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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鸣玉坊 ...

  •   好不好呢,这虽然是个问题,但根本就不需要答案。

      这世上能被小枫记在心上矢志不忘的,不多不少,有西凉,有揭硕,有亲人与阿渡丹卓,还有这条命。而能决定这一切不会弃她而去的人,有中原的皇帝,和这个躺在她身边安然熟睡的李承鄞。

      为他生儿育女,这确实是作为太子妃和未来皇后的职责,但说爱他……如果有那么一个能轻易决定你生死的男人,又怎么可能去说爱与不爱呢?她这辈子啊,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却什么都是虚的,唯有性命,不能赌,她怕输。

      这些话当然是不能说给李承鄞听的。

      那晚她是怎么回答的来着?犹记得她静默须臾,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是徐然地笑笑:“我等着看。看你怎么保证,看你怎么做到。”

      彼时的李承鄞,眸中掠过一丝难言的哀色,但很快又露出一种莫名的欣喜,他埋首在小枫的颈子里,似乎无比欢愉。

      裴照的婚礼前下了一场薄薄的夜雪,小枫依约带了李承鄞偷溜出去胡天胡地,反正裴照在准备迎娶大典,东宫上下没人来管他们的闲事。连续一两个月没出来,小枫都憋坏了,好在天气虽然冷,又是晚间,但因为快过年了,宫外倒是极热闹。

      街上人山人海,到处是满满当当的小摊小贩,卖雪柳的、卖春幡的、卖吃食的、卖年画的……玩杂耍的、演傀儡戏的、放炮仗的、走绳索的……真是挤都挤不动的人。小枫喜欢这样的热闹,就好像在提醒她,哦,原来我真得还活着。

      李承鄞似乎没经过这些,总是拉着她挤在人堆里,这里瞧瞧,那里看看,活脱脱就像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人,害得小枫老是担心他伤口绷开,闹得皇宫上下不得安宁,她估计还要抄书禁足。

      在李承鄞指着变戏法的人群,跃跃欲试要去箱子里当小白鼠时,小枫终于忍无可忍,强行拉着他往米罗的铺子里走。

      酒肆还是那么热闹,老远就听见米罗的笑声,又清又脆,仿佛银铃一般。她正在酒肆的竹棚底下同人说笑,那个人小枫和李承鄞也都认识,原来是裴照。

      看见裴照的时候,李承鄞似乎皱了皱眉,他大约也没想到会遇上小枫和李承鄞,所以也是一怔,旋即起身拱手招呼了一声:“五公子,曲公子。”

      这个“曲”,是从小枫的姓氏“沮渠”里得来的谐音。李承鄞又是一愣。小枫倒是轻袍缓带,一派闲适的样子,也对他拱了拱手,道了一句:“裴公子。”

      “裴公子成婚在即,倒是好兴致。”李承鄞着重念了“裴公子”,阴阳怪气的揶揄着。这厮也不知是为着珞熙公主,还是别的什么,在那里叽叽歪歪的,小枫闻着倒是好大一股醋味。

      “闲来走走,叫公子见笑了。”裴照不是很介意,神色如常坦坦荡荡。

      酒肆里人太多,只有裴照桌子旁还有空位,李承鄞有些不情不愿地并了个桌。只听得小枫招手唤了米罗过来,两人先是笑笑闹闹地叙了会儿别情,方才坐下好生叫了些牛肉,几样西域风情的小菜,便无其他了,只是看着来往的热闹。

      “这就完了?”李承鄞盯着小枫合箸夹起一块糕点,奇道:“这不是酒肆么,你来这里,只吃肉不喝酒?”

      小枫微一点头,满眼“那又如何”。旁边裴照听见,顺口答道:“公子不知,曲公子谨守……谨守规矩,在外从不饮酒。”

      “嗯?”李承鄞挑了挑眉,衔了一丝凉意冷哼道:“你倒知道的清楚。想必平日里没少给她开后门吧?”

      裴照愣了一愣,垂首欲请罪:“是属下……”

      “哎呦喂,我还是叫米罗,快拿个香炉来熏熏吧。”小枫乜了李承鄞一眼,煞有介事地努了努鼻子,“定是后厨的醋瓶子倒了,这味儿啊,都飘到外头来了。刚到酒肆,酒肉都没上呢,便喝了一肚子醋,真是扫兴。李老五,你说是不是?”

      听见那声“李老五”,裴照一个没忍住,险些笑了出来——应该说他的唇角已经勾了起来,只是连忙偏头掩了过去。李承鄞被她戳中心事,不由得伸手来掐她的脸颊,气急败坏道:“才纵了你出来,就敢这般说嘴,看我回去不将你藏起来的美酒都搜了去。”

      “那你就这辈子都别想喝到我的酒了。”小枫挑衅地看着他,毫不畏惧。

      说到美酒,米罗这里的酒自然是极好的,一时安静下来,那浓郁的葡萄酒香便从旁边那桌飘过来。李承鄞嗅着心痒,到底唤了米罗来上酒,暗红色的酒液映着白玉盏,正是葡萄美酒夜光杯,颇有意境。

      米罗是头一回见李承鄞,不由呵呵笑道:“这回不会错了。我猜,这位公子便是你的情郎了?”

