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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手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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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件事是当年他做生意,房子是不少,可没个家,天南海北地跑,他怕盛闻没人教管,等他回来就长成棵歪脖子树了,就把七八岁的盛闻送进了联科大放养——虽然他十分厌恶科学,但联科大环境没得讲:一条路上十个人里头八个科学家,九个男的,剩下唯一一位女科学家是已婚。
于是盛海威一没看住,回来就发现儿子进了联科大学物理去了。
儿子大了不由爹,盛海威一回来,险些被盛闻气厥过去。
他要盛闻转学——盛闻和他说大学读着玩玩,以后又不干这行。
玩了一辈子鹰,结果最后被鹰啄瞎了眼——盛海威对自己儿子毫无防备,居然就这么信了,直到他眼睁睁地看着盛闻在联科大一年一年读下来,眼见着再继续读,等毕业就他妈要出门直拐隔壁联科院了,盛海威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被儿子给耍了,在盛闻大学第四年,亲自赶到联科大,连哄带恐吓,宣称盛闻要再不从这狗学校出去,他就立刻去找联科大校长开除盛闻学籍……
通讯联络的时候,盛闻满口答应,说立马退学。
……可等盛海威先生亲自到了联科大,准备把儿子抓走的时候,才发现他又被他儿子耍了:
早在他来俩月之前,盛闻就提前办了一年休学,人已经跑了。
盛海威立刻动用了所有的人脉关系,终于于当晚得知,盛闻在半个月前已经搭上了前往南部区C-17区的行军舰。
简言之,就是跟着军队去打仗了——这一年,南部区C-17区、C-16区、C-13区爆发了这半个世纪以来南部区波及范围最大的一次反联盟战争。
叛军就是一伙拿了长-枪大炮的疯子,第一天就把C-17区的区联盟政府大楼连同其中的几百名区政府官员、普通工作人员炸了个透底。
在刚刚得知盛闻去了C-17区的时候,盛海威差点心脏骤停。
但后来,他把军部也翻了个透底,就快要派私人航舰单独把盛闻接回来的时候,才又了解到盛闻不是作为“临时兵”上去的……他有一项特殊任务。
盛闻是被招聘上去,在打仗期间,给等打完仗回来就要准备毕业考试了的太空军总司令当“课后辅导老师”的。
此司令姓裴。
——专门给没上过几天学的高级将领发毕业证,课程水到令人发指的联盟第一军事学院的……著名但不准别人说出去的毕业困难户裴廷。
裴总司令颇轻蔑盛海威这种把盛闻当命根子的行径,但为了免受其扰,不得不向盛先生保证,除非联盟三军阵线全破,他本人也在前线牺牲,不然盛闻不可能有事。
这是盛海威先生到如今最后悔的事。
他万万没想到,这短短一年的“师生情谊”,竟然让裴廷愿意为“普罗米修斯”买单,把盛闻送进了试验站。
这是盛海威极后悔的,他不怕盛闻平庸,做不出什么,他只怕……盛闻做出了什么惊世骇俗的东西。
他不知道未来。
但无论发生什么事,他都将以全力保存盛闻。
盛闻的命……比他的重。
“不用这么悲观。”执政官垂下眼,看向盛闻头顶的发旋:“无论工程成功与否,对盛闻来说,都不一定是坏事。”
盛海威一愣,这才倏然后知后觉地发觉裴廷后头蹲着一个人,看不见脸,但是能看见后脑勺和耳朵,一直蹲在那不动……
他猛地起身,险些碰翻通讯器:“盛闻!你出来了!?”
这是盛闻!
他居然他妈的现在才看见!
别说后背,就是给盛海威一条腿,盛海威都能认出来这就是他儿子!
可还没等盛海威再说一句话,裴廷关了手腕上的投射器。
盛海威:“……人呢?!”
