟和鱼,它没有。它就只是一个城市,我呆在里面久了,我的梦也会慢慢地死去。
为什么?
我以为他会问,但他没有。
“...那你是谁?”
我第一次对镜子里面的那个人问了出声。
他在镜子里面,坐在我的面前,他手里抱着一副画,画上几乎只用了一种红色的颜料。他抱着画,但表情很悲伤。
“是谁?”
我又问他。
他的头埋得很低,几乎是躲在画框的后面,我只能看见他的两只手,上面有许多的颜料,几乎盖住了整个手臂的皮肤。他穿着白色的衣服,有一股鲜红的血一直顺着衣摆流下来,最后一滴滴地敲在地上。
我用手碰了碰画,上面的颜料没干。
我的手被染红了。
“我想画出一幅画。”
他在画框后面开始说话,声音尖利,像声带被拉扯到了一个极致,所发出来的声音都没有饱和,刺耳。
我捂着耳朵问他,“画?”
“对,红色的画。”
他用手摸了摸画上的颜料,又放在嘴里舔了一下。
“这不是你画的?”
“是。”他点头
“不 ,...不是。”他又摇头,“不是。”
我低头看着那幅画,上面开始流着红色的水,不是血,更像是颜料被稀释的样子。有油的味道和水的味道,但渐渐的,它从镜子里也流出来,一直到我的脚边。
我抬头看着镜子,我发现里面的画已经成了一张白布。在松木做成的框里惨白无比,和那抱画人的眼神一样,什么都没有。
他站了起来,我也站起来。
他把脸抵在镜面的玻璃上,他凄厉地叫,“画!我的画!!”
我向后退靠上了另外一面镜子。我看到他的眼睛变成了红色,他张着嘴对着镜面哭叫,他伸长了手想将外面流泻一地的颜料再捧回去。
我背靠着镜子坐下来。我不停地发抖,我看着他的手几乎从镜里出来。但我也知道他只能待在里面,我知道,但还是害怕,有很多的事情我都知道,但我也一直都在害怕。
并且始终害怕。
人,车,灯光,日光,城市,海岸。
画,颜料,红色,以及,我闭着眼睛想了,还怕什么,我还怕什么?
...还有死。
“死了。”
一个女人在我耳边说。
她的眼睛在哭,她咬着嘴唇,把左手轻轻重叠上右手。
“死了?”
我问她。
“于朗死了。”
她点头。眼泪掉在桌面上。桌面就像镜子将我和她都映了出来。...我看到了两个人,她,还有许应。许应的脸很白,他拼命搅动杯子里的水,他不断地颤抖,闭眼悄悄地说话。
“你在怕什么?”
我问映在桌面的他。
“不怕,...不怕。”
他摇头看着自己的手。
“不怕?”
“对,不怕。
他拼命摇头,直到满头大汗才看不出流的眼泪和汗究竟谁更多,还是谁更能让他觉得害怕。我看着他紧紧握在一起的手,指尖的缝隙就是他精神的弱点,被颤抖和苍白交错而成。
不怕。
我对许应说。
我扶着他的手臂对他说,“不怕,就一会,我在门口,有什么说一声。”
车厢里面的光很弱,人犯坐在我的面前,端着一个纸碗。他没有筷子,他试着用手,但很烫,他还是只能看着亮灯的软卧车厢,眼睛从灰色渐渐变成了黑色。
我拉开厕所的门进去,对许应说,“不怕。”
许应在哭,他推开窗口伸了手。
“....妈...妈妈。”
他看着外面掠过的黑色,声音很小,他悄悄地在说。他的眼睛如同他看着海的神态,痴迷的,执迷的,还有脆弱和渴望的。他甚至都要走了进去,都要从岸上渐渐走回海里。
我伸手拉着他。
他转脸看见了镜子,我在镜子里面拉住他的手。
“妈死了。”
我对他说。
我怕他会走回海里,去找妈妈。
“你是谁?”
他抬头问。
“是我。”
“是谁?”
我闭着眼睛。
我看见有人朝我走过来,院子,丝瓜架,还有她手上的盒子里开满了鲜花。
“你是谁?”
她把花放在我的头上,笑着拍了拍我的手。她的笑很美,我很多年以前的记忆里就有那么美,日光和荒草还有花,红色的,看满了整个院子。
“是妈妈。”
她说完以后,眼睛里笑着流下泪来。
我听见火车碰击铁轨的声音,还有灯光的闪动和人的脚步声。走廊里有一阵强烈的风吹了过去,有人坐在桌子面前抱紧双臂,他看了过来,眼神是灯光那种昏暗的颜色。
他很年轻,清秀,眼睛下有一圈浓浓的阴影,他的表情像是在哭,他有很多很多的话都想要说。
火车徐徐驶出北京,他看着外面的景色浅浅地笑。
他说他看到眼前开满了红色的花,他点了点头。
“你是谁?”
“许应。”
“你要去哪里?”
“成都。”
“你有妹妹吗?”
“有。”
“.....你为什么看着外面?”
“我也不知道,但没什么可看的。”
“要不要看书?”
“也好。”
“...你不吃东西?”
“不了,那不干净。”
“哈哈,我不在意这些。”
“是吗?”
“......。”
“怎么了?”
“没什么。”
“...对了,你相不相信北京有海?”
“不相信。”
“为什么?”
“我才从北京来,北京从来都没有海。”
如果硬要说的话,那也只有在一些人的梦里面。
在梦里面,北京才会有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