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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乌夜啼 ...

  •   乌夜啼

      一阵微风徐徐而过,咸阳西郊特有的黝黑土壤散发着淡淡的湿腐味道,细细飘散,在乌桕树瘦长的叶影间流连。,沙沙的暗响间或响起。却是乙未年九月初三,月光黯淡,照着散落的枯枝拖出嶙峋的黑影,在覆着白霜的小径上挪动,一寸,一寸。很远的地方偶听夜行的生物悉悉索索,或是抱巢的山鼠,或是晚归的田雀,待声音过后,安静便迫不及待地来了,带着秋日特有的灰暗气息,侧耳倾听,除了我自己嚓嚓的脚步声,万籁即俱寂。我望了一眼小径旁的那个模糊的房舍影子,加快了脚步。

      远处倒是看不真切。待我走近了些,看那黑黝黝的一团,如鬼影般不可捉摸地岿然不动的,是一幢小小的屋舍。舍门前稀稀疏疏数十株斑竹,狭长的竹叶投下或明或暗的影子,随着夜风的节奏变换着骨骼分明的身姿。

      我袖手踱上前,轻叩榆木门板上那满是锈迹的门环。

      喀拉一声,接着是金属链条簌簌之声,似是门后有人在解下门闩。待我借着惨淡月光看清门后的脸时,准备了一天的话吞回了肚子里。

      若是岁月的沧桑让我们没有拒绝的机会,那么眼前的人恰是那么顺从地臣服在呼啸而过的时光面前。他看到我,沟壑纵横的脸动了动,两颊的纹路挤成一个奇特的形状:“贵客光临,幸何如之。”

      我俯身回礼,轻声道:“久闻夫子大名,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

      他一怔,眼里多了几分好笑:“‘名不虚传’?如何名不虚传?姑娘可否为在下详道一二。”

      “这个……看夫子雅舍之构,自可窥见胸中颇有丘壑。”

      他侧过半脸,让月光直接洒在我们脚下的地上,熠熠生辉。“这里月黑风高,何来雅舍一说?倒是有人说这里是鬼居罢了。”粗糙的手指抚过窗棱,在阴影里的面庞看不清表情。

      我一时不知如何说才好,“夫子往昔声名,早已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只是为何夫子突然选择隐居,从此不问世事了呢?”

      他一笑,笑容里包含了太多东西,难以理解,“姑娘想必是为此而来吧?”

      我点点头,“我最不习惯绕弯子说话。夫子可知吴仙中吴师傅?”

      他颌首,“吴兄乃是我昔日的胝足之交。”随即细细观摩我的模样,微微一笑道:“原来吴兄晚年又收了徒弟。”

      我恳切道:“师尊一直挂念着夫子,且师尊也对夫子退出江湖感到疑惑,故派清翾来询。”

      他抬头凝视着窗外,今夜月色极亮,一轮玉盘毫不掩饰地张扬着银色光芒。半晌,他自嘲地一笑,“难为吴兄挂念。只是有些事情,解释了倒也无用。清姑娘,请转告你师父,我沈寒如身子一如二十年前,生活悠闲自在,请他莫要担心。”

      这话暗含逐客之意,我身为晚辈,倒也不好强留。而他一句“解释了倒也无用”仿佛截断了二十年来的一切,预备将所有秘密埋入泥土。正踌躇间,他眉关紧锁道,“又来了……”

      我一惊,对上他略带惊恐的眸子,询道:“夫子,有何事担忧?”

      他眉间似含足了心事,嘴边却是一个我看不懂的笑,“清姑娘,你难道没有听到我方才说,我这个地方不吉利。”

      “难道……有鬼不成?”我语气虽随意,心里却十分害怕。眼前的人,颤颤巍巍而立,晕黄的煤油灯下有着模模糊糊的影子。微风拂过,影子若隐若现,月光却越发暗了,室内各物轮廓皆不鲜明。

      他看穿了我的心事,微微一哂,“我自是活生生之人——但是这个地方,确实有个鬼。”他说到“鬼”时,嘴边的笑容越发意味深长。

      我硬着头皮问道:“那么夫子如何与此鬼长时间相处的?”

      他低头冥思,没有回答我的话。过了一会,才喃喃道,“今天乌鸦没有叫呢。”

      我恍然想到,刚才踩着落叶枯枝来时,似听到极远处有一声鸟叫,不甚分明,极有可能是鸦啼。再想到黑漆漆的竹林,寂寥无人的旷野,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嚓,嚓……”竹林方向传来时大时小的脚步声,像是踩在枯叶上过来,叶与枝发出在黑夜里听起来毛骨悚然的脆响。

      他低声道:“没有关系,她不会进来。清姑娘,何不听老夫抚琴一曲?”丝毫不关心外面那个神秘的声音,走进里室,取了琴出来。

      那琴不知经历了多少人摩挲弹奏,两端磨损得花纹不见。更奇特的是,琴上只有六根弦。我顺弦轻拨,少了“羽”音——这琴又是如何弹奏?

      诡异的脚步声愈发近了。

      他缓缓道:“古时元稹忆起自己被谪时妻子求乌而告,逢友人弄琴,自己特作诗一首——良人在狱妾在闺,官家欲赦鸟报妻……鸟倒是比人还通人性。”说毕,轻拢下琴弦,枯瘦的手指微微一颤,弦便动出裂帛般的撕裂声,寂寂的夜里听来,分外刺耳。

      我不忍心扫了他的雅兴,于是坐到一边竹椅上聆听。只是这声音太过尖枭,扯得人心忽上忽下,却又带着千般哀戚、万般悲凉。我凝视着他静如止水的面庞,心下疑惑:这样的人,为何能够奏出这样凄厉的曲音?

      琴弦“铮”地一响,他停下来,惟余音袅袅,似萦绕在空中久久不散。

      “夫子为何停断?”

      “仅余一音,十八年,我始终不得续奏。”他垂首望琴。

      “因此琴阙失一弦?”我问。

      他嶙峋的手停在那阙失的弦下琴面上,喃喃道:“不是。”

      “自然不是。”一把清冷得不似来自人间的声音自窗外响起。

      我回头,见窗外暗影里似有一身影,白衣掠掠,冷风习习。我不禁打了个寒颤。

      “十八年来,你从未与我启口。为何今日……”沈寒如面容沉静地紧盯着窗外。

      那个声音猛地笑了,这个笑不同于一般女子的笑声,而是带着水击玉瓴的泠泠之音,寒风中听起,冷得难以琢磨,直似鬼音。

      沈寒如默然。我不禁开口道:“姑娘是人是鬼?”

      那个隐隐约约的白影一动,一头乌云般的黑发飘至窗前。月影已西移,室内昏暗。我遥遥望过去,她的面容隐藏在青丝下,并不分明。“哈哈……十八年来,你是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问我这个问题。”琼碎玉裂般的音调远远传出,惊起岭上一阵凌乱的鸦啼,哇哇地掠过屋舍之顶,别样诡秘。

      我诧异,暗握剑柄,步至窗前。她似料不到我会如此大胆接近,猛一抬头——我倒吸一口气。不是为了她有倾国的容貌,也不是为了她有如鬼的面庞,而是那双眼睛——

      即便是多年以后,我依旧铭记着这双眼睛:黑白分明的眸子,剪水双瞳里漾着的不是令人毛骨悚然的笑意,也不是千般妩媚的光亮,而是死一般的岑寂。我无法形容,一个人在笑在哭在愤怒时拥有一双永远不会变的眼睛,仿佛世间一切都无法罩上她水波不兴的瞳孔。

      我哆嗦了下,眼前的发丝飘动,她拨开脸上长长的头发,仔细观望着我的模样。那对眸子勾勾地望着,黑与白界限如此分明,那个小小的我便被嵌在这样奇特的黑白分明里面。

      久未开口的沈寒如道:“姑娘与沈某在城郊相伴一十八年而不发一言,今日为何又屈尊与沈某交谈?”

      发丝下那张惨白的脸上,表情没有任何起伏,“哦,我是在与你交谈吗?”言语中竟带着极大的蔑视与厌恶。

      说话间,我也细细观望着她的面容——听声音,我无法揣测她的年龄。惟看容貌,异样的惨白下皮肤如缎,似处双十年华。“看来姑娘每晚都来……都来看顾夫子。”我怎能直陈,沈寒如口中的鬼怪,城郊居民议论纷纷的鬼居,原来就是这个似鬼非鬼的女子“作祟”。

      无一丝血色的嘴唇一动,“来骚扰他的可不是我,而是成千上万只夜鸦。沈寒如,你未曾想到吧!连通灵鸟儿都满腹怨气,你这个名满江湖的大侠——究竟做了什么亏心事情?”

      “姑娘……沈夫子乃敝师挚友,昔年江湖上德高望重的侠士,姑娘怎可如此秽语乱真?”终究是不平,我开口反驳。

      “哈哈哈哈……十八年前,终是有无数人向我如此说。十八年后,不过多了一个小辈而已。”话音未落,一只长长的白色水袖如灵蛇出洞,直扑我面门。

      我早已全心提防,不料衣袖性软,来得无声无息,匆忙中剑出鞘,直指对方心脏,意在逼她回招,一手斜挡开已拂至面门的长袖。奇特的是,袖上似无丝毫力道——她似乎不会武。

      我情急之下剑招迅疾,而她确实不会武功,身子急闪,却未能闪开。我剑锋插入她的左肩,直没至柄。诡异的是,无一滴鲜血流出。

      我大骇,迅速撤去剑招,低头一看剑刃,果无一丝血迹。

      “你……是人是鬼?”我喝问,语调中不无紧张。

      “自然是鬼。”沈寒如蓦地开口,声音低沉几不可闻。

      我诧然,她抚着肩上裂口冷冷笑开:“他说我是鬼,自然是鬼,”顿了一顿,续道,“清姑娘,吴仙中的高徒,你难道没有发现,我没有影子吗?”说毕侧过身子,久违的月光倾泻而下,白衣翩翩,本应高蹈除尘,惟曳地的裙摆处没有一丝阴影。

      “啊……”我掩口。师父从不信怪力乱神之说,今日方得知——原来这世上真有鬼。

      等等,若她真是鬼,那么刚才我挡格之时,怎可能在袖下一触是实体?我大惑。

      “能召动这咸阳所有的夜鸦来袭,姑娘本领不小。”从始至终,沈寒如的声音没有一丝起伏。

      她没有说话,只是衣袖一拂,一条细细长长之物迎面飞来。我接住细观,竟是一断弦。“欠了十八年,我今日终还清你我的债。沈寒如,若有良心,便永远不要弹这《乌夜啼》,否则鸦声即响,你也见不到她。”声音回复一贯清冷,不带任何感情。

      沈寒如反常地笑了,嘴角的纹路堆叠在一起,“姑娘用鸦声扰我一十八年不算,每晚在寒舍外徘徊不去,又是为何?”

