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Resurgam.复活之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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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典》第一卷第十三节第二十行：“你是叫我们多经历重大急难的，必使我们复活，从地的深处救上来。”
茛苕叶锯齿形的叶子弯曲着向上攀升，犹如浪涛，热情洋溢地卷上天空，承托起夜色的重量。而伴随着轻缓的脚步声，泰德走过一根根大理石立柱，却与顶端那些生命力旺盛的装饰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任凭碧绿的眼瞳沉入海底深处，并错将淹没灵魂的浪潮，当成一把把洁白无瑕的雪花。
少年从住院部回来以后，虽然失去了毕业以来的所有记忆，但是同事们毫无怨言，积极帮助他重新适应部队的生活，就连参谋长也没多说什么，除了最开始拔剑相向，做出了点奇怪的举动以外，便再也没提过失忆的事情，仿佛故意避开这个话题，免得让他胡思乱想，徒增烦恼。
从这方面来说，阿亚纳米尽管严厉，但也确实是个体贴下属的好长官，泰德是这么认为的。
然而现在，米洛克的那位副官突然让他提防阿亚纳米，这让他不知道是对方良心发现后的真情流露，还是老奸巨猾的校监大人有意安排的挑拨离间。
只是不管怎样，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还是不要上报给长官比较稳妥。
于是在这个下雪的夜晚，寒月当空，明明没有烧起炉火，少年的掌心却沁出了一层薄薄的汗水。殿堂之下灯火通明，他沿着长廊向前走去，渐渐远离庄园管家安排的客房，踏上了通往二楼的旋转楼梯。而走得越远，灯光便越暗，同事们说话聊天的声音早已听不分明，他独自捏着仆人为他绘制的示意图，借着微弱的烛光转到二楼的走廊，最终站定在最后一级台阶上，脚下的阴影随即溶入满目的晦暗之中，如同啤酒杯上聚集的泡沫，转瞬流失。
说来也奇怪，最开始米卡杰突然晕倒，管家就给他安排了房间暂做歇息，但是这间房却被安排在二楼。而之后才得知需要留此过夜的客人们却被稳妥地安置在一楼，且正好住满了整层的客房，似乎瑟古拉庄园的侍从们如预言家一般提前知晓突发状况，为所有人预留了位置，这才完美并合理地将两拨人分开休息，互不打扰。
完美到就像是提前预谋了一般，令人心生不甘。
“啊，是泰德吗？”
寂静的黑暗吞噬了人们的视力，混乱无序的听觉便占据了上风，让每一处动响都无限放大。如同坟墓的空间不知道生长着怎样的荆棘，又潜伏着怎样的豺狼虎豹，褐发的少年没有动弹，暂时伫立于静止的世界里，不属于他的呼吸声便清晰地擦过他的耳廓，犹如一缕幽风，无意在黑暗的森林里留下了簌簌的痕迹。此刻，有一个人正站在他的前面，他看不太清，不禁警觉地为自己寻找合适的退路，并开始盘算自己该使用怎样的说辞，结果没想到紧接着，如同松脂的嗓音便穿透黑暗，率先以一种柔和但坚定的姿态展现在少年的脑海之中，揭开令人不安的面纱。
是柯纳兹·沃伦。
两人的身形在封闭的走道中影影绰绰，只能勾勒出大致的轮廓。一般情况下，作为黑鹰中被工作压垮的正常人，除了给上司收拾烂摊子，柯纳兹没精力再做其它多余的事情，这次他却一反常态，像是前往景点旅游的闲人，优哉游哉地参观起这座几乎不对外开放的建筑。尽管好奇对方为何会在这里，但在泰德觉察到不是敌人以后，还是松了口气。而柯纳兹似乎看出来少年心中在考虑些什么，所以不等他开口，便向前走了一步，主动为自己的行为做出了解释。