      她这声音不算响亮,外头街上又嘈杂,仅同桌的几人能听清罢了。裴照仍旧看着街上的热闹不发一言,李承鄞倒是听得很受用。小枫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她只是浅浅一笑,道:“不是情郎。”旋即又赶在李承鄞炸毛之前补充了一句,“这位公子,是我家夫君。”

      李承鄞这才满意地点点头。不经意间,小枫似乎看到裴照的肩膀飞快地动了一动。

      米罗瞧了瞧他,又瞧了瞧裴照,若有所思地低下了头,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小枫无意多谈这些,示意米罗去拿菜肴。忽地一阵急促的琵琶声传来,小枫三人转头去看,只见街上有十来个人抬着乘步辇,振振而来,那上头有貌美妖娆的胡姬当街起舞,曼妙的舞姿勾得来往的年轻公子红了耳朵,驻足流连。

      酒肆里有几个人噼里啪啦鼓着掌,个顶个儿透着股子心旌荡漾。李承鄞见小枫似乎听着琵琶声若有所思,不由道:“这琵琶不错,却不如你当年用胡笳吹的那一曲——是叫什么来着?等着姑娘的狐狸?”

      “……什么姑娘、狐狸的,那曲子本来也没什么名字,就是西凉的小调,人人都会唱的。”小枫白了他一眼,又带了几许怀念道:“中军置酒饮归客,胡琴琵琶与羌笛……这琵琶,倒让我有些想念在揭硕时,阿翁王帐前的光景了。”

      恍惚间,她从贴身取出那只狼王骨笛,放在唇边依依吹奏——是跟那琵琶一般的旋律,曲调本是悠扬婉转,叫她吹来却凭空多了几分哀凉。

      曲子很短,那步辇又不曾停,渐渐连那琵琶声也听不清了。小枫才放下骨笛,却听李承鄞欣喜道:“你果然还留着这个!……从西凉回来,便没听过你吹这个了。”

      裴照转过脸来,好奇地看着小枫。

      是呵,这骨笛是用白眼狼王的脊骨制成的,是李承鄞当着所有人送给自己的聘礼,那时裴照还不在西凉,亦不曾赴宴,只不过曾听她吹过一次,自然是不知道骨笛的来历。

      她摩挲着那浅浅的枫叶痕迹,低语道:“上京繁华,没什么机会吹这个。”她侧首望一望远处,高大的城楼上闪着一晃一晃的篝火。那是朱雀门,是上京地势最高的地方,比皇宫太液池畔的玲珑阁还要高。

      上京九城,朱雀门即南正门,小枫和阿渡曾远远瞧过一回,那里守卫极是森严,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小枫曾问过阿渡怎么上去,阿渡沉默片刻,摇了摇头,表示即使是铁尔格达大单于帐下的蜂女,也不可能悄无声息地到达城楼最高处。

      小枫觉得可惜。本来她想去看看,那里最远能望到何处,能否望到西凉。

      自然了,这是不可能的,可……她好像真的有点想念西凉了。米罗这里的酒气太重,熏的她眼睛都红了。这天也太冷,冻的她鼻头酸酸的,嗓子也有些干哑。不成不成,再这样下去,就要在李承鄞和裴照面前丢人了。

      “我想好了!”小枫忽然豪气干云地一拍桌子,拽着李承鄞,“李老五,走走!跟我吃花酒去!”

      所谓“吃花酒”,其实就是鸣玉坊,小枫从前也去过。裴照马上就要尚主,自然是去不得了,李承鄞倒是兴冲冲的,也不知是真得想见世面,还是为了利用月娘来扳倒高于明。总之,这些国家大事跟她无关,她也没办法阻拦。

      甚至她都不知道到底是谁带谁吃花酒了,尤其是得知害得月娘单相思的某位儿女成群的“贵客”正在月娘的阁子里吃酒,李承鄞居然要抹了胭脂水粉装扮成舞女跟她一起进去踏歌,说要瞧瞧“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的花魁娘子。

      鬼知道他到底想瞧谁。

      总之——不过一盏茶的功夫,李承鄞与小枫一同长跪于皇帝跟前,屋子里的气氛说不出的诡异。准确地说,他们两个自去诡异他们的,小枫只管望着桌上的精致菜肴出神。

      鸣玉坊除了花娘,最好的便是这吃食,不比东宫的差,风味亦佳。

      “为政不得罪巨室,身为储君,难道你连这个也不明白?……”这是皇帝老儿拿腔拿调的试探。

      嗯嗯,这道水晶鸳鸯炙很是不错。小枫觑着没人留意她,悄悄地尝了一口,唔!入口即化,汁水丰盈,待会儿要记得打包。

      “陛下的教诲儿臣自然谨遵,可是陛下亦曾经说过,前朝覆亡即是因为结党营私,朝中党派林立,政令不行,又适逢流蝗为祸,才会失了社稷大业。”这是李承鄞无比义正言辞的回答,借古喻今,条条是道,真像是在朝堂奏对。

      不过这羊肉羹也很鲜美,肉质细嫩,应该是从西域贩来的羔羊,可惜当着这两位大佛不能大快朵颐,只能浅尝辄止……待会儿打包。

      因为方才在米罗处也没吃上几口,又拜此所赐,小枫肚子饿的咕咕叫,也没留心听进去多少——无非是照着李承鄞的心思转,都是注定好的收梢。依稀听见皇帝老儿叹了口气,说道:“唯今之计,你打算如何处置?”