“盛闻还在试验站。”裴廷言简意赅道:“这个是投影。”
盛海威好似一下子被抽空了力气,坐了回去,冷笑道:“合着是我多想了。”
裴廷未多言,仅在手上慢慢转着投射器。
盛海威隐晦地扫了眼裴廷。
当任的三位执政官,加上最近风头正劲、号称诺文准接班人的德鲁斯,他唯独忌惮裴廷。
但不光是因为裴廷打过仗、上过战场,手里是实打实的军权,上三任的联盟最高级军事执政官以前也是盛海威的座上宾,但哪个都没有让盛海威有这种极强烈的警戒心。
警戒是因为看不懂。
说来可笑,盛海威比裴廷多二十多年在社会上摸爬滚打一路爬上来的经验,却看不出裴廷的想法。
凡是人,都有立场、信念、忠诚:哪怕这忠诚是忠于自己,忠于钱权利益。
可盛海威看不出裴廷的立场。
他有时觉得裴廷仿佛只是一个战争机器。这些年战功赫赫,没有过一次败绩,但在战争之外,在对叛乱者碾压性的残酷镇压之外,他几乎不对联盟的任何事发表意见。
故此当盛海威得知,裴廷把他儿子顺利送进了试验站,盛海威的震惊不亚于得知明天太阳系就要紧急爆炸了。
盛海威也不希望自己儿子跟裴廷这种人混迹到一起。
无论当天才还是当普通人,当英雄还是当懦夫,盛闻快快乐乐地过完他这辈子,盛海威就心满意足了。
“但投影是由盛闻操控的。”裴廷彻底关闭了投射器,确保这段时间中,即便盛闻在那头上线,也暂时回不来。
他抬眼看向盛海威:“普罗米修斯是联盟甲等A级工程,出于保密等级,我不会告诉你别的,但你可以知道的是盛闻现在好好地在二十一世纪呆着,只是这个时代的事,他都不记得了。”
“刚刚的投影确实是盛闻操控的,”裴廷说,“但对他来说,这里的一切都是一个二十一世纪的游戏。我是游戏人物,而这个年代,是游戏背景。”
盛海威向后仰,一动不动地坐着。
好半晌,他若有所思地问:“盛闻什么都不记得了?”
盛海威没有问盛闻为什么会在二十一世纪,又是怎么去的二十一世纪、怎么在那头生活的——这都是试验站的科学家要解决的问题,他不是来问科学道理的,也不需要科学道理。
他只需要知道事实……和一些道理讲不通的地方。
“是的。”裴廷道。
“为什么?”盛海威的目光锐利地射向裴廷,审度着裴廷神情中的每一丝变化:“我记得能把一个人大脑中的所有记忆转移到另一个人脑中的记忆编码技术早些年就已经投入市场应用了……盛闻为什么会什么都不记得?”
盛海威没上过一天学,不懂科学,可却不耽搁他做前沿技术的生意。
他紧盯着裴廷,显露出一种无形的压迫。
执政官神情沉冷,低头重新打开了手腕上的投射器。
“二十一世纪是个信奉科学的时代。但我们这个时代,是个需要造神的时代。”他仅道。
终于,他向盛海威展露出了他深海般的立场下的一角裸露出的泥滩。
盛海威骤然梦醒般,背后刹时渗满了冷汗。
……
当盛闻拎着外卖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被迫下线了。
他放下外卖盒,又重新登录了“我的世界”。
大头儿子盛闻刷新在大头儿子裴廷边上,但挤巴巴的反冲室已经打开了,盛闻看见自己在主舰休息室。
主舰休息室这次还多了一个小人,但不是那个红头发副官,是个黑头发、穿着西装的大头人。
盛闻小声问裴廷:“新人物?”
——天知道盛海威先生眼睁睁看着儿子在跟前,一副不认识他的样子,先跟裴廷这个坏东西说话,是种多狗操的心情。
但他还要端坐,微笑,就像天天端着一副傻子笑容的迎宾机器人一样。
裴廷瞥了眼盛闻,大概出于怜悯,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盛闻却又小声咨询:“阿sir,他叫什么名字?”
盛海威恨不能一口血吐出来。
他皮笑肉不笑地抢在裴廷回答前出声道:“我姓盛——盛海威。”
盛闻愣了会,心想“这他妈不会又是一个高级AI吧”,试探道:“哦……那还挺巧。我也姓盛。”
“……噢。”盛海威端着假笑:“是挺巧。”
盛闻却有些悚然——这不会又是一个高级AI吧?