      “呵呵……”她冷冷笑开,眸子毫无生气地凝视着沈寒如腕底之琴,“妾身只是好奇,名满江湖的侠士、大名鼎鼎的琴师,为何在一十八年里,连一曲完整的琴曲都无法完续?”

      沈寒如垂首沉默。“十八年了,我不知道她还在不在听。我不敢弹她听过的曲子,怕她不肯安心离开。”

      “是吗?你不过是惧怕那一日的寒鸦亲眼目睹她的死因而不肯罢休。”她微仰了头,嘴角轻抿,似笑似哭,“当人变成了鬼,你仍是不肯放过她。沈寒如,你好狠的心!”

      我听得一头雾水,插口道:“姑娘若是与夫子有甚么恩怨,这十八年也应散了。”

      “恩怨?我与他怎会有恩怨?”她直垂至膝的乌发随风摆动,面容忽明忽暗。

      我陷入了五里雾中。沈寒如不再理会,埋首道:“关了窗子。”

      我奇道:“那……”

      “我叫你关了窗子。”不容小觑的威严尽显。

      我无奈,最后瞟一眼她隐在月色里的身影,拴上了窗子。

      实在忍不了可怕的沉默和满腹疑问,我提前告辞。沈寒如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道:“清姑娘,转告尊师,劳烦挂念。”

      他背向着门扉,我无法看见他的表情。惟瘦骨嶙峋的身伫立在缺弦琴边,我方才接到的弦却置于一旁。

      我行了一礼,替他掩上了门。

      行至半路,我脑海中尽是那双不似死人更胜死人的眸子,脚步不由自主地放缓。那具缺了弦的琴,夫子一口咬定是鬼的女子,剑入体而不生血的景象……疑惑至极,我转身返回夫子的竹舍,心中惟一个念头:弄清此事真相。不知为何,我坚信此事与夫子退隐一事有着必然的关联。

      离竹舍还有半里,月已被层云遮挡,给云朵镀上了一层惨淡的光晕。行在小径上,心里没有不怕的。

      一个小小的黑影迅疾擦过我的脚边,我反映甚快,一闪避过,手按剑柄。定睛望去,原来是一只夜鸦,扑棱着灰黑的翅膀直冲云霄——我暗叫声惭愧,竟被一只鸟儿吓倒。

      “我知道你一定会回来。”一把清冷的声音自身畔响起。我惊得向后纵跃三步——以我的修为,她行至身边自己却浑然不觉。待看清是何人,心下居然一松:反正她是鬼嘛。

      心自忐忑,她仿若不觉,臻首低垂,轻声道:“它们都飞去哪里呢。”

      她自出现后第一次如此轻柔地说话,少了面对沈寒如的凄厉,多了几分无助与迷茫。

      我恻隐之心顿起,直视她的面庞,柔声道:“姑娘可是……可是生前遇到什么难处?”我怎么都无法想像,自己有一日可以同一死去的灵魂谈话。

      她慢慢地蹲下来,拾起一支鸦羽,道:“每到三更,它们总会成群飞起,自遥远的无忧岗,到樊川、洛水,然后到这里来,绕树三匝,流连不去。”

      拈着那灰扑扑的鸦羽道:“他沈寒如自诩天下一等一的精通音律之人,敌不过一群他所谓的畜牲。”

      我小心翼翼地问道:“姑娘生前,可与夫子认识?”

      她凝视着黑漆漆的夜幕,半晌无言。夜风吹拂,白衣一尘不染,若不是沈寒如都说她是鬼,我决不会相信,世间有这样美丽和神秘的鬼。

      她忽地一笑,道:“你一定是想听个故事。”

      我站在秦川川岭上,遥望着咸阳方向。爹爹说,那里有最红的花,最美的酒,最亮的歌喉,最妩媚的姑娘,最英俊的少年。

      彼时我只是一个农家女,爹爹却教我京城里流传的歌谣:“乌啼花发柳含烟,掷却风光忆少年。更上高楼望江水,故乡何处一归船。”

      那二月春水未融,三月就可初见嫩绿草芽。我行在万物初生的山岭间,歌喉嘹亮,山野间与我和者却寥寥无几。

      老人们都说,这样小的秦川地,锁不住欲一飞冲天的百灵。这丫头,终归要离去。

      爹爹却说,你没必要理会。那立春的蚕正在细细地吞食桑叶,那惊蛰的茶树方静静地汲取着甘泉,山里的花山外谢,外面的世界再美,终究与我们无关。爹爹说此话的时候,眉间氤氲着我看不懂的肃穆。我崇敬地望着爹爹,他一直是我心中的神仙。

      可是爹爹频频与我议论川外的世界:往南,再往南,就是高耸入云的城墙,金碧辉煌的屋瓦,富贵之气毫不掩饰地直冲云霄,丝竹奏箜篌响,舞女柔软的腰肢,少年出尘的白袍。还有那甜冽的女儿红,饮一口,就可以直醺至心窝里。他说小乌,你可以想象,当御道在朱雀街上铺开,深绛的毯艳得灼人的眼睛,然后皇帝一身金色长袍,就从那里,就是那里——城西门,缓缓步入内城。那足有两个秦川大的宫殿,是他的家。

      我不解地询问:“爹爹,这里的人不是说,不要理会川外的世界吗?”

      爹爹一笑,抚我沾满春天明媚气息的辫梢,“小乌,你可以想象,那座宫殿有多大,可以养多少窝蚕呢?”

      然后我们彼此相视而笑。那些日子是多么的一尘不染。

      日子随着我白皙的手指拢过一筐筐的蚕丝而悄无声息地流过。那些爹爹口中不间断的传说,渐渐变成了真正的传说。比如咸阳游侠在柳絮纷飞中斗酒,比如京城舞姬与贵门公子缠绵悱恻的爱情。

      若不是我在开满茶花的岭间拾起了一根断落的琴弦,我相信我这一生,都不会离开这漫山的翠与娇艳的红。

      那是一根细如牛毛,轻胜鸟羽的琴弦,在我的手中闪烁着黝黑的光芒。爹爹摩挲着它,仿若珍宝:“这是咸阳传世的结发弦,弦色如发丝,音若女子之歌。”

      “什么是‘结发弦’?”我问。

      “女子将青丝中的一缕付与心仪的男子,将其做成琴弦,音质可堪比古时蔡邕的焦尾琴。只是,这琴弦的一根怎会出现在偏僻的秦川?”

      “那么,一定是有人路过这里而遗落了。”

      “很有可能。小乌,不妨打听一下,近日这里可曾来了外客。”

      我捏着传说中的音律之宝结发弦,跳跳蹦蹦行在川上。岭沟内的水牛哞哞而鸣,足边野花上有不知名的小飞虫伴着蝴蝶翩翩舞蹈——日子是愉快的。

      除了爹爹,我没有将自己拣到结发弦的秘密告诉任何人。有时望着湛蓝的天,悠悠一抹云彩,朝霞细细洇开了来,幻化成许多不同的颜色:绛紫色、绯红色、青莲色……田间有着土壤独特的香气,爹爹说这是在咸阳永不能感受到的自然的馈赠。

      一双薄底快靴停在了我的脸侧,我翻了个身,从泥土的高度仰望着这个陌生的人。他客气道:“姑娘,请问你是这里的人吗?”

      我拍了拍身上的土,站了起来:“你是?”我从不曾见过爹爹口中的咸阳城里的人,而眼前这个人,面容清癯,不掩一路的仆仆风尘,一身白衣,腰挂长剑。

      他极其礼貌地作了一揖,询道:“姑娘可曾拾到在下遗落在这里的一根琴弦?”彬彬有理,我对他很有好感。

      我脑海中浮现出自己拾起结发弦后的种种惊喜忐忑,笑道:“或许有呢。”爹爹口中的咸阳人,或是江湖游侠,或是贵门官人,无一不是长袖善舞、处变不惊之辈,故我有意试试眼前之人。

      他没有追问,上下打量了一番我,温和道:“看姑娘装扮,应该是秦川人。麻烦你向族长通报一声,说京城沈寒如来访。”

      我点点头,道:“姓沈,名寒如,对吧?我记住了。”转身向村落跑去。

      一路上,我的心里泛过种种滋味,若是把这传世的琴弦交出,不免有几分遗憾。可毕竟是人家的东西,不好霸占。爹爹说,强蛮无礼是他最不齿的品格。可是除了爹爹,料想族长也不知道琴弦在我这里呢。

      我不满地在堂中蔫蔫地坐着。当我看到族长一脸诚敬地将他奉为座上宾,附近所有干活的人都来观赏他所谓的“绝代风姿”时,心里颇不以为然——据爹爹一脸惊叹地对我说,他是咸阳有名,乃至天下皆闻的侠士,师从名门,且弹得一首好琴,年纪轻轻便成了方圆多少多少里内出类拔萃的琴师。秦川人虽不问川外之事,但多少一些人的名头还是有所耳闻的。我从未见到,族中的人对一个外乡人如此毕恭毕敬,仿佛自己都被冷落了,不耐地冷哼了声。

      他看似温和实则锐利的目光停在了我身上,忽地微笑道:“大叔,这位姑娘想必也是族中之人?在下初来贵乡,便遇见了她。”

      族长笑道:“小乌,还不来拜会沈公子?”

      我慢吞吞地起立,踱着慢悠悠的步子到堂前立定,慢悠悠地行了一个颇为散漫的礼:“小乌拜见沈大侠。”我有意拖长了尾音,族长以及一众乡民都惊疑不定地望着我。

      他笑道:“在下不耐绕圈子说话。众位相亲,在下前日在岭间遗失琴弦一根,麻烦诸位帮助寻找。”

      族长连连点头:“这个是应该的。公子在敝乡丢失了物件,帮助公子寻找自是义不容辞。”我毫不掩饰地瞥了族长好几眼,以前可没见过你这么迫不及待地献殷勤。

      他凝视着我一脸不忿,微笑道:“姑娘可是拾到了?”

