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Epulum.晚宴之章（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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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晚上没有打雷，只有雪花在漆黑中飘零，却不知为何发出了万马奔腾似的嘶鸣，让每一个没有归家的灵魂为之颤动，抖落满身扯地连天的荒凉。
此刻，屋子里的灯火暖洋洋的，所有影子都被刻意拉长至身后，相互交叠着，幻化成捉摸不透的新的黑夜。那位年轻的侯爵大人坐在众人的视线焦点，自然逃不过光影的追逐，脸上的阴翳也就在蜡烛的燃烧中慢慢舒展开来，与明光划分各自的领地，使原本模糊的边界线愈发清晰。
未来哈根公爵的爵位继承人以及伯格宫的拥有者——泰德·克莱恩先生。
刚刚在餐桌上，奥古斯特吐露的那句话没法轻易消散，甚至因为包含的信息量实在太过庞大，竟然让身为介绍对象的泰德都无人关注。几乎每个人到场之人的视线都黏着在侯爵身上，试图从那双泰然自若的眼神中挖出自己想要的秘密，而泰德也情不自禁地瞪大了眼睛，怔怔地盯着那个看上去和自己差不多年纪的瑟古拉侯爵，胳膊顿时泛起了一片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
他的脑子一片空白，如同羚羊挂角，就连什么情绪产生，什么情绪消失都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与此同时，少年全身的骨头也都变得艰涩僵硬，嘎吱嘎吱地响着，让他难以集中精神，以至于指甲盖嵌入掌心都没有感受到半点疼痛。
事实上，这是身体的一种自我保护机制——当遭遇强烈刺激的时候，大脑会暂时屏蔽掉一切信息，避免心理受到潜在的伤害。所以泰德后来愣神了很久，才咀嚼着那句话，慢慢反应过来自己是被说成了帝国公爵爵位的继承人。并且如果对方完全没有说谎的话，那么这不仅意味着自己会摆脱奴隶的身份，还代表着自己终于回归了家庭，找到了失散已久的族人血亲。
拥有家人是泰德心底埋藏已久的期愿。
于是那一瞬间，某种不真实的感觉随之涌上心头。泰德忍不住眨了好几次眼睛，才确定自己并没有出现幻觉。
说起来，过去他幻想过过自己的家人可能会是什么样子的：穿着布衣的农民？正好他很喜欢植物在初春伸展开来的窸窣声响。打着领带的商贩？也好，这样他就有机会去环游世界了。
他当然也考虑过相逢的时候自己该做出什么反应。不能太淡定，会被讨厌的，也不能太激动，要不然会被嘲笑的，最好是能笑，然后再和家人来一个大大的拥抱。然而现在，真的等到这种时刻，泰德的脑子却突然短路，只会呆呆地坐在那里，坐在华丽却凉薄的穹顶下方，整个人就像是亲眼见到鬼魂推开窗户钻进房间一般，感到无所适从。对此，尽管少年对整个场面感到似曾相识，却依然憋了一口气，生怕打碎这场梦。至于阿亚纳米和米洛克，他们两个人则与泰德不同，都用犀利的目光审视着小侯爵，非常默契，仿佛知道他在撒谎一样，试图利用丰富的经验找出破绽，戳穿对方那层漂亮的伪装。
“今天的香槟很好，泡沫纤柔细致，光是闻着酒香就已经能让人微醺了。”
最终，优雅的嗓音犹如乐池中大提琴吟唱的组合曲，把每颗晃动的心听成一湖静水流深。阿亚纳米斜过眼睛，疏离的寒光便借着窗外的白雪和星辰，均匀地洒落在微翘的银白发尾，那抹流光便顺着重力滴落到瓷盘上，溅起一圈圈无形的波纹，率先击碎这个暗流涌动的夜晚。
但他没有直说，只是借着果香四溢的香槟，暗示对方的胡言乱语。当然阿亚纳米所说的，也正是米洛克的意思，所以他们俩谁先开口变得不那么重要。于是那个瞬间，黑鹰的其他人嗅到了气氛中的火药味，纷纷摆出了看戏的态度，没想到奥古斯特听到这声拐弯抹角的质问以后，依旧静静地注视着大家，修长的手指则叩击着桌面，一下接着一下，竟然把大家的呼吸频率都统一调整到了这个速度上来。
“我之前参加过一场酒会，当时有一位品酒师就评价这瓶香槟，说它口感饱满，就像是一个人的品质，既成熟，又天真。”
