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Deciduus.坠落之章（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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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个银白色短发的少年。
气势恢宏的剧场中，金色的光线就是众神俯视的目光，从穹顶降下，不经意间便将每个人都描摹得透彻。有人为此欢笑，有人为此彷徨，但在泰德眼中，那位年轻的侯爵却始终如同远远眺望朝阳的晚月，置身于世外，冷清得仿佛不把自己当作这场观众的一员。
此刻，奥古斯特坐在露台边，珐琅屏风在他的身侧，为他遮挡住人世间太多的光怪陆离。而泰德站在一旁，没有心思去欣赏戏剧演出，只能有点拘紧地绷直身体，看着红色头发的女仆布置起桌上的甜点架。
剧院提供的甜点数量不多，却个个都用精美的小金边圆盘盛装，只要指尖多用点力气，瓷器便会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据说有的贵族家庭会对瓷器发出的声响做出要求，无论是家族成员还是下人，都必须轻拿轻放，尽量不让自己手中的瓷器显得过于轻浮喧闹。这位女仆或许以前就在那样的家族侍奉过，只见她熟练地布置完餐桌，全程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在将倒满咖啡的骨瓷杯递到银发少年面前的时候，双手不知为何微微颤抖起来，杯底与瓷碟便顿时如同随风婆娑的枯叶，相互碰撞出细密的震响。
是紧张吗？
淡淡的阴影落进翡翠绿的眼瞳中，掩盖住那转瞬即逝的疑惑。但泰德没有出声，只是让这个念头迅速消失在脑海深处，倒是那位年轻的侯爵沉默了片刻，随后便若有所思地接过那杯咖啡，任凭缥缈的雾气打湿低垂的眼睫。
咖啡的香气浓郁且醇厚，配合着大厅里悠扬的乐曲，似乎还多了几分雅致。记得以前出任务的时候，为了提神，泰德就嚼过咖啡豆，只是并不好吃，直到后来从米卡杰那里得知，正常人喝咖啡都会配上方糖，他才像是被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开始理解那些狂热者对咖啡的热爱。不过现在，玻璃糖罐就摆在餐车上，盖着盖子，密封在阴影之下，旁边就是一叠备用的金属刀叉，而女仆在递完杯子后，就一直捏着袖口，不知因为迷茫，还是什么其它的原因，反正就这么小心翼翼地杵在桌边，凝视着端着咖啡的侯爵，显然是没有要为他添加糖块的打算。
说实话，在泰德看来，那是个很奇怪的状态——她站在那里，浑身僵硬，被梳向脑后的红色发丝下，一双深绿色的眼眸直勾勾地盯着奥古斯特，仿佛那里隐藏着许多不可告人的秘密。那人的衣裙被洗得发白，从干净的眉眼也可以窥探到女人年轻时候的惊艳，但血丝编织出的疲惫感却湮灭了她眼底的光亮，只把焦虑和一种无法言说的痛苦埋进皮肤的细纹之中，快要滴出血来。
奥古斯特似乎也觉察到了不对劲。他有点不自在地皱了皱眉，原本抵上嘴唇的杯子悬停了一会儿，又被他突然放了下来。
“为什么爱德华没有来？”
于是紧接着，一句毫无波澜的质问打破了三人之间的沉默。奥古斯特像是一只猫，以慎重的目光打量着身边奇怪的女仆，紫罗兰色的的瞳眸熠熠生辉，至于他口中的人名，泰德并不知晓——可能是剧院雇佣的其他侍从，也可能是其他什么人，总之应该不太重要。然而另一边，红头发的女仆迎着光，听到侯爵提到的人名后，憔悴的脸上清楚地闪过一丝慌乱。只见女人的十指绞在一起，宽大的裙摆也随着晃动的重心，扬起黑色的波浪。她不知不觉加重了呼吸，没有立刻开口回答问题，反而面色惶恐得如同接受审讯的罪犯，呆滞了半晌，随后才动了动苍白的嘴唇，嗫嚅地给出了一个合理却没多少信服力的答案。
“啊，爱德华？爱德华他……爱德华刚刚不小心被开水烫到了手，不方便为您服务，所以就让我来了。”
说完，女仆攥紧双手，勉强憋出了一个微笑。而这几秒内，她那断断续续的言辞甚至没能胜过舞台上演员们的念白，显得格外蹩脚。泰德虽然在军校里研修过军事心理学，但他十分确信，即便是没触碰过心理学的人，也能发现这人说谎的可能性有多高。可是没想到银发的侯爵仅仅垂下视线，扫了眼杯中的涟漪，然后就像是接受了这个说法一般，顺应着女人殷切的目光，将杯子重新凑到唇边，浅浅地啜饮了半口。