      好厉害!不愧是京城里的大人物。我心中暗暗赞叹,故意装作无辜的样子,摇手道:“没有没有。你那琴弦长什么样子的?一根细细的弦,在方圆几十里的秦川也不好寻找不是?”

      他笑意愈发地深了:“该弦不同于一般的琴弦,色作黝黑,且弦身较细……”

      我打断道:“可是像女子的头发?”

      族中人对于我的无礼都十分不满,他却颇有几分惊奇:“姑娘果然是灵慧之人。”

      我暗中得意,料定任你美名如何远扬,一件藏在我这里的东西,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了。他打量了我多眼,追问道:“姑娘可是拾到这根琴弦?此弦实是在下要紧不过之物,请姑娘若是拾到务必要告诉在下一声。”

      这话着实给我安上了小偷的罪名!我不满道:“大侠此言差矣。不过若是大侠肯告诉我,此弦何以如此重要,让沈——大侠一路赶来找寻的话,我可以——帮助大侠寻找。”

      族长愤怒道:“小乌,你这话什么意思?”转头赔笑道:“这丫头被我们惯坏了,公子不要介意。”

      他释然地笑笑,颌首道:“好。”

      话一出口,我不禁张大了嘴巴——由于我对此弦的来龙去脉有几分了解,这等情感私密之事,看他如何向我讲述?

      他笑得云淡风轻:“姑娘,川上有请。”仿佛我是客人,他是照顾周到的主人。

      他缓步踱至山上。正值盛春,道上尘土飞扬,也不知他用什么法子,一路上行过,白袍下摆始终一尘不染。我叹服道:“大侠果然是大侠!”

      他似几分无奈:“秦川人没有见过城里人吗?”

      “没有,爹爹也说,要我一辈子都别离开这里。”

      “令尊是对的。都城里的尔虞我诈、纸醉金迷,令人着实生厌。”

      我第一次听到咸阳城还有这样的一面,不再是那个管弦丝竹舞乐翩翩的仙境,不禁侧着头,不解道:“没想到名满江湖的——大侠如此评价华丽的咸阳城。”

      他半是好笑半是无奈:“要怎样才能除去姑娘对我的反感呢?”

      “……”我一时语塞。不过是一根琴弦而已,可是一想到要把它交给他,交给这个素昧平生的人,心里就奇怪地不是滋味。

      他看我没有说话,遂把目光投向了岭上开得娇艳的茶花丛:“这里不亚于人间仙境,姑娘好有福气。”

      提起秦川,我还是满心欢悦:“对呀!秦川人都说,这里有最肥的蚕,最绿的茶叶,最好的土壤,最……”我滔滔不绝,“还有最美的歌喉。”

      他颇感兴趣,抬眼望着远处的晚霞:“最美的歌喉?是人吗?”

      我洋洋得意:“是鸟儿——这里不分季节,连寒冬腊月都有鸟儿在唱呢。”

      “姑娘说了这么多,可否告诉在下琴弦的下落?”他终究拐回了正题。

      我心里直呼无奈。终究看破了我的居心——天花乱坠地侃谈是无用的,可是我居然很喜欢这样的谈话氛围。

      “你凭什么断定琴弦在我这里?”

      “姑娘必然不是普通人。能说出结发弦状似女子青丝,实为难能。若琴弦不在姑娘那里,那么在下只好自认倒霉。”

      我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你……你还没有告诉我,琴弦的来历。”

      他笑了,异样温柔地凝视着咸阳的方向:“若是姑娘能够把琴弦还给在下,在下愿为姑娘弹奏一曲。”

      爹爹若是在此,保证没口子答应:能让大名鼎鼎的琴师沈寒如为己独奏一曲,实是再合算不过。可是我只是捏着那根结发弦,掌心微微渗出汗来,没有说话。

      他抿着唇笑:“琴弦果然在姑娘这里。”

      我气不过:“你好得意吗?你不是名满江湖吗?小女子不会武功,只需你小指头动一动,琴弦自然手到擒来。”

      他竟颌首道:“姑娘说得有理。”

      我一惊,以为他真的会来强抢。不料他解下行囊,取一具琴出来,微微笑道:“这下可以把琴弦交还了吧?”

      我确实没有理由拒绝,遂默默把弦递了过去。他仔细装上了弦,叮叮咚咚拨了几声,向我道:“让姑娘来说吧,想听什么?”

      我歪着脑袋凝望着一轮红日消失在地平线上,夜幕悄然笼上大地,天尽头的山峰已遥不可辨。“有没有一种鸟儿,是在黑夜里歌唱的?”我刻意刁钻。我听爹爹说过,再嗜爱歌唱的鸟儿,也会在太阳落尽的那一刻噤声。

      他作冥思苦想状,半晌后道:“有。”

      我一下子来了精神:“什么?”

      他抚过琴弦,沉吟着奏起了曲子。这是我从未听过的调子,秦川的山歌高亢嘹亮,可以唱得漫山遍野的鸟儿惊起,可以唤醒一泓春泉汩汩流动。我时常在山间留连,哼着秦川女子独特的山歌,婉转流利,音调转寰处皆成风景。而这曲子,音调低沉沉的,仿佛暗夜里的一支冥歌,高低起伏间颇为艰涩,旋律跌跌撞撞,几个颤音一转,我顿觉冷飕飕的。

      “这是什么曲子?”终于熬到听完,我开口。

      “姑娘不是说,要一种在黑夜里的鸟儿歌唱之声吗?”天色渐昏,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我困惑道:“可是没有一种鸟儿可以在入夜后鸣唱。”

      他摇摇头,指着天尽头的方向,解释道:“此话差矣。姑娘可知,有一群鸟儿,栖在很远很远一个叫无忧岗的地方。每日日上三竿之时,它们便会起飞,飞过樊川,飞过洛水,然后飞来这里,在太阳落山后于山的阴影里面流连不去,啼鸣不止。姑娘难道不知?”

      我双目大睁——真的有这样一种鸟儿,可以在入夜后自由歌唱!可是我为何从没有听说过?

      “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京城里昔日盛传一本名叫《杂俎之说》的书,书中有言:‘极北之地有鸟曰……’”

      我不耐烦地打断他背书的话语:“秦川人最讨厌城里的酸秀才!”

      他一笑,没有丝毫被打断后的不悦,将琴包回包裹背在肩上,道:“我明日就要离开这里。感谢姑娘替我寻回琴弦。”

      我无话可说,他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我能说什么?无奈下嘴里依旧硬气:“你还没有说,你是如何遗落这根琴弦的?既然这么宝贝,又怎么舍得遗落?”

      他深深地望着我,望得我浑身不自在,“姑娘既然想听,明日就来川南口,为我送行吧。”

      我愣愣地点头,目视他大步走下山岗,雪白的袍子消失在林后。

      爹爹一脸无奈地盯着我,半晌才道:“你们谈了什么能谈这么久?琴弦呢,给他了吧?”

      我闷闷地点头,百无聊赖地注视着一只小飞蛾一往无前地向煤油灯的灯芯飞去,然后嗤地一声被烤为焦炭。

      爹爹长长地叹了口气,道:“你若是舍不得,就说出来。我看沈公子文质彬彬的,应该会送给你。”他话里有话,我懒得去想。

      我摇摇头:“他明天就要离开了。”

      爹爹没有露出丝毫的惊讶,只是拍了拍我的肩膀,道:“今天在岭下听见岭上有如杀猪般的琴声,是你弹的吗?”说到最后,嘴角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

      我气不过,恨恨道:“明明是沈寒如那个家伙在弹琴。”

      爹爹满目诧异:“人家可是一等一的琴师,怎会弹出……”边说边摇头。

      我暗叹口气,要让这些没有见过世面的人相信沈寒如那样的名人也可以弹奏如此“难听”的曲子,还不如让他们相信秦川的茶树冬天可以开花。

      不过回想起那支曲子,莫名晦涩喑哑的调子下面,似乎涌动着什么别的情绪。

      爹爹吹熄了灯,没有看见我在黑暗里流出了一滴连我自己都莫名奇妙的眼泪。

      食言并不是个好习惯,至少我今生第一次食言时无人看见。族长领着秦川半数以上的乡民浩浩荡荡地将沈寒如直送至了岭外十里。我站在岭南最高的山岗上,遥遥地望着那一袭白衣,在众乡民灰色的褐色的衫褂中格外显眼。我看见他一一行礼作别,想必脸上始终挂着他让人如沐春风的笑容。爹爹说,小乌,我不相信有什么鸟可以在入夜里如此悲哀地歌唱,也不相信这个人诚实可靠——要知道,我们秦川人,禁不起都城的喧哗吵闹,禁不起都城的重重心机,哪怕是美誉满江湖也不行。

      可是我相信了他的话,就如同无比自然地相信秦川的茶树入春定然会开花一样。他说来自无忧岗的夜鸦排成整齐的形状,如划过天边的雁群,无声无息地起飞,飞过遍布荆棘的樊川,飞过滔滔向东的洛水,毫不停留。然后在入夜的时候,扑扇着翅膀停在岭北的一株乌桕树的枝丫上,舒着嗓子,开始夜幕里的独属于他们的独奏。

      ——那是多么孤独的声音,那是多么寂寥的感觉。一个琴师,怎么可以用琴去奏出?无怪转折处如此艰难涩口。

      可是我到底没有见过这样的夜鸦。我记忆里的乌鸦,是不吉利的黑色鸟儿。在暴雨来临前,或是在秦川的花儿都要谢光了之前,他们聒噪地飞过,哑哑地,声音很难听。那不是歌唱,只是不祥的倾诉,惹人生厌的倾诉。

      眼下或许是唯一一个能够奏出这样声音的人走了,而且没有收到我的告别。

      满肚子都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我坐在南岭的泥土上,无聊地掰着手里的野花瓣。太阳初上,淡淡的绛色给山岭披上了轻纱,极远处的天际是变幻的橙黄,斜斜地抽出一缕一缕,然后在朝暾中变淡,在阳光里消融。我目光转向岭际,那里就是所谓的《杂俎之说》上所言的夜鸦停息之地。雾气朦胧,倒看不真切。

      “我就知道你会在这里。”语中含笑,唬得我猛地转过身来。

      “你……不是走了吗?”我惊讶之余倒是有一丝喜悦。

      “没有跟我的恩人告别,这样没有礼数。”

      “那么现在你告别了……不,你还没有告诉我那个故事。”我紧紧地盯着他。

      沈寒如尴尬道:“你真的这么想听?”

