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万》七里

1、第 1 章

　　出门时候天还是亮的，中间转了一趟车，半睡半醒的到站下来，发现四周围全黑了。

　　李峰脚一沾地就颠颠的往前跑，陈建飞指着头顶上的路牌大呼小叫，到佛山了，出广州了，手机都漫游了。一边喊一边给他老婆打电话，看这路程赶早回不去，得报备。阿谦抱着路边一棵小树苗干呕，他晕车。

　　没想着有这么远，光听李峰说在城郊，结果坐趟公车都能从一个城市穿越到另一个城市，从白天到黑夜。两个多钟头的路，真难为他回回跑。他也有好几年没工作了，上个月突然说要出来跳舞，不知道是不是他那位钱越给越少，断顿了。前面不远就是他现在工作的酒吧，郊区的大马路宽敞，两边建筑不高，这栋也是半新不旧的六层楼，只有底下一层粉饰一新，红通通的包裹起来。李峰去门口跟人打了招呼，回头看两个人谁也没跟着，颠颠的再跑过来。一手抢了陈建飞的电话，搂着阿谦的脖子拖上走。

　　“快点啊，我还要化妆呢。”

　　“就你，还化什么妆啊？现在这样挺美的了。”陈建飞这是反话，李峰的脸从来没好看过，最多看久了能顺眼点。年轻时候有身段，跳得也漂亮，能绕着钢管一连转好几个圈。闲了这么些年，赘肉养了一身，不知道还跳不跳得动。

　　李峰一把一把抓着陈建飞拧，阿谦出溜到一边去，看着他们笑。

　　还不到开业时间，酒吧里面黑咕隆咚的一片，音乐放得小，几个服务生的黑影端着盘子前后走，踩进去就有点糁得慌。李峰叫他们坐吧台，说是卡座有最低消费，你们两个穷鬼谁掏？阿谦听见就坐下了，陈建飞有点不满，说他抠门，专门给他捧场来了，连杯酒都不请。陈建飞其实有正当职业而且薪水不低，可惜都在老婆手里攥着，结果就只能跟李峰互相鄙视着。

　　李峰说等会还有人来，再转位置，说完进去后台了。陈建飞用胳膊肘捣着阿谦，打探还有谁来，问他李峰是不是想着早死早投胎一回把人丢够。阿谦正抱着杯子喝水，让他撞得呛着。伸开指头算了算，杜静两口要来，他深圳那边还有朋友过来，另外就是什么单身男女群的网友。

　　“交游广阔，交游广阔。”陈建飞感叹，阿谦点头。

　　“你说一个同志酒吧，拉拉也来，直人也来，这个营业方针还真是广开门路海纳百川，经济不景气也不用这么没原则嘛。”陈建飞还在感叹，阿谦拿眼角瞥他，这话怎么就从他嘴里说出来了？

　　陈建飞是李峰大学同学，在他三十啷当岁的人生里一直沿着笔直的轨迹往下走，毕业工作，娶妻生子供房子。如今儿子都能下地跑了，他还在坚持不懈的关怀同志生活，并且时不时表达出怅然，就显得十分诡异。

　　慢慢进来了些人，音乐也开始震，李峰举着手机出现在旁边，扯开嗓子喊他们。已经化过妆，脸上的颜色满满当当的闪亮着，眼看要往下滴。身上也换了舞台装，透明的黑色紧身衣，皮短裤，一条半腿裹着网眼袜，再加一双皮靴。陈建飞拍拍他裹得紧绷的屁股，再捏他腰上的肉，这身材脱是不能脱了，露还可以勉强露一点。

　　“我不好出去，你们谁去接一下阿宾，他老公也一起来了。”“他老公？是不是那个香港老板，为了吃鸡专门去东莞盖了个养鸡场的？”陈建飞兴致勃勃的跳起来。“你少在别人面前八卦啊。”李峰话没说完，他就跑出去了。他都不认识人，光听过名字，也不知道兴奋个什么劲。

　　“我也不认识。”阿谦嘿嘿笑，窝在那不动弹。

　　“你非要跟他们一起过来，之前让你自己来又不来。”李峰锤了他一拳头，扭过去走了。

　　陈建飞半天没回来，阿谦陆续迎接了一干人等，杜静跟她老婆先到，一看他坐得憋屈着，骂了一嗓子，推着他下来往卡座去。不一会跑来一个小屁孩，看着跟高中生似的，问他们是不是小峰的朋友，他是群里的“水男孩”。杜静跟她老婆抱着笑翻了，阿谦拍拍沙发，让人家孩子坐下。跟着又来了几个奇奇怪怪的人，男女老少都不缺，也懒得管谁是谁了，就知道都是来看小峰的。

　　“小峰，对对，我也是来看小峰的！”陈建飞摸回来了，站一边笑得直抽抽。

　　他后面跟着两个人，许敬宾之前见过，也就是路上碰见他跟李峰一起，点点头的程度。最后应该就是他那个香港老板，黑西装，正扭着头看台上的人。陈建飞介绍说姓戴，戴先生。能把西装穿到这种地方，挺对得起他养的那群鸡。

　　阿谦站起来，跟许敬宾点了点头，他有一种别致的斯文，站在一团乱中间还是显得安静，让人不由得客气。台上已经有人上去跳了，陈建飞催着他们坐下，灯光集中过去，这边全黑了。乱哄哄挤了一圈，谁也看不见谁。开场是个女的，一身鲜红的马甲短裤，跳了几下把马甲脱了，变成一身鲜红的三点式。以为她要再脱一点，她从左边扭到右边，转了几个圈，下去了。完了又上来两个女的，跳着跳着互相摸了摸。陈建飞偷偷戳了一下阿谦，语调猥琐。“你说一个同志酒吧，女的也脱，男的也跳，这个营业方针还真是百花齐放万紫千红总是春啊。”

