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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1、九十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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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太保来势汹汹,离去却也匆匆。
无人得知秦紫仪与沈玉照究竟密谈了些甚么,沈大监神色如常,并不能从中窥探一二。
原本沈玉照一下马车,梅君便立时一脚踏上车辕,那沈玉照可并非常人,即便知道应当无虞,梅君仍有些提心吊胆,不亲自看一眼便放心不下。
只是,他目光掠到马车一旁,忽然心中重重一跳,那里静静立着一个人影。
梅君动作一顿,即便此人兜帽罩头,通身漆黑,面目也隐在阴影之中,但仍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你是……”
那人一手轻抬,制止了梅君接下来的揣测,同时,极为轻巧地跃上马车,他动作轻盈至极,落在车上如同一片落叶,没有任何动静。
只见他又如一阵风,飘进马车,那门帘好似不曾开合。若非梅君真真切切看到人影,不然还以为是甚么幻觉。
他正待出声,便见万里与伍叁思守在一旁,以目示意不必妄动。
看来,一定是那个人。只有那个人,万里和伍叁思才会如此放心。梅君纠结片刻,决定听从他们的意见。
而马车之内,秦紫仪并不意外。
陆铮鸣从容地摘下兜帽,将外衣脱在一侧,他坐到了秦紫仪的对面,沈玉照方才呆过的地方。
“你们方才提到了,定远侯谋逆案。”陆铮鸣终于把目光投在秦紫仪的脸上。
一别经年,他们在尘世再相逢,并无寒暄。
“你借此劝杀沈玉照,想必已然洞悉所有真相。令我来此,你的计划是甚么?”陆铮鸣自嘲一笑,“我探查十数年无果,奉帅缄口不言,端王故布疑阵,而你,也准备搪塞我吗?”
秦紫仪手指微蜷,“既然奉帅知而你不知,或许,是你所不愿的结果。”
“秦大人,你是在暗示我,我阖府上下不曾蒙冤吗?”陆铮鸣眼神陡然变得极为锐利,他从不曾以如此蜇人的目光看过秦紫仪。
秦紫仪抬目与陆铮鸣对视,“我与将军做一笔交易罢,事成之后,自会将真相奉上,但在此之前希望将军能耐心等待。”
“将军不必视我如仇寇,我们的敌人是一样的,将军方才不也听到了吗?”
陆铮鸣自嘲一笑,“我若真的视你为敌,又怎会来此地讨嫌?论戳人心,你倒是一如既往。”
秦紫仪一怔,不由垂下视线,长睫掩映之下,他的目光亦显得有些晦暗。
“是吗?我一如既往,将军倒是红袖添香,佳人在侧,不知何时小登科?”
北疆军有一位女将军,一生坎坷,蒙北疆军陆大将军慧眼识珠力排众议,得以一展抱负。
二人相知相惜近十年,奉帅做主亲自为昔日爱将保媒,陆大将军亲射十二只大雁下聘,这一段佳话传到京城,不知羡煞多少闺中儿女。
陆铮鸣闻言,却感到一阵彻骨之冷,他霍然拔身而起,一手将秦紫仪搡到车壁上,切齿道:“秦紫仪,你真敢问啊!”
陆铮鸣高挺的鼻尖一下贴在秦紫仪微翘的唇尖,鼻息与吐息交融,两人都有一瞬的恍惚。
已经很久,不曾如此无间,仿佛只是小别一刹。
秦紫仪单薄的后背一下子撞上坚硬的车壁,发出沉闷的咚声。陆铮鸣一皱眉头,本要开口说些甚么。
那热融融的气息扑在秦紫仪面上,令秦紫仪忽然有一瞬失神,但他很快调整过来。
陆铮鸣闭紧嘴巴,把方才想出口的话咽回去。不知想到甚么,他眼周瞬间通红一片,显然气急:“当初是你决意离开,如今我已定亲,又为甚么要对我说这种似是而非的话乱我心神?你有什么立场来问我?”
“倘若……”秦紫仪凝神思索片刻,伸出手指虚点在陆铮鸣眼角,“倘若……”
秦紫仪止住话头,“对不起,是我冒昧,我不该问。你定亲了,很好。本就是我对不住你,李姑娘很好,望你们白头偕老。”
陆铮鸣忽然泄气,头颅似有千钧之重,椎骨无法再负担这份重量似的,只见他将额头重重抵在秦紫仪下颌。
他本以为自己放下了,其实不曾。方才秦紫仪语含怨怪,他愤怒上头,但也有一丝窃喜。
只是,就如同七年前,秦紫仪拒不见他一样,直至今日,仍未改变。
那虚空中点在他眼角的手指,他本该握住,体会其柔软纤长,他亦能从中得到一点秦紫仪的温度。
然而,都没有意义了。
“我能帮到你甚么呢?无论甚么,只要你说,我就去做。但是,不要再联系我了,不要再找我了,也不要再见我了。所有的事情,我会配合,我都会去做。”
陆铮鸣的声音自胸腔中发出,沉若金石,雄浑中却显露出别样的软弱,“只是,我们不要再见面了,我会……很痛苦。”
“好。”秦紫仪应了一声,“这回是我不对,没有下次了。”
陆铮鸣沉默一会,他们之间难得这样心平气和,但并不是他想要的,“我军中有事,现下便走了。你……保重。”
“好。”这次,秦紫仪只短短应了一声,过了一会才又道:“你也保重。”
陆铮鸣直起身来,垂目瞧秦紫仪一眼,手伸了一伸,又顿住,“方才撞到你背了,要紧吗?”