      我赶紧点头。

      他一撩袍子坐在一截树桩上,眺望着已升上半空的明日:“你难道没有看出来,我身上带伤?”

      我上上下下大量他一番,摇头道:“你们江湖中人伪装得真好,看不出来。”

      他苦笑道:“不是我伪装,是因为我负伤已是半个月前。”他目光飘浮不定,似凝视着远方,又似不是,“我于半个月前来过秦川一趟,为的也是找一样东西。”

      “众所皆知,我爱好音律。我痴爱着收集全天下的至妙乐谱。听闻秦川乡风淳朴,歌声独特,特来寻觅一番。出发之前,我听到了京城中埋藏很久的一段传说。”

      “是什么?”

      “你不是知道么?”

      我心狂跳了一下,“结发弦?”

      “是的,是结发弦的传说。具体内容相比你已经全盘知晓。不过先辈们曾说,不是所有的女子之发,都可以做成结发弦。

      至少父亲赞同一个看法,并且坚信不疑:发质的要求十分高:京城空气混浊,女子之气难得纯净,头发偏干。而南方湿热,女子多在水田耕作,头发偏软。故父亲建议我来秦川,这里山明水秀,气候始终,可寻得合适琴弦。”

      我肚里存了好大的疑问,可看他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故闭嘴不询。

      “那一次,我确实寻到了合适的,只是,只是……总之,我被对结发弦虎视眈眈的仇家盯上,在岭北,就是那条小径上缠斗了一夜。”

      “难道‘结发弦’有这么珍贵?”在我看来,不过是一根心仪女子的头发。

      他微笑着,笑容里却有苦涩,“绾发结同心,琴声缺乏的就是这样的真情。”

      “你若寻不到,旁人难道也寻不到吗?”

      他摇首,“一是这个秘诀是我的父辈传下来的,旁人无法可知,二是即使知道,很少有人能……”他欲言又止,我却猜到他想说什么。

      “在都城,一架带有结发弦的琴可耗百万金,皇亲国戚们至今仍无。”他叹了口气,道,“好在我已找寻到这样的弦,可待我离开秦川返回京城,却发现那根弦,或者说,那根头发已然丢失在我打斗的过程中。”

      我很想问他,是谁的头发,竟然可以做成令他满意的结发弦。这个女子,这个他心仪的女子究竟是谁?

      他见我沉思,温和道:“现在你也弄清楚了来龙去脉,我即告辞。”说罢整理背上包袱抬步欲走。

      “等等”,我不知从哪里来的力量,“你的结发弦,取自……哪个女子?”

      他沉默了一瞬,然后微笑道:“我忘记告诉你,她是我的旧识。我来到秦川,无意中调试琴弦,才发现其非常之合适。都说京城女子之发不可取,现在我可就不相信了——我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我拥有全天下独一无二的好琴。”

      我咬着嘴唇,呆呆地立着。他看我不说话,续道:“这一趟岭南之行,颇多尝试,不过都是背着你们族长的,实在是抱歉。我也拾回了不少头发,虽无结发琴之妙,但均可做成上等的琴弦。”

      我艰难地开口:“你要走了吗?”

      他笑着点点头,作了一揖:“多谢姑娘这两日的盛情,我们后会有期。”说毕,迈开大步,似足不沾地般下岭去了。

      惟想问他一句,你所说的夜鸦呢,你所说的那棵夜鸦栖息的乌桕树呢?他们在哪里呢?

      只是一路跋涉来到繁华的京城,看车水马龙丝竹笙箫,又如何在这番景致下找到他?

      还有那结发弦,又是怎么回事呢?他是不是有事情瞒着我?随即自嘲道,不过萍水相逢,这又是何必?

      脑海中重复地浮现出沈寒如在那个黄昏弹奏的哑哑之调,凄厉到无以复加。那旋律似乎可以绞碎所有的荼靡、所有的幻想。我很想问他,为何乌鸦要在一番跋涉之后,唱出这般哀怨的心绪?

      可是我很清楚,这些问题,沈寒如又怎么可能知道答案?他不过是个一心寻找一根好弦的乐师。

      那么用结发弦,也能奏出乌鸦泣血般的哀鸣?

      思绪颇乱,难以理清。我烦恼地撑着脑袋,在客栈煤油灯下发愣。

      背着爹爹偷偷出了门,想到他该如何大发雷霆,我先哆嗦了一下。可是小乌,你确实傻,偌大一个京城,你又如何寻他?

      在反复思忖之后,我决定先在京城游荡几天,碰碰运气。

      我如何也不会想到,自己会像咸阳最卑微的百姓一样,如此卑微地仰视着他。

      还是那一袭白衣,坐在雕花小楼上抚琴,手畔的炉烟氤氤氲氲。腕底的,想必就是名扬天下的结发琴了——百姓们议论纷纷,说沈乐师寻得千金难买的好琴,难得的是,又成了一段姻缘佳话。

      姻缘佳话?我呆呆地凝注着目光,一个身着淡绛纱衫的女子面容如水,眉宇间带着一股难言的娴静。她没有说一句话,只是坐在沈寒如的身畔,专注地聆听着百姓众口相传的佳音。

      我就这样久久地仰视着楼上的他们,直到脖子酸痛。不远处有一群燕儿叽叽喳喳地飞来,绕着屋檐打转,为此情此景更添几分旖旎之色。是啊,阳光只能容纳朝气的乳燕,至于乌鸦,只有在寒冷的夜晚低低而鸣。

      我第一次感到自己是这么渺小的存在:以前,爹爹总是笑眯眯地夸赞我是川里最美丽的小姑娘,我总是笑嗔爹爹谄媚。不过随着年龄的增长,从乡亲们赞许的目光里不难看出,小乌即便不是天仙一般的美人,几分姿色总是有的。可是今日,我体会到了从未有过的卑微感。

      结发,结发。我抚摸着自己长长的辫梢,它们并不是黝黑的——长时间的劳作,以及秦川长时间的风吹拂,造成了我的头发发梢带黄,如未及收割的烂稻草。我不知所措地叹了口气,才发现周围十分寂静:百姓们神色各异地望着我,紧接着那袭白衣不偏不倚地来到了我眼前——

      “好久不见,令尊可来了?”他依旧是彬彬有礼。

      我心一酸,行礼道:“没有。沈公子别来无恙?”

      他微笑道:“京城好玩吗?”

      当着无数围观的百姓,无数道各异的目光直射到我身上,我点点头,“好玩。”

      他朝周围密密麻麻的人群拱了拱手,道:“各位,沈寒如不才,今日演奏到此为止。”

      话一出口,百姓们纷纷不满地叫嚷着。他客气地一一解释,待人群不情愿地散去,才拉过方才那女子的手,笑道:“小夜,来见见她。这就是我说的那个秦川的小姑娘,若没有她,我也做不成这结发琴。”如今他说到结发琴,眸中已是说不尽的温柔与幸福。

      那女子矜持地一笑,上前握住我的手。温软的掌心,衣带的香气,让我下意识地低着头。“你就是寒如在秦川遇到的那个小姑娘?他回来以后可时时记挂着你,说十分感谢你。”

      “多谢姑娘。若是两位无事,我先行告辞。”嘴上客套,心里着实不愿意在这两位高蹈出尘的金童玉女面前卑微下去,遂决定离开。

      ——反正已无法问他有关夜鸦的事情。发已结,琴已做,我已无法可想。

      “妹妹不想用顿便饭再走?”这个名为“小夜”的女子对我似乎很有好感。

      我也确实不好推辞,“多谢……姐姐,只是不知姐姐芳名?”

      那女子莞尔一笑,的确国色天香:“史夜。”

      我强作微笑:“那么我唤你阿夜姐姐可好?秦川人都是这般称呼姐姐的。”

      史夜握住我的双手,笑着对沈寒如道:“寒如,我说秦川人性格质朴,没有咱们京城如许架子,是也不是?”

      沈寒如也笑道:“是啊。我说要是没有京城这些麻烦,咱们到秦川隐居可好?”

      “唉,要是真的有那么一天该多好。不说这些,姑娘的芳名可否告知,省得寒如整日挂在嘴边的就是姑娘姑娘……”

      “我……我叫子乌,不过乡里人总唤我小乌。”

      “小乌妹妹,我也这么唤你了。我们就在京城最大的一品居为你洗尘,如何?”

      我一笑,笑到嘴里发苦:“好。”

      三个人面前却有三十来道菜,摆了满满一桌。史夜为我夹了一筷子又一筷子的菜。沈寒如坐在我对面,只是微笑,史夜向我询问秦川的风土人情,他也偶尔插上两句,大多数时候,都是微笑静听。我心里存下了自卑的种子,故说话小心翼翼,不知他察觉了没有。

      一顿饭,食不知味,待酒足饭饱,史夜笑道:“寒如,此顿算我头上如何?”

      沈寒如打趣道:“无妨,只是让小乌看见一个大男人,让妻子帮忙付账,似乎……”

      史夜两颊飞起红云,嗔道:“寒如别胡说……小乌,你说呢?”

      被“妻子”两个字压得苟延残喘,我还能说什么?忙答道:“一切听姐姐的。”

      史夜招呼小二付账的当儿,我把目光转向木窗外的那株杨柳:眼前的一切都是这么陌生。记得我在岭上,可以与每一株植物、每一只动物交谈,可以亲切地喊它们的名字。可是眼下就是一株在再普通不过的柳树,我也觉得无穷无尽的陌生。这里的燕子呢?春天来了,它们会不会也像秦川的乌鸦一样,风尘仆仆地飞来,绕树三匝,然后……正胡思乱想间,沈寒如笑道:“天色已晚,不如我送小乌回客栈。”

      史夜毫不介意:“早些回来。”

      我们目送着史夜的马车消失在朱雀大街的拐弯处,才转身走向我的客栈。一路上,我满腹心事,他也不好开口。直至客栈门前,我向他行礼作别时,他半是疑惑半是无奈地问:“小乌,可是有什么烦心之事?”

      我沉默地盯着地面,不说话。

      他低声道:“难道你是在怪我?我可有何处照顾不周?”

      我摇摇头:“或许是想家了。”此刻确实想念着爹爹,他可以让我肆无忌惮地倾诉一切烦恼。但这件事我又如何启齿?

      他释然地笑笑:“原来是这样……早些休息吧,我让小夜明天一早就来陪你。”作揖后转身离去。

      一旁的店家凑上来低声道:“姑娘能让沈公子如此垂青,真乃有福之人。”

      我无聊地白了他一眼:“你可知史夜史姑娘是什么人?”