　　“谁告诉你这是同志酒吧了？”阿谦在黑暗中冷静的问了一句。

　　陈建飞一巴掌拍在腿上，明白了，跟着两个同志来了酒吧，也不一定就是同志酒吧。想清楚了就搂住阿谦往沙发上摁，要揍他。阿谦出溜到许敬宾背后，推着他往前挡，陈建飞喊着，杜静也在前头笑着骂。身后还有个人低声笑，一股浓重的烟味扑过来，倒不臭。还没回头看是谁，一圈人骚动起来，就错开了。

　　台上上去两个跳街舞的，玩了几个高难度动作，比起三点式来倒意外的受欢迎，满场喝彩。阿谦站起来往外走，陈建飞拉着他问不等李峰上台了？阿谦就笑，憋不住，去个厕所立刻回来。

　　这会正是人最多的时候，座位上全满了，走道里来来去去的。阿谦绕着人走，灌了几瓶酒，脚步落下去有点软，眼前的东西一片影影绰绰，没有实感。耳朵里听见音乐响，从电子乐换到民族风，抬头看见台上滚着一股股烟，李峰提着一条紫色的纱上去了。阿谦站住，没错过去就不得不看了。其实不看都知道，这一群草台班子里，也就他跳的像那么回事。虽然是不伦不类的民族舞，加几个色情动作，虽然下腰劈叉都让肉垫着，做不到位了。他认真，从表情到动作都是个跳舞的样子，也因为他认真，总让人有点不忍心。

　　也许应该在陈建飞身边呆着，听听他能说什么，或者怅然什么。

　　阿谦走着神，没对准马桶，洒出去几滴，赶紧拨回来继续。外头好像有人撞进来，一连串浪笑。拉上拉链出去，看见两个人堵在厕所门口的走道里，一个抱着一个正啃得热烈。阿谦两边都试了试，走不过去。只好出声请他们借个过，两个人嘴也不松，闷笑着往墙上贴。阿谦侧身挤过去，发现身边这人的衣服有点眼熟，无疑是一件黑西装。黑西装怀里的人能看见半张脸，也认识，是那个“水男孩”。

　　这个事情有点错乱，阿谦捏着门把手沉思了一下，忍不住，还是回头看。黑西装也正抬头，粗黑眉毛，眼睛有点方，形状舒展，神色不善，贼亮的闪烁着。

　　既然打了个照面，出于礼貌似乎应该称呼一下戴先生，可以问问他许敬宾是不是先走了，或者请他们到隔间里继续进行，不要妨碍交通，哪怕问一下他鸡场里的鸡也行。好几句话堵在喉咙里，最后一句都没说出来，干咳了一声，转身出门。

　　急匆匆低头走，差点找不回座位，陈建飞提着酒瓶子骂他，一泡尿撒这么久，是不是还跳进去游了个泳。阿谦说是啊是啊，我跳进去找你了。把他推一边，挤着坐下，就坐在许敬宾旁边。捡起一瓶酒拿着，一边喝一边盯着他的脸看，白净，瘦得有点骨感，眼镜后面是细眉长眼，嘴角带着一抹微笑。像是注意到他在看，转过来抬抬眼，表示疑问。阿谦立刻就缩回去了，能跟他说什么，怎么也不该他来说。

　　“怎么了？”许敬宾追问了一句。“嗯，有点闷。”阿谦没话找话。“这里面空气不好，要不要陪你出去走走？”就算是客气话，从他嘴里说出来，也显得熨贴。

　　“戴先生出去了？”还是多嘴了。

　　音乐的间歇过去，随着一声重音轰轰烈烈的响起来，许敬宾低着头，嘴角的笑容显得有点刻意，似乎是说了句什么，听不清。有一瞬间觉得，也许他都知道，也许人家就是愿意这么着。阿谦扭着脖子往台上看，专注的盯着三点式中间鼓出来的肚皮，不管他知不知道，再说下去就蠢得没边了。

　　脖子后面一沉，肉乎乎的两条胳膊搂过来，跟着整个人都压在背上。李峰从后台溜出来招呼大家，忙着跟许敬宾说话，都没注意。还带着妆，香喷喷的直冲鼻子。阿谦要把他掀下去，他勒住他不许动，恶狠狠的问他：“看见没有？看见没有？”

　　“啊？”阿谦没反应过来，看见的东西太多，不知道他说哪样。“你跳得挺好的。”

　　“不是！”李峰抑制不住的晃动，尾音都抖起来，扳着他脑袋往前头看。斜对面的吧台，有个男的自己坐着，李峰不敢明着指，就是使劲跟他说那个，那个，让他看。

　　灯光闪着，浑浊的光柱扫过眼前，刚看见一眼，转瞬就是黑蒙蒙一团。隐约看到一头短发，侧面工整细致，线条标准得跟杂志硬照一样。李峰说起过有这么个人，女朋友在这跳舞，快要下班的时候就过来等着。李峰说第一眼看见他就疯了。阿谦也觉得他疯了。直人，而且他爱他什么？脸？再一轮灯光过去，他转过脸来了，无意识的看着这边笑。没有确切的看清楚他的样子，就是觉得眼前一花，闪到了。

　　李峰推着他的肩膀，小声问他：“是吧，是吧。”

　　阿谦下意识的点头，心有戚戚。于是两个人就这么贴一块看着，怀春少女一样花痴着，异常纯粹。而这一晚的乌烟瘴气，似乎也因此有了点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