“毕竟是安全局的人，休加少校还是让我来看看有没有什么问题，我也刚刚才到。这么说起来，他是你的朋友对吗？那你去看看吧，我就不去打扰了。”
那一刻，咖啡的香气从黄色发丝之间穿行而过，泰德微微抬起下巴，却看到那双向来正直的眼眸之中，倏然闪过的一抹不自在的光彩。他微微偏过头，视线刚刚碰到泰德手里的小纸条，便又迅速飘向旁边白色墙板，另外语速也比正常时候快那么几分，似乎想要赶紧离开这个地方。绿眼睛的少年忍不住眨了眨眼，尽管一时间想不到哪里不对劲，却也下意识地点了点头，然后给对方让出回到一楼的通道。
那抹略显牵强的微笑也就擦过泰德的眼尾，转瞬湮灭于有规律的脚步声里，与大衣的衣摆一同成为了空旷宫殿里，一圈不易觉察的渺小涟漪。
没人知道这个世界诞生了多少奇怪的事情，又有多少古怪无意间被人们忽略，连一副具体的骸骨都不曾留下。很少会有人去探究这个问题，那些阴暗的角落便越堆越多，直到把下一个路过的无辜之人彻底压垮。泰德有点摸不着头脑地伫立在原地，总感觉自己错过了什么重要的事情，但最终还是暂时放下转瞬即逝的直觉，把纸条塞进外套口袋里，然后轻轻敲了敲房门，之后侧过头，屏住呼吸倾听着房门对面空气的震动。
当然，房间里没有人做出回应。
这并不奇怪，毕竟谁能要求一个昏过去的人礼貌地回复一句“请进”呢？他只是想试探一下房间里会不会再蹦出其他的人罢了。
说起来自从遇到瑟古拉侯爵以后，如此没必要的担心便愈演愈烈，就像是被添了柴火的壁炉，时不时在泰德的心中腾起炙热的红焰。清冷的伯格宫处处透露着古怪，不过幸运的是，这次他并没有捕捉到什么异常的动静，堵在胸口的石头也终于暂时落回了地面。按照仆人的介绍，客房没有配备钥匙，只能从内部反扣，少年试探性地推了推门，在没有感受到阻力之后，就慢慢地加了几分力气，直到一条竖缝在他的面前越敞越大，将穿过房间窗户的银色光芒泻上脸庞，就像是在眼中升起了一轮明月，于眉骨下散发着柔和的晕轮。
比起学校宿舍里的简约风格，瑟古拉庄园的客房依旧保持着上流贵族的体面，将舒适的感觉细细地雕琢在每一件家具与装饰物件之上。房间内，浅色的墙壁经过月光的粉刷，只拓下庭院枝叶的影子，以难以察觉的速度缓慢拼凑着奇妙的形状。不过整个空间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宽敞，和酒店旅馆差不多，泰德一进门便能看到堆着两排枕头的床，而他的挚友就躺在温暖的簇拥之中，似乎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那一刻，黄色的发丝流淌在蓬松的枕头上，看上去比两个月以前长长了不少。
看起来在泰德来此之前，伯格宫的佣人已经将沉甸甸的毛呢斗篷从金发少年身上剥下，搭到屏风顶端，装着物件的挎包则放在墙边的椅子上，包上长长的肩带虽然没有落到地面，却也耷拉着，显得很没精神。四周静悄悄的，呼吸的声音都变得吵闹，于是泰德停在原地观察了片刻，随后才小心地关上门，生怕自己动静太大，把床上的人给吵醒了。
这副样子让少年严重怀疑自己是不是成了翻墙入室的小偷。但当他真正站到了床边，看到自己挚友苍白的面色，听到那因为鼻塞导致的粗重呼吸，一种深深的无力感便立即冲走胡思乱想，让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摸了摸米卡杰的额头。