      店家一副无事不知的模样,点头道:“这个有谁人不知?咸阳商家巨宦史鹰的千金,京都第一美女,也是沈公子的夫人。”

      终究问了出来,那么就把一切都抛下吧。那胡乱想的夜鸦,那不似琴声的鸦啼,还有结发弦、秦川歌……统统都忘掉吧。

      恍惚间爹爹的声音自耳畔响起,原来他曾经这样说过。秦川的鸟儿都很开心,因为它们从来不飞到外面去。外面的鸟儿再也回不来了。

      彼时我笑言爹爹说傻话,随即把这几句话编成了歌谣:“过秦的鸟儿呦——傻傻地停留呦。傻傻的阿爹呦——傻傻地走。山外的鸟儿呦——山外停得久……”

      我清脆尤带童稚的声音回荡在岭上,岭中耕作的人们纷纷停下活儿,抬头冲我微笑。

      我睡眼朦胧地躺在榻上,脑中念头纷至沓来:我的歌,乌鸦也会唱吗?我就是那只乌鸦吗?我风尘仆仆地赶来,只能悲哀地歌唱吗?

      还是老人们所言,川里的鸟儿终究会留在川里,川里的姑娘,一辈子都出不去?

      那群乌鸦呢?它们自何而来——无忧岗,那是什么地方?既已无忧,何必跋涉千里,只为赶上入夜后的第一声哀啼?

      好笑地想到,若是沈寒如鼓琴相和,万千乌鸦随之相叫,一定十分好玩。料定京城人无论如何想不到,他们众口相传的琴师也会如此……尴尬吧?

      我不由得抿着嘴角轻笑。夜风吹动竹帘,带来的却是陌生无比的气息。

      一夜晕沉,醒来竟不知身在何处。早膳后小二送来一张烫金红帖,竟是史夜邀请我去参加她的家宴。

      “史姑娘性子大方,这也是远近闻名的。姑娘真乃有福之人。”小二笑道。

      握在手里的帖子似乎十分烫手,我既想见识一下所谓的贵门盛宴是什么样子,又想到作为史夜的夫君,沈寒如无疑会在场,顿觉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

      “小乌妹妹起得好早。”一个温柔的声音自门边响起,我闻言挤出了个灿烂的微笑,抬头道:“阿夜姐姐早。”

      先对立在门边、惊诧得不知今夕何夕的小二点头招呼,随即缓步而进的史夜一身水绿衫子,裙摆处绣着复杂的花纹——记得爹爹说起城里女子,除了骄人的容貌之外,服饰也是不可攀比的——今日可算见到了。

      “妹妹去凑个热闹好不?也让你看看长安城的歌舞。”她殷殷相询。

      我只得点头答应:“好。”爹爹不曾让我学会拒绝别人,于是从小大家都喜欢让我办这办那……唉,这就是恶果。

      她欣喜而笑,容光照人,一边的小二竟有些痴傻。我忍不住噗哧一笑。

      她装作很无奈的样子瞅了小二一眼,道:“爹爹一向喜欢广纳贤才,喜欢结交朋友。我与他说了关于你的事,他对于秦川的风土人情极为感兴趣呢。”

      我找不出什么来说,嗯嗯啊啊几声。她拍拍我的肩膀道:“那么回头见,我派马车来接你。”转身翩翩而出。

      小二欲凑上来说什么,我不耐烦地推开他:只想一个人静一静。

      那根细细的黝黑的弦在我心里上下颤动着,将我的心镂出了一个繁复的图案。来自秦川的阳光照在上面,印出了奇奇怪怪的光影。我就这样想着那棵乌桕树,想着哑哑的鸦啼,再一次莫名地眼角渗出液体,轻轻地滴在了衣角,簌地消失了去。

      到底还是去了,管家见小姐对我如此青睐,忙不迭地将我安置在近前的主座上,琉璃盏鎏金筷,耀眼的光辉让我着实不太习惯。史夜喜孜孜地走上前给我斟了一杯酒,近旁的诸位豪门公子小姐们满怀纳闷地看着这天下第一美女兼天下第一豪门之女微笑着对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眉目怯怯的丫头嘘寒问暖。倒是对席的沈寒如温和地笑着向我点头致意。望着安顿好我的史夜款款步入他的身旁坐下,我脑海中没来由地浮现出那群孤独的夜鸦。

      史鹰是个年近五旬的老者,精神矍铄,目光锐利如鹰。他豪气冲天地笑着,与各座的好友贵胄打招呼,目光转到我的脸上,微微一顿,看向史夜。

      史夜倾了倾身子,微笑道:“爹,这位就是女儿所言那来自秦川的姑娘小乌。说起来,寒如的琴弦还是她帮忙找到的。”

      沈寒如的那具结发琴价值连城,史夜话一出口,众人赞叹有之、惊异有之、怀疑有之,史鹰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慈祥地笑道:“早就听闻秦川虽鲜与京城来往,但山明水秀,人杰地灵,果然是名不虚传。乌姑娘,待宴会散去可要向老夫讲讲秦川的山水风物。”

      我忙应道:“史老爷盛请,自然不容小乌推辞。”

      史鹰不再看我,忙着向别人致意问候。沈寒如微笑着,遥遥向我端起酒樽。我一愣,忙端起案上酒樽,也向他遥遥一敬,酒至唇边却有些为难——秦川人并不善于饮酒,用川内山泉所酿的甜酒可饮千杯不醉。眼下酒还未进肚,扑鼻的酒气已让我几欲晕倒。眼见沈寒如仰头一杯已然下肚,索性双目一闭,屏住呼吸一口咽了下去。一阵猛烈的酒气袭来,我眼前昏沉一片,强撑着才没有倒下。沈寒如对我的爽快感到几分吃惊,又有几分佩服,笑着放下酒樽。我心中可是苦不堪言,若是史鹰也要敬酒,史夜也要敬酒,那我不出足了洋相才怪?

      好在别人对陌生的我并不注意,半个时辰的觥筹交错,大家都有了几分醉意。看对席的史夜与沈寒如切切交谈,我酒劲愈发上头,胸口一团热气几欲喷涌而出。酒过三巡,沈寒如长身而起,对着史鹰一拜,随即朗声道:“今日寒如以一曲博在座诸位一笑。”

      众人纷纷叫好,沈寒如的琴技天下闻名,今日许多人就是冲着他出众的琴技而来。

      史夜笑着命官家捧上一具琴来,我的心狠狠地缩了一下——不用说,自是千金难得的结发琴。史夜笑瞅着琴面上齐齐七根弦,一根色作黝黑,丝毫不掩幸福的笑容。

      沈寒如缓步步入庭中坐下,修长的手指滑过琴面,乐音便徐徐流淌而出:

      “……美酒一杯谁与共,尊前舞雪狂歌送……”旋律转高,高处恰如飞瀑,大弦嘈嘈,虽急不乱。这是苏轼的一阕《一剪梅》,爹爹也曾教我读诗词,我倒是能够分辨出来。

      “……将何用,只堪妆点浮生梦。”尾音恰恰停留在那根结发弦上,余音绕梁,半晌不去。史鹰第一个拍掌叫好,想必是为有了这样的女婿而骄傲。史夜笑吟吟道:“不如让妾身与寒如合演一曲?”

      众人自然叫好。琴音再响,史夜唇轻启:“”小园雨霁秋光转,天气微寒犹暖。□□苔痕庭院,翠径苔痕软……”乃介甫公之《桃源忆故人》,自史夜唱来,惆怅中多了几分婉转的妩媚,别有一番情趣。

      霎地“铮”的一声,沈寒如腕下一弦由中断裂,惊得周围所有人瞩目。史夜鼻间沁出细细的汗珠,不顾周围所有人的目光,半跪在沈寒如面前,紧紧握住他颤抖双手。

      史鹰面色如铁,轻喝道:“夜儿,怎么回事?”

      我方纳闷为何琴弦断了会有如斯动静,现在缓过神来——是结发弦,发结同心,弦断意味着什么,众人心中自有个分寸。老年人最信天命,特别是在这种重大的场合,且还是自己的女儿亲自上前为女婿歌唱助兴。

      史夜强作镇定,笑道:“爹,寒如一时失手,琴弦断裂,搅了众位的雅兴,实在不好意思。妾身在这里向众位赔罪。”说着敛祍行礼,毫不退缩地迎上诸席形态各异的目光。

      史鹰脸色一沉,言语中满是怒气:“真的这么简单?夜儿,断的是哪根弦?”

      史夜脸颊惨白,再无平时雍容之色,急道:“爹,你又何必……”

      “我的女婿,你说我该怎么办?自秦川归来,我就感觉他与昔时有很大不同,你为何没有发觉?”史鹰看来动了真怒,当着上百宾客,毫不留情地斥责史夜。

      沈寒如蓦地跪下,沉声道:“岳父,小婿所为可鉴天地。今日结发弦断,皆因小婿一时失手所致,请岳父不要责罚小夜。”

      这再明白不过的“结发弦”三字一出,上百人都用鄙夷不解的目光看向地上跪着的一双人。史夜满目伤痛,她自是明白了这代表着什么。

      眼见着史鹰脸色愈来愈难看,我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冲至堂前跪下,郎声道:“请史老爷饶过沈公子。”

      诸人都困惑不定地望着满脸恳挚的我。我自知今日一旦离席已无回头之路,遂徐徐道:“小女子深知沈公子对史大小姐的爱意,可作明证。至于琴弦,我想——”我伸出手,掌心一根同样黝黑的琴弦,“这才是那根真正的结发弦。”

      此话一出,众人的反应还是超出了我的预料。大多数人都充满怀疑地注视着我手中的这根弦,而史鹰不动声色,冷然道:“你又凭什么断定?”

