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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2、一百二十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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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铮鸣目力绝佳,那城池自上而下蜿蜒的血迹,是他的心头之血。
他的世界从此空空荡荡。
他竟不知,如今为何还要寄身人间,为何还要稳坐万军之中。
为何秦紫仪这样忍心对他?
这天下,他心中,谁能与秦紫仪相较?
哪怕是天下,又与他何干?
秦紫仪明明知道……
陆铮鸣有那么一瞬,想要调转马头,离开这令他无法应对亦不知如何面对的世界。
若他认为甚么都不曾发生,若他忘记这一切,若他不曾擅离北疆……
若他不曾遇见秦紫仪……
他为何没有死在十二岁那年,满门抄斩,唯他独活,便是为了一次又一次眼睁睁看着所爱弃他而去吗?
长风漫卷,吹动他满头华发,无人敢接近。
“陆帅。”身后有人叫他。
陆铮鸣一寸寸回头,目光中却仍有城墙上那心头血的鲜红颜色。
万里、成春他们,以一种忍住莫大哀恸的表情看着他。
李黛再度出声,“将军无令,三军不敢擅动。”
陆铮鸣再度回转目光,看向前方。
“请陆帅节哀,城中百姓尚在受苦,他的……身体……亦在城中。”李黛的尾音逐渐消散在风中。
陆铮鸣面色空茫,无悲无痛,空空如也。
这世界好空。
病儿,这世界怎么这么空啊。
……
……
……
这一年,是嘉定元年。
北疆陆帅攻城三日,杀尽一城之敌,获人屠之名,镇宁百姓见之恐惧甚于见贼寇。
城破那一日,满城尽是人血,头颅堆积如山,人屠的兵器卷了刃便另换一把。
不眠不休,不知疲倦。
自城南杀穿至城北,敌降不受。
无人敢劝。
陆铮鸣眼中空空,唯一看进眼里的唯城墙上那抹心头血色,一直一直留在他眼眶中,迟迟不肯消散。
攻破镇宁后,他登上城楼,抚摸砖石上已然干透的血迹。
他记得,他看见了。
秦紫仪那么苍白窄瘦的一张脸探出来,曾在他指尖无尽缱绻的头发荡来荡去。
如一支斜出的海棠花,动他神魂,乱他心魄,令他失措。
他立时便知道了楚灵修的意图,不须思考,不必犹豫。
然而秦紫仪没有给他留任何机会。
他流着叛臣贼子的血,他亦是叛臣贼子。
什么忠臣良将?
是只有做忠臣良将才配得上秦紫仪。
只有坐拥北疆才会有保护秦紫仪的能力。
秦紫仪对他的心意一清二楚,却不肯让他选。
而今,整个镇宁遍寻不着楚灵修,他带着病儿去哪儿了呢?
云芝亦于今日攻下夏州,亦不见楚灵修踪迹。
是逃去关外了吗?陆铮鸣平静地思索。
那便去关外抓回来,挫骨扬灰。
他的人生已然丧失意义,只能尽力去找一些似乎有点意义的事情去做。
否则,他应该做甚么呢?
“陆帅,朝中无令,擅自追击恐将引得内阁猜忌。”陈将军忍不住劝谏。
这话说得委婉,岂止猜忌,如今朝中无人,问罪也不在话下。
“那又如何?”陆铮鸣淡淡道。
确实不如何。
北疆军已是大齐最强战力,陆铮鸣已至人臣之极,收复镇宁、夏州之后,名望更是如日中天。
哪怕有人屠之名,世人皆以为他是大齐战神。没有势均力敌的力量,少帝、内阁已经无力辖制于他。
他若要追击楚灵修至关外,向朝廷上书一封算是尊重,若是先斩后奏不予知会,朝廷倒也不敢如何处置。
天知道失去秦紫仪的陆铮鸣能做出甚么事来?
以最大的恶意揣度,陆铮鸣若真反了天去,谁能阻他?