滚烫的感觉随即从指尖蔓延开来，明显超过了正常体温。
从认识米卡杰的那天开始，泰德就知道，他的这位朋友从小就很怕吃药打针，不过幸运的是，米卡杰的体质向来很好，所以三年来，除了训练时候的跌打伤，基本没机会看到他在校医院里龇牙咧嘴，露出哈的表情。然而这次，月光冷冽，还没等泰德开始担忧对方如何烧得这么严重，一只手便穿过窸窣的摩擦声响，牢牢得抓住了绿眸少年的手腕。
指甲抠入皮肤的疼痛仅仅维持了一瞬，泰德随即回过神，这才发觉米卡杰竟然不知何时迷迷糊糊的睁开了眼睛。身为军人的警戒如同本能，在空中骤起骤落，而琥珀色的虹膜则在额前发丝的掩映下，如同天际乍现的晨曦，随着杀意的飘散从混沌转向了清明。
“泰……德？”
鸭绒的被子被掀开一角，双目对视的那一刹那，拖着尾巴的气音颤颤悠悠地溜出了齿缝。与此同时，抓着泰德的手退缩了回去，米卡杰躺在床上，在看清楚床边之人的样貌后，顿时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之后便像是一只委屈的金毛寻回猎犬，一边想撑着身体坐起来，一边有气无力地发出阵阵沙哑的哼唧声。
沉溺于夜色的房间犹如封闭的深海，没有风暴的侵袭，却依旧散发着残酷的凉意。泰德见状，赶紧按住对方的肩膀，把人压着躺回床上。而金发的少年没有再做挣扎，仅仅眨了眨眼，便老老实实地仰视着整个世界，仰视着他那位满脸都写着无奈的好朋友。
当然，泰德并不知道自己究竟展现出怎样的表情，只是耷拉下肩膀，接着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坐在床边，端详着房间里的一切，唯独不敢望向米卡杰。不过这种矛盾的心情说来也很奇妙，泰德完全不知道从何而来，甚至后来渐渐演变成一种恐慌，生怕唯一的朋友会当着自己的面变成一具尸体，彻底失去了实践当初同生共死诺言的机会。
“你是笨蛋吗，怎么还把自己弄发烧了。”
莫名其妙的思绪从来没有断过，所以趁着月色朦胧，褐色的发丝微微晃动起来，泰德忍不住咽下一口空气，花了好久才找回自己的嗓音。被单上的褶皱相互挤压，形成一道道难以跨越的山峦，他背对米卡杰，小声地嗔怪着，十指则交叉放在大腿上，尽量不让异常的情绪泄露出来。结果对方咳嗽了几声，不知道是因为生病，还是因为尴尬，反正咳了好一阵子，之后才清了清嗓子，如释重负般地向外舒了一口气。
“啊，怎么说呢……就是前段时间掉进河里，然后被冻的吧。当时跑材料，看到一个小朋友要掉进河里了，就赶紧去救他，结果自己掉进去了，咳咳咳。”
解释期间，很多音节都被鼻塞堵回了喉咙，使得每个句子的语气都变得十分滑稽。但还没等泰德抱怨对方怎么这么不爱护自己，米卡杰便侧过身子，视线在最幽微的地方凝结成一束光，覆盖在矮个子少年脸上，雾蒙蒙的，也不知道在观察什么。之后他吸了吸鼻子，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开始主动讲述起这两个月的工作生活，可少年口中念念叨叨的话语如同篝火里的记忆，明明散发着被烧焦的气味，却散落于灰烟中，透明且轻盈，无法考证其存在过的痕迹。
“毕业之后我就被分到安全局工作了，跟在那个局长身边，当他的副官……当时我还松了口气，以为应该是个很厉害的长官啊，结果没想到他完全不管工作，成天泡在……那个哈勃岛疗养院里，我就只能跟他一起泡在那里。你知道吗？简直太要命了，那里吃不到炒面啊。”