一小破游戏,汇聚两个AI界的卧龙凤雏,未免太离谱。
这让他不禁一边怀疑会不会是“000000网络科技有限公司”的员工在线陪聊,一边又想着要不要给盛海威出几道数学题,测一测智商,同时还正好呼应这破服务器的“劝学”主题。
其实盛海威有许多话想问盛闻。
这是他儿子。三年不见。
不是轻飘飘的谁。
而以裴廷的那番话……盛海威后脊还是冷汗湿透着的。他什么都不能说。他第一次把裴廷当作诺文那种心细如发的政治家来看,而不是一个只会打仗杀人的大老粗。
最后,盛海威只问:“你今年多大年纪啦?”
他矫作出一个和蔼的表情——但这种上了年纪的老头的慈眉善目,委实是不适合出现在盛海威先生这张颇具魅力,但更像个土匪头子的脸上。
这倒是像一个坏透了的坏蛋在小孩面前装样:更吓人了。
幸好他的宝贝儿子看不见他爹如今的滑稽模样。
然而盛闻几乎是同一时刻问道:“x+4x+3=0的解是多少?”
出于对一款未成年人游戏的体谅,盛闻随口说了道初一题。
“……”盛海威卡壳了。
他植入过基础教育芯片,然而用进废退,盛大老板有十多年没算过数了。
执政官用眼梢扫过盛闻,语气寻常道:“负三,负一。”
盛大老板一噎。
“哇。”盛闻浮夸道:“真聪明。”
盛海威也反应过来了:反应过来这是道多简单的题。他实在是看不过去裴执政官那副闲庭信步的嘴脸,更看不过去他和盛闻三年里头就说了这两句话,裴廷还要进来横插一脚,彰显存在感——但就这么一道小孩算术题还要另做文章,就太跌份了。
盛大老板阴阳怪气道:“裴将果然博学多才,会解一元二次方程。”
“过奖。”裴廷道:“老师教得好。”
——裴廷比盛海威还阴阳怪气。
老师是谁?
当盛大老板面说的,不就是盛闻吗?
一口气塞在盛大老板喉咙眼里半天,才让他挤出句话:“老师确实教得好。好老师,好学生,严师出高徒。”
盛闻的虚拟实体笔直地坐着,瘦长的手微屈,搭在膝盖上。
这是虚拟实体的通病,都总是冷冷的,表情不多——可过去的盛闻就是这样,古古怪怪,不见天日,还总一个人呆着。
但现在的盛闻比以前活泼多了。
所以盛海威猜测他在那头过得还不错。
盛闻好长一段时间没说话,倒一直有刺啦刺啦撕纸袋子的声音。
“还在吗?盛闻?”盛海威问:“在干什么呢?”
盛闻起来,绕着裴廷转了个圈。好像叼着吸管,说话含糊不清:“在呢,吃个外卖……你们聊到哪了,我再给你们俩出道题?”
盛大老板:“……”
执政官:“……不用。”
盛大老板同样婉拒了儿子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欠揍行径。他看着盛闻,却好像由盛闻,又看到了谁。他似乎是没有忍得住:“你在那头……”
“啪”。
一粒小磁扣掉在地上。
执政官往前半步,弯腰拾起了这粒磁扣,但刚刚好隔在盛海威和盛闻之间,卡在盛闻前半个身位,完全挡住了盛海威的视线。
他直起腰,收好了扣子,微微抬眼道:“盛先生,军部通讯是有时间规定的,改日再聊。”
盛海威有一时愣神。
但他仅坐着,没有说话。
裴廷扭过头:“如果以后盛海威也来找你一起玩,你愿意吗?”
——这话一从裴廷嘴里说出来,盛大老板只觉他从头到脚从汗毛到头发都跟炸了一样地倒竖起来。
找你一起玩:这他妈是什么见鬼的哄小孩的语气??
其实盛闻同学本人也觉得这话说得像哄小孩。
可这游戏不本来就是给小孩的玩的么?
“好啊。”他说:“闻闻,廷廷,威威一起玩?”
裴廷:“……”
盛海威:“……”
盛闻静了会,摸了摸胳膊上的鸡皮疙瘩:“……对不起,我是不是说得太恶心了?”