陈将军无言以对,整个北疆军不是陆铮鸣一手带出来的,如他以及成春、万里等人,自兰陵一路追随至今;便是奉帅嫡系,奉帅视其为亲子,待陆铮鸣毫无保留。
更别说,那风言风语中的身世疑云,如那何应惭、云芝,据说便曾是定远侯旧部。
当年,陆铮鸣为大齐守住兰陵,收复半壁河山。此后,驻扎北疆,边疆苦寒,不曾有半句怨言,堪称兢兢业业。
然而,朝廷如何待他?如此表现竟引得无数猜忌,乃至于为内阁设计囚禁于冷宫之中。
北疆上下,因此对朝廷怨念极深,为陆铮鸣不平至极。
如此想来,陆铮鸣何止掌控北疆,他在军中的势力,简直细思恐极,怪不得内阁不惜做尽匪事也要防备他。
陆铮鸣倒也并非只是不将朝廷放在眼中,如今他两眼空空,再也看不进任何事、任何人。
万里打扫完战场,略略清点了陆铮鸣斩杀的敌寇,数不完,根本数不完。他索性直接放弃,收尾完毕便向陆铮鸣来复命。
同时来的,还有成春,他带来一个身穿纱衣的舞女,“此女正是当日于墙头跳舞的歌女,楚贼命人强掳了来,叫她跳一首闻所未闻的歌舞,似乎名为《易水萧萧》。”
陆铮鸣闻言方才有所反应,抬起眼皮看向那个舞女。
那舞女本就为陆铮鸣的人屠之名所骇,此时又见陆铮鸣满头华发、满目煞气、凶恶似鬼,连忙跪倒求饶,瑟瑟道:“民、民女不是自愿跳舞,而是受那、那楚贼逼迫!将军开恩,民女若不从贼,父母家人便要为贼人所害!”
“你说清楚,薰无遗中箭后楚灵修的去向,他带他所杀的那人往哪儿去了?”陆铮鸣走近瑟瑟缩缩的女孩,目不转睛,“说得好便饶过你,甚至有赏。”
女孩目光骤然一亮,“您所言的薰无遗便是那吹箫的灰发公子……啊不……贼子罢!民女记得那一日,灰发人中箭后不久便气绝身亡,他死前一直用血在墙面和地面上写写画画,但是民女不能看懂。”
说着,女孩向着前方一指,“便在那里!”
薰无遗死前不服之言,陆铮鸣早已发现,并无特殊线索,他只点点头示意女孩继续。
“楚贼是用刀剑胁迫了一个极好看的清贵公子,那公子很是不屈,宁愿撞剑而死也不肯就范。只是,楚贼见他死去很是意外怔忡的样子,我亲眼瞧见楚贼一面喊着一个名字,好像是叫兰甚么香,一面抱着那公子的尸体急匆匆跑走了,当是去找那个兰香了罢。”
女孩说完,忍不住抬目窥探陆铮鸣的脸色。
只见陆铮鸣忽然转过身去,背向所有人,北风吹动满头霜色,分明背影高大挺拔,看起来却不胜凄凉。
“此后民女再不曾见过楚贼。”女孩小心翼翼道。
半晌无言,陆铮鸣只背对众人一径沉默。
成春心中重重叹息一声,上前扶起那舞女,“多谢你,下去领十两银子,好好照顾你的父母家人罢。”
女孩惊喜道:“多谢将军!”
待那舞女走后,成春又向陆铮鸣禀奏道:“末将搜查了楚灵修于镇宁的落脚之处,早已人去楼空。倒是捉住几个逃奴,他们确实曾见楚灵修怀抱一具……一具……一人进出府邸。”
成春顿了一顿,方道,“据这群仆人说,自攻城后,楚灵修再不曾问过战局,他身边聚集的那些家族和谋士自知大势已去便纷纷解散逃命,唯有他身边那些死士为他死战至城破。”
“看来,他定是携公子……躯体往北去了,天地之大,他的容身之处当也只有朵颜部落了。”成春说出了自己的推测,他亦希望能寻回公子的尸首,留在楚灵修那个疯子手里不知会遭受怎样的对待。
陆铮鸣声音嘶哑,不知咽下多少悲痛,“那就把他寻回来。”
音也戚戚,声也哀哀。
失侣之雁,鸣鸣如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