说完，金发的少年停顿了下来，没有继续说话。房间重新安静寂寥，泰德旋即下意识地侧过头，然而他还没有看清楚那双总是充满乐观与希望的琥珀色眼眸，现实中一股力量就扑了过来，对此泰德根本毫无防备，整个人便顺着这股力量跌倒到床上，然后瞪大眼睛，意外发现了米卡杰那抹恶作剧得逞般的笑容——现在，就和毕业前最后一个夜晚一样，两个人四目相对，睡在同一张床上，窗外的月色铺在他们身上，少了几分诗人悲悯的凉薄，多了几分朋友之间的温柔。肥皂的香味将以往的学生时代暂时拉回滚烫的胸膛之中，泰德眨了眨眼，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原来是金发少年开了个小玩笑，将他也给一起拽到了床上。
作为朋友，这点玩笑根本不必生气，反而勾起一丝怀念。虽然日历仅仅翻过两个月的时间，但是泰德恍惚觉得毕业后，两人的分别已经跨过了整整一辈子。他忍不住端详着面前那张熟悉的面庞，然后伸出手指戳了戳对方的鼻尖，得到真实的触感之后，笑了笑，接着便顺着米卡杰的话，继续对于新兵生活的倾诉。
“局长？是灰色长头发的那个吗？我今天好像见到他了。他人不好吗？”
想到剧院楼梯间里几个警备队成员的抱怨，褐发少年猛然意识到，他们口中那个突然冒出来的副官，指的就是米卡杰。只是他没有这两个月的记忆，米卡杰也不是什么矜贵的大少爷，那些人的猜测似乎都成了不攻自破的谣言，变得不再那么重要。
“也不是说不好……就是大部分时间都不管事吧，一直在疗养院里，把活都丢给我了，前几天才回来。嗯……其它的都挺好，人也很温柔，就是名字很奇特，叫拉斐尔·拉斐尔。啊，对了，他还是心理咨询师来着。很离谱吧，放着安全局的事不做，跑去考了个咨询师的证。就是这个瑟古拉侯爵，呃，据说也是他的，嗯，客户？”
与此同时，米卡杰打了个哈欠，即便困意绵绵，也不忘撇撇嘴，表达自己的不满。而在此期间，泰德就像是在理论课堂上认真听讲的好学生，眼睛都没眨几下，试图通过简短的口头描述，来还原自己朋友这两个月来的工作生活。不过他能听出来，尽管米卡杰不停地抱怨，和柯纳兹学长差不多，但他仅仅是停留在抱怨这个程度而已，仿佛正在阐述什么新奇的风景，甚至有点乐在其中的感觉。
“原来如此。说起来，之前我出任务的时候出了点意外，没有这两个月的记忆，也不知道你被分配到哪里去了。抱歉，我不是有意忘记的。可是前几天突然有个人冒出来，说你已经死了。当时我真的，真的吓一跳。就想赶紧给你写一封信，但信息中心又查不到你的信息，我真的……米卡杰，你没有死，真的太好了。”
最终，相互纠缠的感慨吐露于两个莫逆于心的灵魂之间，安心地抚平心中的忧虑。夜色幽幽，时间仿佛回到了毕业考试后的那个夜晚，尽管嘴上说着痛苦的回忆，但泰德还是情不自禁地扬起唇角，将紧绷的嘴角染上一抹柔软的笑意。强行压下哽咽的话语被风吹凉，这点难得的情绪变化自然落入了金发少年的眼中，可是他没有惊讶，只是展开胳膊，同往常一样把泰德锢自己怀里，然后用力地揉乱了他的头发，丝毫不顾及那声几不可闻的埋怨。
“什么嘛。之前我代替我们局长去出了个秘密任务，因为需要保密，所以暂时把我的资料档案从信息中心删除了。现在我回来了，你再去查，应该就能查到了。”
听到挚友的心有余悸，瞧不出破绽的解答立即化作一只手，顺滑地伸向泰德的脑海，在他出神的一恍一惚中，刮走那些不断制造恐慌的记忆碎片。于是那一刻，舒适的四柱床上，泰德没有发现米卡杰眼中满满都是自己的身影，也没有发现他正笑着，而笑容不深不浅，正好和两个月前的笑容一模一样。
简直一模一样。
作者有话说第14章 Resurgam.复活之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