“不碍的。”秦紫仪道。
“好。”
陆铮鸣利落地站起,“我家的事,我信你,但你要给我个交待。这个交待,可与我直说,其余事情一概找万里罢。”
顿了一顿,陆铮鸣又道:“他日我成亲,不必送贺仪。”
“好。”秦紫仪先是一怔,而后应了,他没再抬眼看陆铮鸣的神色。
好似再没有可说的了,珍重已道尽。
明明端王伏诛、山河完璧,一个权倾朝野,一个雄踞边疆,他们都成为了最强大的自己,分明能够与过去和解了。
却不能,也不肯。不能原谅自己,不肯放过自己。
一阵风,即是他来,亦是他去。
秦紫仪贴着车壁缓缓滑下去,他的听力从未如此好过,听到那个人与旁人交代着甚么,又听见马儿的嘶鸣声和远去的蹄音。
他曾经以为自己心坚如铁,陆铮鸣只向他诉一句痛苦,令他在心间筑起的高墙四分五裂。当年,他怎么敢见陆铮鸣?
而那人最后那句话,令秦紫仪那颗本该无坚不摧的心崩碎了。
一声惊呼,梅君扑到秦紫仪身前。
一根沾血的手指缓缓抵在梅君唇间,令梅君不禁把要出口的话咽了回去。
秦紫仪另一只未沾血的手扶住梅君的手臂,竭力仰目。梅君读懂了他眼中的意思,忽然潸然。
万里和伍叁思的声音同时在车外响起,询问是否出了甚么事情,可是公子有恙?
“无事,是我不小心……摔了一跤。”梅君颤抖着手臂,将秦紫仪扶起来,尽管他怕极了,回复万、伍二人的声音却还是稳的。
秦紫仪自袖间捞出一块手绢,先是擦干净自己的手指,又翻了个面,将手绢抵在唇上,血色很快又洇透了。他甚至有些坐不住,只能虚靠着梅君。
当年,兰香子一见秦紫仪,便说他快死了,又说他们有七年的缘分,一度被引为笑谈,兰香子却不再解释。
梅君困惑至今,此刻却心有所感,所谓七年的缘分实则是……他眼眶中的泪水再也忍不住,簌簌滚落下来,坠在颊边。
“爷,我看那个人,定然还是爱你的。”一路上万里的奇怪之处,那些早早备好的猎物,都有了眉目。
梅君不知他们在天目山下打马而过,不知他们在太湖行过船,不知曾有一个少年怀揣一腔情意翻过另一个少年的窗头,奉上两只烤鸟只为讨心上人的欢心。
不然,他不会现在才发现,秦紫仪一路为何常常晃神,哪怕如今仍会为那个人伤心呕血。
“我去把他叫回来罢。”梅君话音刚落,秦紫仪便再度握住了他的手,梅君明了,这是不同意。
梅君只一犹豫,便感到秦紫仪似乎在轻轻摇头,立刻顺着他的意思说道:“好,我听爷的,身子要紧,爷不要为此再劳心。”
淤血吐尽,秦紫仪换了块帕子拭去唇上血迹,梅君会意,立刻替他理好了衣衫。
倘若不注意衣襟上滴溅的血迹,秦紫仪看上去仍与姑射神人一般无二,只除了脸色和唇色有稍许憔悴暗淡。
一直以来,他都是以这样的形容示人,无论敌友,只会为他的风仪心折,而忽视他的衰弱。
如今收拾好心神,他仍是众人眼中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小秦大人。
梅君终于知道,他的公子只是一直在强撑。
年少的月光,孤篇至今,没有人走出来过。
及至此刻,秦紫仪才终于对人吐露了一点心扉,“如今时过境迁,是我百般负他。只是,有太长时间没有见过他了呀……”
梅君愣住了,他看到秦紫仪下颌凝着一颗微带血色的水珠,他不敢再往上看。
如今秦紫仪一臂撑起秦府门楣,乃至整个天下,参天之树,亦生有一颗肉心。
整整七年,不曾谋面。便只作是旧友,那样情笃意切,那样全无保留,世间再不会有第二个人能这样为他。
如何能不动摇心旌?
即便如此,秦紫仪仍不肯于陆铮鸣面前显露分毫,他就那样淡漠地任人离去,徒留几声干巴巴的好字,便是一切的终局了。
所有人都认为他对陆铮鸣无情至极,然而他待自己才是无情。
“人的一生,其实很长,太长了……”秦紫仪轻声说,“但是你看他,还是一如当年,仪貌堂堂。以前,我见他威武好看,便总看他,我是少爷,他只能任我打量。他呢,总是假装驯服,实则偷眼看我,定是觉得我也很好看呐。”
“我十二岁遇见他,到如今,已经是大半生了。然而我们真正在一起的时间,也不过是一瞬。”
“只将这一瞬放下,倒也费尽力气,所幸,他终究要放下了。”
那么,你呢?
沧海之广,巫山之云,孤篇之月,如何才能放得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