      “沈公子来秦川时十分匆忙,一时混淆。老爷若不信,那么就请沈公子安上此弦,重新弹过便是。”我心怦怦直跳,却强逼着自己迎上史鹰揣度的目光。

      “哦,有意思。”史鹰点头,表示同意。沈寒如复杂的目光直射到我脸上,我心道眼下惟凭此一搏,遂帮助他将弦固定,低声道:“我知道……你该弹什么。”声音低得只有近旁的史夜能够听到。

      沈寒如全身骤然一震,横琴于膝,那双可以奏出全天下最美的琴曲的手惟凝滞在弦上,一指虚按,半天不见琴声。

      史夜满眼感激地望着我,我握握她的手以示鼓励,然后似从容似淡定地走回席间。

      待琴音再响,我笑得似是无比灿烂,心却一点一点地沉寂、沉寂,然后眼前一片模糊:

      “君不见岩下井,百尺不及泉。君不见山上蒿,数寸凌云烟……独宿自然堪下泪,况复时闻乌夜啼……人生结交在终始,莫为升沉中路分。”——贺兰进明的《杂曲歌辞》,充斥着异样的悲凉与寥落。那根细细的弦每动一下,我的心就跟着悸动一下,仿若弦的那一端直接系在了我的心上。

      是那日的岭上风,吹来的都是鸦啼的寒意。结发弦,结发弦,只可结出如斯悲凉的旋律,我又何以为继?

      史鹰冷凝的脸庞渐渐柔和,周围宾客都在异样凄凉的曲声下如醉如痴,几个王公小姐还偷偷流下了眼泪。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是秦川的闭塞吗?是京城的繁华吗?还是父母有命媒妁有言的恨事?我强忍着泪水,双手却如筛糠般抖着抖着,案上碗筷都颤动起来。

      如行云流水般的音韵,却不是为我而奏。这天下究竟什么才是最美的乐曲?两情相悦还是一厢情愿,原来有如斯差别。

      此刻无比地想念爹爹,想念他所说的,你是川内最美丽的小姑娘……我可以美丽,可那样也换不回乌鸦的命运。乳燕可以剪出二月杨柳美丽的形貌,乌鸦只能缩着身子,吐露着内心遭人厌恶的愿望。

      是的,我是属于秦川的,那里没有穿杨的燕儿,却有夜夜即至的寒鸦。外面的世界,终究是外面的世界。

      史夜感激地望了我一眼,随即跪下道:“爹,看来寒如的确是拿错了。”

      史鹰微微笑了笑,圆场道:“刚才一时心急,错怪夜儿了。夜儿,你起来,寒如,你也起来。”

      席间又恢复了方才的热闹,仿佛刚才的一幕只是一个可以略过的小插曲。沈寒如两道打量思索的目光自对席传来,我不得不低头躲避。是的,这是一个谎言,一个上天在冥冥中替我兜转,让我在无望中没有被人识破的、 彻头彻尾的谎言。

      “乌姑娘,老夫敬你如何?夜儿和寒如结交了你这个奇女子,是他们的福气啊!”不知何时,史鹰已笑着立在我面前。

      一众人的目光都落在了我身上,我强自定了定神,微笑着举起酒樽,用比川上茶花还艳美的灿笑迎上史鹰仿若深不见底的眸子:“史老爷谬赞了。小乌只是乡下贫女,让众位前辈都见笑了。”

      史夜在一旁笑说:“爹,您可别小觑了小乌妹妹。秦川人杰地灵,这人儿自然也差不了。”言语间满是对我的呵宠。

      史鹰呵呵笑起来,仰脖一杯便下了肚,随即目光灼灼地盯着我,我心里暗自无奈,那烈酒方及唇边,已熏得我几欲晕倒,奈何史鹰满怀豪情与期望地凝视着我,只得慢悠悠地把酒樽靠近嘴边,默念三声阿爹,然后一口灌了下去——

      史鹰猛地拍起巴掌:“好!听闻秦川人是出了名的质朴诚挚,今日一见,果名不虚传!”说罢一面哈哈笑着,一面与其他人把盏言谈。

      这是我开席的第二次灌酒,胃里火辣辣地难受,目光游弋在席间,不经意地扫到了横置于史夜身畔的那架琴,心里狠狠一缩——眼望着周围仿佛都是淡淡的一层雾气笼罩,惟那琴,惟彼时的那曲《杂曲歌辞》,在眼前愈发清晰。那咸阳欹斜的柳,那秦川神秘的乌桕树,恍惚中一人执琴于树下哑哑而奏,夜鸦飞过竟流连不去,相随戚戚悲鸣,那人冥冥中的一瞥,似是沈寒如,似又不是。爹爹的话自耳畔响起,越发清晰:往南,再往南……

      爹爹执着地望着南方,不顾秦川的沟壑与蓊蓊郁郁的茶树林将他的目光毫不留情地割断在眼角。我学着爹爹,却是眺望着相反的方向。我的目光可以及到很远,没有重重叠叠的密林阻隔,没有氤氤氲氲的雾气模糊视线,在或许遥远的北方,又有几棵树?又有几座山岭?那里的鸟儿会不会在夜里歌唱?那里的鸟儿是否像人一样可以成双?

      这些都是我看似幼稚的问题。爹爹从不向我解释,为何要告诉我,在秦川以外的地方,有一座巍然伫立的城池,斑驳的混着夯土的墙,春风吹不过纸醉金迷的气息。那里有最英俊的少年,最妩媚的姑娘,那么,那么,少年和姑娘,理所当然就是一双,且,真正的一双。

      一如眼前的人,少年和姑娘,真正的……一双。

      那么夜鸦终究是要停下来的,不管是一只,还是一双。既然不能像春风送暖的京畿之地如一对乳燕儿那样衔着春泥卿卿我我,不如早早地停在那辽阔的山岗下,那棵带着千年孤独的,仿佛亿万年不变的乌桕树上。

      我抬头看太阳,它在白皙无暇的云朵上得意地投下我们看不见的影子。沿着朱雀大街走下去,一路车水马龙,我甚至能够清楚地听到车轴如裂帛般的轧轧声。信步所至,猛一抬头,竟是再不想到的地方。

      空了的小楼少了本有的三四分生气,覆了冰鲛纱的水晶帘在暖风中一下一下地拂动,倒是一窝燕儿依旧,楼边的几株垂杨依旧。

      犹豫半晌,到底是惧了史夜庞大的家势,还是惧了见到沈寒如、见到那具结发琴的无知与恐惧,方步在楼下垂杨的阴影里,静静地感受着这京城里难得的一抹凉爽。

      静下心方听见楼中有细碎的语声,一开始并不甚明了。待我停下脚步,侧耳细听,竟是史夜,且语声中有着我从未见过的躁怒:

      “寒哥,你仔细是为了我,还是为了你自己?”

      “小夜,你为何有此一问?”

      “寒哥,我虽嫁你不足一载,但同为女人,小乌她……”

      “小夜”,沈寒如音沉如水,听不到一丝波澜起伏,“小乌她与一般女子不同……”

      “正因为不同,因了你的意,待她亦不同!寒哥,若你仍违逆你的本心,小乌想必也……”

      沈寒如不奈地打断:“小夜!你若知小乌在秦川时……”

      “寒哥,你对我的心思我自然明了。但是事情仍有不明了的地方。你在秦川的时候发生了什么,除了你寻回结发弦,别的,我不想过问——只是,我希望你可以坦诚地面对你的心。”史夜不愧是咸阳第一女子,语气虽急,一番话仍听得我频频点头赞许。可是,为何在点头的同时,心里有什么物事沉沉坠着,且愈坠愈不可自拔?

      “小夜,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意思?寒哥,以你的才学,难道真的不明白?今日爹爹的酒筵上,那具结发琴,那首乐府歌,你让所有的人在满心欣赏仰慕的同时也心生怀疑,你可知道?”

      “我……我不知道,这些于我又有何妨?”

      “爹爹虽没有明说,但从他主动与小乌把盏不难看出端倪——爹爹如此看重小乌,你说是为什么?”

      “小夜,你还提这些有何用?”沈寒如的声音里透出了他从未有过的软弱无助。白日越发热了起来,一丝风也没有。我扶着墙根缓缓蹲下,任微乱的头发遮在额前,身体却冷得频频抖颤。

      “寒哥,既然你我是夫妻,那么我心里的就不会瞒你:我只须一个回答——那具琴上的结发弦,究竟是何人的?”

      远处迤逦而来了一行车骑,看样子是王公贵人行道,那明黄的轿顶,七彩琉璃的顶饰,将晴丝轻轻闪到我的眼里,刺得我看不清眼前何物,只觉晕眩扑面而来,脸却愈发冰冷,手抚上去,竟无法立时察觉已经是满脸泪痕。

      “小夜,你问这个干甚么?自然是你的。”沈寒如声调略略提高。

      “我的?寒哥,你答应我,不要违逆你的心意好吗?——若真是我的,既然一曲已断,再奏一曲不断又是为何?”

      “小夜,你为何总是不相信,先前应是一场意外。”

      “意外?”史夜蓦地笑了,带着觉悟一切后的绝望与心酸,“寒哥,你莫骗我,也莫骗你自己。你仔细看看小乌递出的那根琴弦,仔细看看不难发现,那根本不是——我的头发。”

      “小夜,你无凭无据,不可把小乌也拖入……”

      “寒哥,”我想史夜终究是对沈寒如有着一番心思的,她的声音听不出一丝猜忌或是排斥,“你当爹爹不知这其中端倪吗?他不点破,既不是顾及我,更不是顾及你,他完全是顾及小乌,忍下不发。你一向八面玲珑,为何就是窥不破?”

      终究是被此话震得呆立良久,屋内也久久无言,一时间里外三人耳边惟嗷嗷待哺的小燕细碎的鸣声。许久,沈寒如艰难地开口:“你爹爹……小夜,若你亦怀疑我,这世上又有何人能够相信我?”

      史夜沉吟着,低声道:“寒哥,我只是希望彼此坦诚以对。当初你与我说结发弦的含义之时,我多么希望你能够奏起带有我的头发的琴弦。你心里的傲气我都明白,你到底是不曾相信你爹爹所言——在这繁华的京畿里面,找不出合适的头发。而我,并不是特例。这些,在我嫁给你之前就已经明了。”

      沈寒如的声音如濒临溺死的人:“可我……你要知道,我对你的心意……”

      史夜淡淡地一笑,“我自然明白。可是寒哥,你莫要回避一个问题,结发弦的选择是不容有错的,你按下那《杂曲歌辞》的第一个音我就明白了。只是,我第一次得知结发琴也可奏出如此哀怨的调子。”话语恢复平静。

      沈寒如骤身一震,不置信地抬头看向墙角的那具“结发琴”——“我之于小乌,不过是萍水相逢罢了。若是为了她,我置你、置岳父于不顾,岂不是太过于自私?”

      “那么若是为了结发琴,为了千古留存的传说呢?”

      “我只是不曾明白,为何这结发弦,可以逆了我的心意。”

      “寒哥,我也不甚明白。是不是你在川中时小乌给你讲了什么?”