“很好。你退下吧。没有我的召唤就不必再过来了。”
只是不知道是不是贵族的矜持，奥古斯特浅尝辄止，没有贪恋食物的香味，如果不是嘴唇上湿漉漉的水痕，几乎没人相信已经有一口咖啡被咽下了喉咙。而与此同时，演出的剧情似乎来到了一个高潮，急促的鼓点响起，大厅的光影顿时瀑布般倾泻下来，披在每个人的肩头，将光和暗的界限分析得透彻。侯爵随即放下杯子，起身走至露台，俯视着舞台上演员们的动作，半张脸都被灯光照亮，勾勒出流畅的面部线条。他沐浴在光耀之中，享受着璀璨的时刻，然而如此慷慨的光芒却在女仆的鞋尖戛然而止，如同一座悬崖，让这个单薄的身躯被完全笼罩在黑暗之中，怎么也挣脱不掉。
红发的女人没有听命离开。鬓角束起的发丝松落了几根，她咬着下唇，目不转睛地盯着年轻的侯爵，神情诡异，就像是有什么东西就要撑破她的眼眶，从暗绿色的最深处爆发出来，然后以最大的恶意淹没她所见到的一切。
这样的恶意泰德再清楚不过，毕竟年幼时一遍遍的作战训练，足以让他从绝望的敌人脸上观察过无数次相同的情感——渴望鲜血的同时又畏惧鲜血，每个站在生死边缘的人总是表现出这种奇怪的矛盾，正因如此，泰德的精神立刻高度紧张起来。他不禁一边摆出警戒的姿势，一边思考着以自己的立场，到底该不该提醒侯爵小心这位不太寻常的仆人。
只是还没等他判断出目前的局势，一道刺眼的寒光便割破空气，犹如夜幕中的惊雷，在泰德的眼前倏然迸发。只见红发的女人胡乱地打翻了身边所有东西，然后忽然抓起一柄餐刀，发疯了似的冲到奥古斯特的面前，将刀刃高高举起，又重重刺下。她不待其他人做出反应，就拼尽全身的力气，把致命的金属插进侯爵的胸膛，于是撕裂血肉的声音顿时喷溅四周，以一种癫狂的趋势，彻底点燃了深绿色眼眸中的混沌怒火。
她声嘶力竭地哭吼起来。
“你这只养不熟的白眼狼！你怎么还不去死！疯子！杀人犯！你怎么敢……你怎么敢杀了她！”
此时此刻，楼下的剧团演员们正扮作古代的战士，在战场上奋勇杀敌，而女人沙哑的哭声融入其中，犹如徘徊的英灵，心有不甘地掀起一阵古老的尘嚣。毫无防备的侯爵被抵到围栏边，半个身子都悬在了空中，鲜红的液体则以刀刃为中心，迅速淋湿了戏服的亚麻布料。他忍不住睁大了双眼，难以置信地望着自己面前不依不饶的女仆，然后张了张口，可能是想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选择放弃一般，把话都艰难地咽了回去。
这是一场正在进行的谋杀。
意识到这一点的泰德来不及擦掉自己脸上被翻倒的甜点奶油，便趁着女人没有注意到自己的瞬间，一个箭步冲了上去，擒住对方的胳膊，然后扭到背后。可女人依然不死心地挣扎着，直到看到那个银发的侯爵失去重心，背摔过大理石栏杆，从二楼掉落下去以后，她才哭着哭着笑了起来，而且越笑越大声，越笑越放肆，仿佛一只完成了使命的腐朽古董，最终精疲力尽地瘫倒在地上，流下了两行浑浊的眼泪。
这阵动静实在太过吵闹，在外面守候的亚麻色头发的男人应该也觉察到了不对劲。他立刻从长廊冲了进来，没有看到侯爵的身影，又立刻面色惊恐地冲了出去。之后没过多久，警备队的哨声便尖锐地打断瑰丽的戏剧世界，楼下的观众席因此被拉回现实，瞬间爆发起恐慌的浪潮。人们尖叫着，像是无头的苍蝇，在拥挤的大厅里到处乱撞。而作为前不久刚在舞台上死亡的演员，奥古斯特此刻却作为真正的被害者，姿势别扭地仰躺在观众席的走道上，插着刀的地方仍然不断地渗透出滚烫的血液，可除了那名亚麻色头发的男人，就再也没人胆敢靠近半步。
身中一刀后又从这个高度摔下，这对于娇生惯养的贵族来说，绝对是致命的。泰德伫立在露台上，能清楚地望见每个人脸上的表情变化，但他只是垂下脑袋，凝视着下方那位生死未卜的侯爵，一下子不知道是该埋怨倒霉的运气，还是该嘲弄这种捉摸不透的命运。
总之，事情开始变得复杂起来了。
于是刹那间，某种莫名的悲哀漫过心尖。在所有隐情得到公开之前，讨论谁对谁错是十分愚蠢的。风衣的下摆收敛于腿侧，泰德不禁闭上眼睛，缓缓地做了一次深呼吸，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随后就蹲下身，一边平视着那个哭干了眼睛的女仆，一边以单调的声线，一字一顿地给出了他的劝告。
“根据巴尔斯布鲁克帝国安全管理条例，你将会被移交给安全局。在那里，不要有所隐瞒，你会得到最公正的审查。”
作者有话说第3章 Deciduus.坠落之章（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