      李承鄞言简意赅,“翻案。”

      “十年前的旧案,如何翻得?再说人证物证俱已濒茫,从何翻起?”

      “物证么,自然要多少有多少。至于人证……父亲大人既然微服至此,当然也晓得人证亦是有的。”

      “你呀!……”皇帝叹了口气,却全无怪罪之意。

      皇家父子的唇舌交锋放在哪里都是重头戏,奈何她看过了太多就不想再看了。这件事儿的末了,是李承鄞和小枫被王大娘叫下去料理那泼皮孙二的残局。一副“泼墨门”,赚得王大娘拍手笑道:“这个好,这个真好!我原出了重金请西坊的安师傅,待灯节过了来替我画门,原是想画一幅踏歌行乐图,这一画,可比安师傅画得好!”

      可不是么,李承鄞身为当朝太子,自幼秉承名师,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无一不会,无一不精,自然要比那些画匠画得好太多。这就像都说人人平等的现代社会,山沟沟里出来的贫穷大学生能跟国家最高领导人的儿子比教育环境?比才艺绝学?

      小枫看在悠娘的面子上,很捧场地赞道:“李老五,你还真是……艺多不压身。如果你真是鸣玉坊的小娘子,肯定艳压群芳、众星捧月、风华绝代……”

      “停停停,可别乱用成语了。”李承鄞扶了扶额,亦觉得意犹未尽,在底下题了一行小字落款“上京李五郎”。他想了一想,又补一句“携爱妻小枫”,才满意地点点头,掷去螺子黛,道:“打水!净手!”

      洗完了手,王大娘又唤人烧点心吃。小枫惦记着老皇帝和月娘,拉着李承鄞直说“不吃了回去吃好的”,就往后院走。忽然听到院后“嗖”的一声,竟是一枚焰火腾空而起。那枚焰火与旁的焰火并不相同,不仅升得极高,而且笔直笔直腾升上去,在黑色的天幕中拉出一条极亮的银白色光弧,夹带尖锐的哨音,极是引人注目。一直升到极高处,才听到“砰”一声闷响,那焰火绽开极大一朵金色烟花,纵横四射的光羽,割裂开黑丝绒似的夜色,交错绽放划出炫目的弧迹,炸出细碎的金粉,久久不散,将半边天际都映得隐隐发蓝。

      很显然,这并不像寻常年节时会放的焰火。小枫知道,是顾剑来了。

      李承鄞不愧是影帝,装得脸色大变,掉头就向后楼奔去,小枫简短地思索了一下,只要不逞英雄去换人质,跟在李承鄞身后应该不会有问题,便也跟着李承鄞后头上了廊桥。

      阿渡此次没有跟来,实在可惜。不过也好,免得她被牵扯,在首要任务是保护自己的前提下,小枫不知道会有多少变数,更不知道能否保住阿渡。

      李承鄞已经一脚踹开房门,扑面而来的却是浓烈的血腥,地上横七竖八躺倒着尸体,全都是黑衣乔装的禁军。李承鄞急切地转过屏风,帷帐被扯得七零八落,明显这里曾经有过一场恶斗。榻上的高几被掀翻在地上,旁边的柱子上有好几道剑痕,四处都是飞溅的血迹,这里死的人更多。有一个黑衣人斜倚在柱子上,还在微微喘息,李承鄞扑过去扶起他来,他满脸都是血,眼睛瞪得老大,肩头上露出白森森的锁骨,竟是连胳膊带肩膀被人砍去了大半,能活着真是奇迹。李承鄞厉声道:“陛下呢?”

      那人连右胳膊都没有了,他用左手抓着李承鄞的胸口,抓得好紧好紧,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声音嘶哑:“陛下……陛下……”

      “是谁伤人?陛下在哪里?”李老五这演技真是没谁了,小枫拼命地忍住没笑出来,好在也没人留意。

      “蒙面……刺客蒙面……刺客武功惊人……臣无能……”他似乎用尽了全部的力气指着洞开的窗子,眼神渐渐涣散,“……救陛下……陛下……”

      李承鄞还想要问他什么,他的手指却渐渐地松开,最后落在了血泊中,一动不动。失血过多也会要人命的老哥,哪怕只是缺条胳膊,不过李承鄞还真是舍得出来,为了做戏,这些为皇家浴血奋战的禁军高手,也能轻易舍去。

      争权夺利,复仇之矛,从前那些阴谋诡计算什么。

      若有那么一日,她也成为了他的对立面,下场大约也好不到哪里去吧?

      望着越窗而去的李承鄞,小枫的目光变得越发深沉冷冽:

      不行啊,李承鄞,你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能信。所以,不好。

      要我倾心爱你,必是你死我活。“你死”,“我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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