之后没过多久，小侯爵便像是随意聊天一般，漫不经心地开口，并顺着阿亚纳米的话题，谈论起酒水的品鉴。只是不知为何，当他说出最后一个词的时候，刻意加重了语气，那双紫罗兰色的眼眸也随之闪过一缕嘲笑般的瞬光，尽管没人知晓这道光最终会落到谁的头上。
但总归不是什么好话。因此明亮的吊灯下，阿亚纳米眯起眼睛，似乎没有料到对方会如此肆无忌惮，危险的气息立即云涌在唇角的冷笑之中。此时此刻，正装外套上的金属纽扣折射出点点寒意，变得更加抢眼，犹如古代长枪阵列带来的杀伐，即便隔着遥远的距离，也能震慑住那些没见过真正战场的懦夫。泰德觉得，如果胆小鬼修里也来参加这场宴会的话，估计会被餐桌上的这种氛围吓到忘记怎么拿叉子。可惜的是，修里并没有到场，而奥古斯特也并非泛泛之辈，只见银发的少年撑着下巴，缓慢地呼出一口气，线条柔和的脸上开始回卷起最初的假笑，看上去想要做出妥协，或者从另一种角度继续他的胆大妄为。
“吓到你了？”
他没有和精明的成年人们纠缠不休，反而扭过头，远远地望向紧张不已的绿眼睛少年，语气里充满了关切。比起刚刚的争锋相对，这次侯爵明显降低了语速，可泰德仍然无法分辨出这种关心到底是来自于真心，还是源于话剧舞台上精湛的演技。
这座美轮美奂的宫殿内，受到动摇的理性只能勉强撑起了防御阵线。年轻的少尉不禁咽下一口空气，把双手放在大腿上，一边紧张地绞着手指，一边迎上对方的目光，然后尽量以清晰的措辞，说出了自己的疑问。
“您有什么证据能证明我是您的家人吗？”
不同于贵族之间的尔虞我诈，泰德很直接，就像是以往日复一日的作战训练，需要他在最短时间内砍下敌人的头颅，赢得最终的胜利。而且少年能感觉到，这件事背后牵扯的利益众多，可能远超自己的想象，所以他必须按下胸腔中那颗快要提到嗓子眼的心脏，看清楚每个人的意图，免得自己陷入权贵的相互争斗不可自拔，引起更多的麻烦。
然而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奥古斯特完全没有料到泰德面对如此诱惑，还能说出这样的话，他竟然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微微睁大了眼睛，没有马上接住这句提问。游刃有余的面具悄悄裂出一道缝隙，与此同时，同在一张餐桌上的休加实在没憋住笑，忍不住发出了气球漏气般的声音，好在科纳兹及时捂着嘴，大声地咳嗽了两声，才把他上司的突然失态给掩饰了过去。
于是那个瞬间，庭院中的雪花簌簌地洒落，胡乱地堆砌在窗沿，挡住黑夜窥探的视线，屋内没被点燃的壁炉则空洞洞的，等待吞噬星空的那一刻。这下四周鸦雀无声，每个人的目光又重新聚焦到小侯爵的身上，似乎期待着他能折腾出什么新的花样。不过奥古斯特也不急，仿佛早有准备，沉默了片刻过后，就笑了笑，随后从容地给他的仆人使了个眼色，让那位戴着金丝圆框眼镜的侍从带回一份从未见过的档案袋。
“自然有几分证据说几句话。现在纹章院的审批已经下来了，DNA报告也在其中，昨天奴隶管理所那边也同意，说随时可以安排时间注销信息，消除烙印。”
精致的餐盘上，娓娓道来的言语犹如被抛洒的钻石，撞出叮叮咚咚的清脆声响，泰德随之摇长视线，便顺着侯爵的嗓音，看到了档案袋上盖着纹章院标志的封蜡。当然仅凭这个档案袋的外观，根本无法让人信服，那位高高瘦瘦的随从接着便按照奥古斯特的指示，把材料递交到米洛克的手上，还贴心地送上了一柄银白色的拆信刀。
混沌的黑夜下，被有意打磨锋利的刀具可以划破结实的牛皮纸，也可以割破人类脆弱的咽喉。米洛克落下视线，紧盯着那把刀，血红的眼睛立刻迸射出足以将人剥皮敲骨的寒意，让人不得不相信，这只向来蛰伏于山洞中的老龙还没有被岁月磨平意志与獠牙。只见白发的老人沉着脸，看上去很不满意奥古斯特的招待，却没有发作，只是拿起拆信刀，将档案袋打开后，拿出里面的所有文件简单浏览了一遍，随后就把东西统统还给了侯爵。
“记得二十年前，泽克西斯收养了你，让你成为了他的第二个儿子，代替失踪已久的长子成为继承人。你和你那个哥哥从未见过面，如今却找回了他的子嗣，确实值得庆祝。想来泽克西斯要是还活着，也会很高兴的。”
作为长辈，米洛克仅仅动了动嘴，就把三分讥讽夹进了七分的欣慰之中，毫不客气地丢还给奥古斯特，指出他的血统并不纯正，顺便还把自己知道的相关信息分享传达给了在座的所有人。不过按照他的意思来说，无论真相如何，至少泰德是侯爵侄子的事情已经板上钉钉，无法再进行修改，泰德开始有点相信奥古斯特的话了，但是又无法理解，米洛克既然如此承认，那么流露出来的不情愿究竟来自于何方，或者说他并不明白，为什么老人嘴上说着值得庆祝，实际上却不太乐意让奥古斯特如愿以偿。
