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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3、一百一十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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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紫仪站在高处,静静直视门外之人。
他年少锐意、锋芒毕露,是天下读书人心中的一座巍峨玉山。
但是,在朝堂之中,他仍是最年轻的那个后来者。他来得太仓促,孤身入局,无人为他铺路,爱惜怜惜他的人都已作骨。
因此,他只能以身作剑,任由风刀霜剑严相逼。
剑,终究是器。
而今,是继续为剑抑或是成为执剑人,终究要分明。
秦紫仪注视着右相,即便右相犯下这许多大错,即便他欲乞骸骨,他在内阁之中的威望仍旧无人能及,他仍是权势的中心。
右相在朝中数十年经营,根基之深厚,系脉之庞大,他的同辈、姻亲、学生遍布朝野,他才是真正的群臣之首。
只是,年轻者总有衰老的一天,老迈者也终有要腐朽的一日。
右相亦平静地回望,仔细端详着这个遥远的年轻人。他本该提携爱惜老师最钟爱的遗孤,却还是站到了与之对立的一面。
右相自知并非秦公最优秀的学生,那时的朝廷,才华横溢的人都被阉党陷害尽了,正直锐意的人都被先帝放逐赶走了,自己不过是矮子里的将军。
如今,倒也证明,自己也是个矮子罢了。否则,哪里纵得阉党为祸那些年呢?自诩劳苦功高,不过是软弱绥靖,阉党见之可欺,哪里舍得陷害赶走呢?
放目而去,都是朽臣罢了。
右相目中尽是苍凉,甚至还有一丝嘲讽,今日的我不过是明日的你。
是吗?
秦紫仪自然看得出右相目中的嘲讽,他们都在等,谁是那个破局之人。
“陛下,臣此生有一憾事,今日有一圆之机,圣恩浩荡,臣请求陛下圆臣之憾。”
陶潜清越的声音响彻朝堂,“七年前,兰陵之困,云芝将军先臣一步请赐斧钺,领率援军驰援兰陵,还我山河完璧。”
“如今,北疆亦缺一节使,臣请陛下赐节符,臣愿同陆将军一道返回北疆、固我边疆、防范鞑靼!”
这席话,同七年前,云芝所言何等相似。
陶潜记得,右相也记得。
话音方落,右相便一怔。旧人旧事终是埋下了种子,开了花结了果。
年轻人的表现远胜我们这些麻木的朽臣啊。
右相颤颤巍巍地迈进大殿,向着小天子长长一跪,“陛下,臣偏听偏信,令秦大人和陆将军蒙受冤屈,亦铸下大错,以致镇宁、夏州之失,甘州之困。诚如秦大人所言,臣之罪万死难赎,请陛下赐臣……”
“右相不可!”群臣惊慌。
“……一死,以慰天下。”右相坚定道,“秦大人,老夫身负监督辅佐天子之责,危亡之秋,唯你一人可托。我已辜负圣人先师,哪怕地下相见,亦无面目。惟愿你不要重蹈我的覆辙,不要信错人。”
这是要将他的权柄交到秦紫仪手上,在场众人都能听出来右相的深意。终章已至,右相还是选择了秦紫仪做他的继承者。
这是天命啊。
却无人再敢劝右相三思。
秦紫仪却在此刻转身,询问小天子,“陛下,您以为呢?”
楚灵臻骤然被点名,心知这是秦紫仪要考教自己,下意识挺起胸膛来。他是个聪明敏感的孩子,几乎立时就猜到了秦紫仪的意图。
“朕认为,右相这次虽酿成大错,往日却劳苦功高,功过相抵,念在他一时糊涂,放回原籍便也罢了。”
秦紫仪既然这样问小天子,必是有饶过之意,借小天子之口说出来,既卖了小天子一个人情,也逐了自己的本意,更借此彰显他与小天子心意相通。
小小的一问,便是一石三鸟。
右相自嘲一笑,到头来天真的竟是自己,所幸秦紫仪确是可托之人。
“陛下所言极是。右相,我虽深恨你,但也请您听我一言。天下动荡,疆土有缺,放归托孤老臣难免引得谣言四起,更令有心之人揣度,您是自请归老,不要多余,请安心颐养罢。”
右相又是一怔,他方才请赐一死,确是存了死志。即便小天子与秦紫仪放他一马,他也实在无颜苟活于世。
然而,秦紫仪所言分明是劝他不要自绝。
右相看向秦紫仪,冷不丁撞进那黑沉沉的目渊。
只见秦紫仪走下高台,向右相走去,欠身伸出一臂,扶起老迈的臣子。
只听秦紫仪沉声道,“一死不过是一了百了,右相一个小小举动,生灵涂炭,还是多受一受良心的折磨罢。此为多事之秋,为天下、为陛下、为百姓,不要再横生枝节,给有心人递刀。”
“您自诩为公之人,当不应自私罢。”
右相长吁一声,“这才是你对我的惩罚,活罪更磨人啊,不过,你是对的,这是该当我领受的。”
“恭送右相。”秦紫仪向右相一拜,“多年前,承蒙右相照拂,今日恩情已还,您保重。”
余者跟随着秦紫仪的动作,朝着右相长长揖身,齐声道:“恭送右相。”
右相便在这悠长的送声中背过身去,远离了他奋斗一生的事业,一个时代落幕了。
他本该满心悲凉,此刻,却感到一些安慰。真不愧是秦家子啊,反倒是自己拖了后腿。
右相忍不住回头望去,只见秦紫仪已然长身而起,卓群若鹤,皎皎湛湛。
即便老后无颜见师长,终有一事可向泉下语。
只是,这孩子看似无情,却太多情。
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