      “我……”

      我捂住耳朵,一步一步向远离此楼的方向迈去,每一步都是一场煎熬。抬头瞥见几缕乌云拂过,喃喃道:“难道要下雨了?”指尖触及处为何都是湿漉漉的?还是它带着我方才的泪?我告诉他了吗?告诉他夜鸦曾经飞来吗?只是那时我犹在梦中,而它们则静静地停歇,然后静静地哼着哀伤的调调,一路向南,可是终究被秦川的重峦叠嶂阻碍,永远回不到外面的一方天地里去。

      那么不如停下来吧,观望秦川一双双的年轻人并肩而出,男子在整齐的田亩里挥汗如雨,女子白皙的手臂轻捷地拂动在茶树间——这样就过了一年,又一年。

      不似夜鸦的千里跋涉,只能在黑夜里捕捉到寂寞的影子。

      然后含着血音,仔仔细细地唱出来,即使暗哑晦涩,但黑夜仍然能够读懂它。

      我现在无比地想念爹爹,想念可以朗声而唱的年代。秦川人的头发,我的头发,结发琴,结发弦,具与我没了关系。我具断了念想,多好。

      正沉思间,一骑迅速无比地擦过我身边,看穿着与行马方向,像是前去史府。

      我忙赶在第二骑到来时截住了他。马背上的人于酒筵上见过我,及尽礼数后悄声道:“是老爷要惩罚姑爷。姑娘切莫插足进来。”

      我低头没有吭声——难道史夜已经说出来了?不,不会!那么沈寒如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史鹰对待女儿和女婿总会有几分宽容……

      那家丁恭恭敬敬地候在一边,待我回过神来,方赔笑道:“乌姑娘可否让奴才去送信?”

      我点点头,“你们老爷会如何惩罚姑爷?”

      “我们史家最忌言语行动不尽不实,姑爷可能会被……老爷砍上一剑。”

      我瞪大眼睛道:“如此严重?”

      “是啊,老爷铁面无私,处理严明,求情也无用啊。我看姑娘不必为姑爷激怒老爷,那样你们三人都不会有好下场。”

      一个史家家丁议理能这般全面到位,让我对史府的规模以及人物心怀仰慕。“知道了,难为小哥惦记我。”

      那家丁诧然道:“是小姐吩咐的。”

      我茫茫然凝视着前方,尽管没有在看任何事物,我的眼神依旧是直勾勾的。

      “为何你史家的家规如此残苛?”

      “传说史老爷老辈是军队中人。”

      “对了,麻烦你把这个交给你家姑爷好吗?”我掏出一个纸包,里面有我再也不敢看的东西。那家丁忙不迭的答应,打马而去。

      我犹豫再三,此事因我而起,若不出面,只怕陷史夜于两难境地。终究到了这一步,当初躲躲闪闪还是要迎头面对呵。

      行至史府外,观热闹的百姓已层层将大门包围——也不知是谁走漏了消息?我微笑着穿过人群,微笑着迎上他们鄙夷不解惊诧等等诸多的目光。既然来了,无法离开那么就要面对。

      向南,南方这座威严无限的府邸,檐角翘得直欲冲上蔚蓝的天。向南,这就是所谓的京城,当无限风尘疲惫的我迈进它,爹爹所说的一切好似这么不真实。

      庭前地面光滑得可照见人影,一侧珐琅琉璃的盆中花朵流光溢彩,加之阳光的变幻,四周依稀一片耀眼的色彩。不见史夜,不见沈寒如,更不见史鹰。庭中静得不似有人居住。

      我定神朗声道:“小乌来拜会史老爷。”无人应答,偶见空旷的廊下晴丝悄然一闪,或断或续,不知名的花儿纷纷杂杂,片片落下,在庭院一角堆积成了别样的姹紫嫣红。

      我重复了一遍,依旧无人回复。正错愕间,背后凉意嗖嗖,一柄青钢剑准确地架在我的脖上。

      我略低头,淡淡笑着,那剑锋如一泓冷冽的泉,映出我的眉眼也是异样的惨烈。“为了结发弦,值得吗?”

      一个沙哑的声音,原不是沈寒如,“老爷命鄙人来……取了姑娘的命去。”不带任何感情起伏。

      如何也不曾想到,彼时席间的暗中偷梁换柱,惟愿沈寒如可以挽回面子——结发弦?当爹爹把所谓结发的遥远传说向我娓娓道来,它就已经成为我心里的一隅,空落落的——哪个秦川的女孩子没有盼过,可以与一个堪与咸阳最英俊少年匹敌的男子于山岭间以歌谣相和呢?结发弦,不过是杳杳一梦,终究难寻罢了。即便有梦,即便可以容我日后细细幻想,它绽放得也只有万般清冷的光辉,如夜鸦般哑哑的声音缭绕,缭绕。是《杂曲歌辞》吗?还是他那日谈的那首陌生的曲子?独宿自然堪下泪,况复时闻乌夜啼。君不见云间月,暂盈还复缺。君不见林下风,声远意难穷……眼下不如做那秦川的一弯明月,一阵清风,即便芳踪仅现于山野,终可以来去无影,自由自在。

      我没有回头,茫然地盯着眼前正厅的那扇雕花木门,金鎏顶,白玉锁,富贵自非寻常人家可比,待到晚间歌舞升平,又会是怎样的极尽奢华,又会是怎样的笙歌响彻?

      可是小乌,你忘了爹爹说的话了吗?你忘了川中的老人低沉的预言了吗?川中的女子,一辈子要待在川中。可你又为何,一定要离去?当这一切都纷沓来去,难道只余一冰冷无匹的剑刃来了断这浑浑噩噩的跋涉与告别?

      我轻声道:“我知道。若史家因此蒙羞,结发弦必拖累你们一声,它太出名,也太准确了。只是拜托一句,将我的物事务必托付给沈公子。”

      背后良久无言。我感觉到剑刃上传来阵阵抖颤,背后的人似乎在强烈地挣扎着什么。

      我笑道:“不必犹豫,小乌本是秦川人,见不得大世面。况且……”我咽下了后半句,如我一死,史夜之秘密自无人知晓,且结发弦的秘密——惟秦川女子可选,将成为永久的秘密。

      “呛啷”一声,长剑重重坠地,身后人喃喃道:“小乌,让我如何提了你的头颅去见岳父?”

      我缓缓转身,装作没有任何吃惊的表情,声音却冷得不像我自己:“沈公子,我的物事你可曾收到?”

      他曾经凛然锐利的双眸黯淡无光:“莫要逼我。小乌,小夜她……”

      我淡淡笑开,目光游弋在他身后的那株开得异常灿烂的杜鹃花上,轻声道:“公子认为小乌什么都不知道呢。小乌之命不值什么钱,小乌关心的只是史老爷能否宽宥公子的疏忽?”一个“疏忽”带过所有的纠缠恩怨,着实简单轻巧。

      沈寒如脸色惨白,白色的袍角在微风中轻摆,我朦胧中望去,竟如初见的当日。“我仅仅是不解,为何你的头发……当日在川上的时候,你……”

      我的笑容想必是清淡悠远的:“此话多问何益?以公子的武功,取小乌的头去,想必不是何等难事。”

      “别的尚且不说,你是我的恩人,我这么做岂不是恩将仇报?”

      “恩人?”我长长吁出一口气,摇着头笑起来,“沈寒如沈公子,若不是在下偷换了琴弦,你怎会陷入今天的境地?”

      “你……”沈寒如紧抿了嘴唇,握剑的手上青筋具现。

      “想必这件事牵扯太多,终是结发弦的典故已奉为牢不可破的传说,史老爷也不愿做这第一个不信奉神明之人。沈公子,就此动手,了结我的心愿。”我仰望着铅云低垂的天幕,爹爹的意味深长,岭上开得鲜艳的茶花,还有哞哞叫的水牛,老人们别有寓意的目光……我想,在我的头颅缓缓坠落之前,我或许还可以听到,爹爹在遥远的远方,轻唤一声“小乌”的样子……或许,又或许,我看到的是那棵无论怎样伸长脖子掂起脚尖也无法看到的乌桕树,繁密的枝丫间间或传来一两声仿佛泣血的悲鸣。

      “轰隆隆”一声巨响,雨水不顾一切地倾泻而下,怒吼着欲冲尽一切杂垢尘灰。沈寒如九九地凝望着我,惨笑道:“小乌,你错估我了——我是不可能杀你的。你是我的恩人啊……”说毕再无留恋地转过身,似逃离地奔出了院子。

      恍恍惚惚地立在庭院里,雨滴浸透了衣衫,发间的雨水如小溪般在淌在脸上,带着京城慵懒的春日气息。眼望沈寒如离去的方向,心里昏昏沉沉不知身处何地,灵台清明了却只有一个概念:他这一去,史夜该如何失望且说不定,史鹰如何大发雷霆才是真正不可避免的……那么我离开吗?那么我该如何办?紧咬着嘴唇才能避免自己因寒战而发出呻吟,我心一横,面对着正厅门,跪了下来。

      那雨帘密密地挂在檐下,然后参差不齐地落到光滑如镜的方砖上,溅起混浊的水花,然后一股一股汇成一柱,迫不及待地沿着凹槽流淌下来。若是史鹰能够看到此刻比落汤鸡还狼狈的我时,或许会因我的忏悔貌而原宥沈寒如。

      这雨来得猛去得也迅急。正当我几近昏迷的关头,雨帘渐渐地疏了,噼啪声低了下去,但天仍阴沉沉的未放晴。这前后将近一个时辰,院中依旧无人光临,我身上一阵冷一阵热,只紧紧地盯着大门方向——若始终无人来,我这个无关紧要的一跪终究无法帮助沈寒如。

      忽地有鸟扑楞着飞入院中,距离远了,只见灰扑扑的一个影子。待近了,却发现不像是京城中常见的燕儿,而是一只浑身灰黑夹杂,连眼珠子也仿佛黝黑发亮的鸟儿。它飞到庭正中的树枝上收拢翅膀,低低啼鸣一声,带着莫可名状的哀伤与愁思。我一下子惨笑起来。

      那是一只夜鸦,不知如何就飞来了这里。可是夜鸦也是孤零零的一只吗?那些所谓的鸟儿冬也成双,夏也成双的故事上哪儿去了?