当然更不明白的是，米洛克抖落的事情提到了二十年前这个时间点，也就是说奥古斯特至少有二十岁了，可外貌分明看上去只有十四五岁的样子。
“既然您这么说了，那么十分感谢您的理解。另外，按照最初同达莉娅陛下的约定，瑟古拉庄园的人禁止参军或者从政，我会把泰德·克莱恩先生带回这里的，不劳您费心。”
这场晚宴带来的谜题越堆越多，只是对此，奥古斯特选择乘胜追击，没有表现出太多的顾虑。他那张略显稚气的脸上掠过一抹得意，好像一切都尽在掌握之中，甚至还挑衅般瞥过余光，瞧了瞧旁边若有所思的阿亚纳米。于是几方势力围坐在餐厅里，撕开表面的伪装，争论由此进入崭新的阶段，而米洛克交叉起十指，抵在嘴边，然后毫无感情地停顿了几秒，并嗓音低沉地承认了这个事实。
“按照规矩，确实该如此。”
那一刻，老人的话就像是法庭上的审判棰，试图以坚定的语调结束之前所有的闹剧。他穿着青果领的外套，明明没有坐在主位上，气势却以绝对的优势占领了最高的山峰。以米洛克的身份和岁数来说，在座的每一个人都只是乳臭未干的娃娃，他自然要成为受人尊敬的主导者，他也确实成为了这样的人，虽然也有可能是瑟古拉侯爵与参谋长保持着尊重的礼仪，有心克制自己，免得让自己过于锋芒毕露，提前暴露出各自的心思和底线。
“可你也要知道，泰德·克莱恩是瞳的候补生，这件事由如今的皇帝陛下定夺，不是纹章院开个证明，或者你我私下弄一场宴会就可以决定的。所以作为长辈，我只能提醒你，别以为这样就能改变皇帝陛下的主意——他是帝国的皇帝，会征服所有他想征服的一切，得到他想要得到的一切。”
正所谓峰回路转，随后没过多久，米洛克便摆出一副惋惜的表情，把事情重新拉回至摇摆不定的状态。盘子中的蜂蜜正缓慢地滴落，粘稠得犹如人心中的贪欲，只要粘到手上就再也摆脱不掉，奥古斯特摩挲着耳钉，面色如常地看了眼老人面前的克洛斯蒂尼，之后敛起眼睫，任凭淡淡的阴影遮盖住瞳孔，嘴角的笑意却不曾因此动摇半分。
“也总好过被您利用。”
最后，银发的侯爵思忖了一会儿，便彻底掀开众人的遮羞布，毫不避讳地把这个夜晚的冷酷凝结成更加猛烈的大雪纷飞，呈现至大家的面前。苍白的世界因此变得支离破碎，奥古斯特褪去慵懒的姿态，坐直身体，像是厌倦了永无止尽的争论，不再那么耐心地追逐他的猎物。而倾听了全过程的阿亚纳米却换了个更加放松的坐姿，尖锐的目光瞬间冲破清冷夜幕，不断地迫近宴会的终结之时。
至于米洛克，他不由地哂笑了两声，仿佛欣赏了一场小丑的表演，眼角的皱纹堆叠出层层不屑的情绪。或许在他看来，首先撕破脸皮的奥古斯特已经乱了阵脚，很快就能败下阵来，所以他接着冷哼了一声，之后拿起刀叉，一边给予反击，一边慢条斯理地切分起那份色泽鲜艳的前菜。
“利用？利用的明明是你。”
于是随着硝烟的落下，双方的相互指责暂时告一段落。他们说了很多只有他们自己才懂的话语，泰德听得云里来雾里去，不过也从双方的默认中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其实已经被卷入不知名的利益争斗之中。那一刹那，就像是有一桶冷水兜头浇下，之前因为找到亲人而产生的小小喜悦立马熄灭了火苗，只剩下一缕黑烟飘浮在空气中，宣告着美梦的破裂。毕竟细细想来，今天是与瑟古拉侯爵的第一次见面，他怎么可能提前准备好DNA鉴定书，纹章院又怎么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潦草地同意一名作战奴隶跨越那么多阶层，进入到帝国贵族的行列。
所有的一切都是预先设计好的阴谋诡计。只怕鉴定材料都是伪造的。
想明白这些的泰德不禁呆呆地注视着那把餐刀，看它切开面包，并在碰到瓷盘后，发出尖锐的摩擦音。他突然觉得自己全身的力气都消失殆尽，而就在这个没人注意的时刻，旁边置身事外的休加把所有人的表情都尽收眼底，然后慢悠悠地摸出一根苹果糖含在口中，脸上的笑容更深了。
作者有话说第10章 Epulum.晚宴之章（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