“不恶心。”盛大老板心想不能让他儿子下不来台,强忍着恶心,矫揉造作道:“闻闻真好,闻闻真棒,改天闻闻记得来找我玩。好不好?”
——这次裴执政官觉得恶心了。
执政官切断了通讯。
这么大一个大头小人不见了,盛闻愣了一下:“他不是真的?”但他无师自通:“是3D投影?”
执政官“嗯”了声。
盛闻由衷道:“你们这个时代确实挺先进的……是三十二世纪?”紧接着,他又想起了一件天大的事:“对了,刚刚的盛海威……也和你一样是人工智能么?”
执政官转过头,看着盛闻。
盛闻看到了一双灰色的眼。这双眼不像其他Q版小人那样,圆圆的、水光潋滟,而是偏狭长,灰蒙蒙的,像起了海雾。
他没有回答盛闻“人工智能”的问题,只道:“你可以把我们都看作机器人。而在这,像我一样会说话会动的机器人还有很多。既然是玩游戏,你就不用想太多,想做什么做什么就可以了。”
“……机器人?”
航舰响起了系统广播:
“即将进入预减速阶段,请做好准备,反冲室即将开启——”
通向下一层的白色窄门打开了,露出一条幽深向下的长阶梯。
裴廷转身大跨步进了窄门。沉重的靴底踏在楼梯板上,紧密响着的“噔噔”声,他的嗓音在那密不见风的长廊中也沉闷了:“反冲室还是和之前一样挤,嫌挤你就先下线,不要呆在上面,你扛不住减速压力。”
会被挤碎。
当然盛闻这种虚拟实体被挤碎了还能再拼起来,但一个人形的东西被挤碎了,总不是件美观的好事。
可盛闻跟了上去,他才不嫌挤:“噢,你等等我……”
在反冲室,盛闻还是怀疑有人在墙上挖了个洞,堵上了一大块干冰,白汽一样的水慢慢地淹没了他们的头顶。
裴廷围着他。也不得不围着他。这地方小得可怜。
视线太逼仄,盛闻都能看得见裴廷微微翘曲的睫毛。
如果这是位真人,大概是个帅哥。
盛闻第一次有空好好打量裴廷:头发特别短,大概是军队要求,但那个红毛副官的头发就比裴廷长多了。军服是青黑色的,银色军徽、银色肩章,腰带束得严丝合缝,左腰下别着看上去是硬皮子的枪套,从来没见过裴廷卸下来过。
裴廷也总是戴着一副手套,样子比普通手套在手腕处要长一些,一直没进内衬袖口。这副手套也很少摘下来过。
“我看你一直戴着手套,”盛闻问,“手套有什么特殊意义么?”
执政官扫过他:“特殊意义?”
“就是人设背景。”冲浪爱好者盛闻解释道:“不是一般那些讨人喜欢的游戏角色都会设计几个小特点么,比如眼镜娘猫耳娘童颜巨……”
盛闻一顿,抹掉最后一个继续道:“或者戴单边眼镜,天天随身带着一枝玫瑰花这种,你一直戴手套,就没有什么特殊意义么?”
虽然这种设定往往一般不是18-禁就是为了装逼,但显然经典套路久经不衰。
执政官看了他一会,却只问:“握过枪么?”
盛闻:“啊?”
“当然没。”他说:“热知识,二十一世纪中国公民不准非法持有枪支。”
“开枪有反冲力,有的枪能把手折断。”裴执政官低下眼皮,淡淡道:“冷知识,三十二世纪的手套材质能减缓枪托冲力对手掌和手臂的损伤。随时戴着手套,是以防不备之需。”
他微微抬手,屈起一个指节,在隔断区墙壁上轻敲了两声:“你右手边就是紧急军库区,有五百多支光子狙击-枪、微型核弹枪和M-257四代中口径解离炮,需要我去拿一支,给你做个击毙示范么?”
盛闻:“…………”
也不用等盛闻再开口问,就这小破地方,一共俩人,裴廷想击毙谁,裴执政官道:“没关系,你死不了。一枪打碎了的话,可以再拼回去。”
“……”
“诶,我有数学题不会做。”盛闻假装没听到,随手从桌子边上抓了张卷子:“f(x+1)=2x+1,f(x)等于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