      黑沉沉的天幕下,它的影子衬在背后的树叶的暗影里,模模糊糊的漆黑一团,看不分明。为何它不再叫了?为何它不再唱那忧伤的歌儿?

      似极远处一个满是怒意的声音响彻庭间:“沈寒如,那姑娘的人头呢?”紧接着步履纷沓——终是要来了。

      不知是心下明了他无法刺出那一剑,还是对自己这一跪的后果充满信心,我毫不犹豫地抬头迎向前后而至的沈寒如、史鹰与满目震惊不解的史夜。

      沈寒如倒提长剑,颤抖着声音道:“岳父,请不要杀小乌姑娘。”

      “不要杀?你情愿背负一世都不清不白的浑名,我史家可不愿替你分担一丝一毫!”史鹰面色如铁,话语里带着不容改变的坚决和冷酷。

      “爹爹,小乌已经跪下了,看样子还在雨里淋了很久。她既然已经知错,就请您……”

      “知错?小夜,你莫怪爹爹狠心。这结发弦的意义,你们这些孩子还不能够真正理解。你可知现在外面怎么传的吗?”

      沈寒如颤抖着双唇,垂目盯着地面——他既如此,传言是何样即可想象得到。

      “还不动手?”

      我面无表情地盯着前方,连这样的举动都无法感染眼前的这位老者,我又有何逃离的理由?沈寒如面沉如水,凝视着我的眸子里面涌动着他自己都不能明白的暗潮。

      一直寂静无声的夜鸦又低低地鸣叫了一声,在庭院中竟分外刺耳。沈寒如闻声眸色一暗,终是遥遥举起剑来。

      不知为什么,我看到了那棵乌桕树,在京城,就在史府的前院,葳蕤地生长。只是,那树上一只夜鸦也无。

      那么我心中的信念愈发清明,不由得嘴角微微上翘,终微笑着望着眼前这个男子,且,如夜鸦那样可以茕茕行于不灭的黑夜,而不感到一丝一毫的孤独与寂寞。

      当他的剑隔着尚且远的距离破空刺出,我终微笑得无比灿烂——原以为他会一如方才,捉摸不定后放下手中的利刃,为了我们之间一点永不熄灭的信念,为了山岭上的那场愉快的交谈,为了昔日他独自与我的告别,为了我把结发弦交到他手心的那份欣慰……不过是一场完全无谓的跋涉,独来独往,这,尚且做不到。

      “寒哥!”史夜一声凄厉地冲破暗夜的幽静,沈寒如剑势一缓,然他出招太快,剑锋虽偏,仍迅捷无比地刺入了我的左肩。

      那殷红的液体汩汩流出,我为什么不感到疼痛?不忘回头最后瞥一眼枝上那团黑色的影子,它身处异域,终会寂寞,不管如何哀啼来博得它类同情。

      沈寒如提着满是血渍的长剑,征求般地望着史鹰。史鹰眉头紧蹙,喝道:“笑话!武功天下闻名的沈公子居然一剑杀不死一个不会武功的弱质女流,你究竟在耍什么花招?”

      “爹爹!”史夜猛地冲到我与沈寒如之间跪下,满脸哀愤不解道:“若是我知道有今日的局面,宁可隐忍不发。爹爹,为何要把史家的名誉看得这般重要?寒哥他……”哽咽着说不下去。

      “啪”的一声,史鹰居然隔空扇在了史夜脸上,史夜嘴角顿沁出几缕血丝。“混账!事情有多严重你可知道?牺牲她一人,可保结发弦之秘永无外人得知。”

      “爹爹,就算你杀了小乌姑娘,女儿又有何面目做人?想起此事,夙夜遭罪,良心上永不得安宁。”

      “难道你要看着你的夫君,一步步离你远去?”史鹰终究是心疼女儿,放缓了语气。

      “不会的,寒如他不会的!”史夜难以置信地摇头,神态坚决。

      “夜儿!”史鹰放重了口气,“不要小觑了结发弦的影响,几百年的传说,无人不信啊。爹虽不强求你相信,但仅是今日沈寒如如何对待她的,你也瞧见了。”

      “爹爹……”

      “不要说了。沈寒如,你若有心,就去补上一剑!”说罢史鹰转过身去,不再理会。

      沈寒如脸色瞬息万变,阴沉的天幕下我竟然看得一清二楚。不知他想到没有,从无忧谷飞往秦川的乌鸦们,这一路上究竟要经历多少它们从未经历过的悲伤与迷茫?

      史夜双目大睁,眼见沈寒如提剑一步一步走向我,眼见他斜挥出一招迅急无匹地朝我刺来,悲呼一声,竟将身子迎剑而上。沈寒如收势不住——此招下了狠心,去势自己也控制不了。这一切兔起鹘落,我只觉眼前一花,史夜已踉跄着摔倒在地上,胸前血如泉涌。

      史鹰听闻女儿惨叫,转过身来,惊得不顾形象,一下子跪在女儿身边,悲愤斥道:“你怎么会……怎么会……”

      我似清醒似明白地凝视着眼前的一幕,鸿蒙中,有什么终是失去了。且是永久的失去。

      从前,爹爹会给我讲最英俊的少年与最妩媚的姑娘之间有着怎样团圆的结局,而永远不会传授我,如何能够去恨一个人,恨到漠然。哪怕是他嘴里的那些土匪恶霸,十恶不赦之徒,距我遥远,总觉得渺茫不可追寻。当史夜倒地的那一刻,树上的夜鸦无比清晰无比明亮地一声鸣叫,似激醒了我无数的感觉。那么遥远,那么亲切,既然无法选择爱与痴,那么孤独中注定酝酿恨与怨。我,有选择的权利吗?

      原不过是一个人的软弱,一个人的无知。惟想不到他会这般,想不到他会这般对待我,对待史夜……若是上苍允许我可以苟且而活,为何不选择恨他,而是……爱他?

      沈寒如保持刺出一剑的动作,良久不变,尔后神色古怪地说了一句我十八年来念念不忘的话:“听不到它在啼了。”

      终究是听不到了,终究要离开了。史夜阖上双目的那一刻,我骤然轻松。可以轻松地面对着史鹰痛至骨髓的眼光,可以轻松地包扎好已无知觉的肩膀,然后轻松地站起身来。但是,面对着木然的沈寒如,我的眼光却比初融的冰雪还冷。

      不知你可曾听到,它的悲鸣?一生的罪愆,却要用另外一个人的鲜血与生命来洗刷?多么虚伪与懦弱的无知!

      君不见乌桕葳蕤,君不见寂寥寒鸦。我千里跋涉,终究甘愿选择一场带着恨意的告别。若来生为鬼,永无转世,为何不萦绕于你的周围,宁做那寒鸦,声声具是前世恩怨情长的讨伐?

      让我从这个世上消失,让上苍满足我的一点点不灭的愿望。当我的影子彻底不见,当我夜夜召唤着千里迢迢的寒鸦,我体内的温度在一点点地消去。既甚于鬼,夫复何求?

      还是没有选择离开,这里牵绊了我太多。若徒然躲避,怎能安心?那秦川的岭,岭上最美的茶花,乡间慢悠悠的水牛,多少年没有见过了?

      还有那棵乌桕树,其实我一直没有见到它。你莫问我原因——寒鸦在我这里越聚越多,想必那里又已是一片寂寥之地。他们不惜千里奔波,不惜仆仆跋涉来告诉我,它们的怨气永无宁定之日,你说,我又怎么忍心拒绝?

      我居然很平静地听完了整个故事,然后毫不犹疑地握住了眼前人的手,入手异样冰凉——那是十八年来孜孜不倦的恨怨。

      “那你今日为何把这一切都告诉我?”

      “清姑娘知道吗?你是这十八年来第一个让沈寒如主动奏起那具琴的人,是第一个,想必也是最后一个。”她目光悠远,投向我不知道的地方,“是够久了,无论是墓里人还是宅中人都应该得到一段时间的平静,或许……”她竟微笑起来,“余下的日子吧。”

      我万般心酸中透出一丝甜,紧紧握着这双跨越了十八年怨怒的手,“我是多么高兴听到你这句话呵!”

      她抿抿嘴角,眸光亮极,“这话,想必——”她微微一顿,“墓中的女子也极爱听。你们都是无忧的姑娘呵。”

      “那么那些乌鸦呢?”我不禁问道。

      “它们也够累了,不如就这样吧……”她撮唇作哨,一群黝黑的影子划开寂静,“回到它们本来的地方吧。”

      “想必……夫子也听到了它们离去的声音?”

      她笑道:“能让我倒出所有的苦,我确应感谢他这个客人。要是阿夜姐姐泉下有知,一定万分感谢你。”

      我歪头笑道:“最感谢我的人想必还不是你吧?”

      她毫无芥蒂地点头道:“本就是不愿面对的人,有何不愿接受自己最想接受的?还有,我明日就会离开,你可否……”

      我坚定地点头道:“这个没有问题。”

      她终灿烂地微笑,如她描述中的山茶花一样美:“那么我可以安心地离开这里。”

      待我回到沈寒如宅中,天已大亮,他沉着目光,眼神不可捉摸:“她告诉你了?”

      我颌首道:“夫子彼时就实不该选择逃离,这样史夜姑娘就不会含恨而死。”

      隔了十八年,再度听到史夜这个名字,沈寒如依旧面沉如水。岁月果然可以将人打磨得面目全非。

      “就像夫子十八年来固执地默认小乌姑娘是鬼一样,着实害人又害己。”

      他面色不变,道:“鸦群已散,她还有何要求?”

      我诚恳道:“小乌姑娘只愿夫子最后为她奏一曲。”

      他摇头道:“弦已缺失,如何能奏?”

      “怎会缺失?小乌姑娘可是将它保存了一十八年。”我拿起小乌昨夜掷来的琴弦,笑着替他安在琴上,信手一拨,如流水般清越,如清风般悠然,这样的声音,要穿过多少红尘往事,才可以再次在此琴上响起?

      沈寒如紧盯着完整的七弦结发琴,良久后微微点头:“我答应。”

      我暗压着喜悦的心情,轻轻地道:“夫子可知,您在山岭上奏的那一曲实有一名。且此名与夫子后来在酒筵上所奏竟暗有联系。”

      他水波不兴的脸色终于起了波澜,强作镇定,转头凝望着我,期待着这个隐埋十八年之久的答案。

      我看到了他眸中的希冀,悄声道:“乌夜啼。”

      泠泠弦已断,子应不啼乌。

      [完]
      2009/3/5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乌夜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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