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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二九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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佐木抹了把因极度不满的愤怒而涨红的脸,离开布置成画室的摄影棚前撂下话:
“你们继续对戏,排演的动作可以不到位,但必须视线相交、有问有答,不许念台词。”
她没说什么时候回来,但不同以往的态度令敦贺明白这次最好听话。
“你拍完这场就杀青了。”
“嗯。”
“之后有什么安排?要庆祝吗?”
“不。”
白村配合又不配合,敦贺只能没话找话。
“你和剧组里的人交上朋友了吗?”
“没。”
“……”
敦贺伏在上方,注意到他右臂下的侧肋有淤青,本该受诱惑的情节,他却对身下这个人怀着对孩子一样的怜悯。
“你呢?”
“从前认识的不算,不认识的现在我基本都能说上话。”
“其中会去你婚礼的有多少?”
“也许三四个。”
“葬礼呢?”
“大概都会去的。”
“十年后的忌日?”
“至少恭子会去。”
“一百年忌日?”
“如果我做的足够好,我不认识的人会去。”
“这里认识的人呢?”
“……”
敦贺后撤,怜悯心一扫而光。
“你想告诉我结识他们是在浪费生命?”
“不是我想,而是你想。”
他甚至在白村按照剧本分镜逐渐眯起的眼里看出某种笑意,近似于嘲讽。
“看重生命珍惜时间经营人生有什么不对?”
“时间是生命的表象,执着于自我即是着相,纠结生命的用处则离本质越来越远了。”
“什么本质?什么表象?生命的用处即生命的意义,不去纠结,一切都无意义,那就什么都不用做了?”
“出生死途,登菩提岸,岸即大乘终焉;一实之理,如如平等,无彼此之别,谓之不二。悟入此理,谓之入不二法门。存二,即背一。”
“你在说什么?”
他抬起脸,从敦贺手肘下扯出自己的头发。
恍惚一瞬间,敦贺以为他成了岸存二本人,在念玉木知而自己不知的台词。
“你从来不敢好好看佛法吧。”
尽管敦贺无言以对,也不想承认。
白村坐起身。在满地凌乱的画布中,按导演要求的与敦贺对视。
“请问——”
他好奇而玩味地勾起嘴角。
“人对建立良好的人际关系存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基于性吸引之上的爱情,是建立亲密关系的最快方法,彰显被爱的能力,获得独一份的肯定和被需要的价值感。这种认同是必要的吗?”
“对获得幸福是必要的。”
敦贺眼见着那笑容在扩大。
“那么你能满足于何种程度的幸福?
“幸福之内包括什么?
“幸福以外再无其他?”
佐木何时返回,何时宣布正式开始,敦贺毫无印象,只是听他说岸存二的词,便接上,情绪在不明朗的情况下随滚烂的台词倾泻而出,肢体在熟悉的引导下完全可控,自然得仿佛重复一支毕生在跳的舞蹈。
过去他在摄影机的包围下将玉木披在自己身上,藏起自己成为玉木,当下,他和玉木都不存在,只剩下动物般的欲望、报复心和抛却一切不再考虑的愿望。
忽然合拢的场记牌炸响,如同铡断了一节坚固的时间的触须。他看到白村捡起脱了数十次的上衣,给了满面笑容的佐木一盘磁带。
“把这个音乐用进电影里,随便用在哪。”
佐木扫了一眼磁带上的字:“利亚姆申是谁?”
没有回答。门开了又关。
黄濑原本已杀青,由于白村回归,新增了补拍戏份。
他发现给人以独来独往印象的白村,实际上独自一人的时候不多,只是他们没有存在感,偶尔同闲杂人等混进来悄悄与白村耳语、给他东西等。
有一次黄濑见到了灰崎。
他改变不小,黄濑差点没认出来。他来送信件,完后黄濑跟着他拐进一家苍蝇馆子,听到他与一个名叫亚久津的面相凶恶的年轻人喝酒谈话,其中混杂着许多黑话、外国人名和烟灰。
“我单是转达田田的话,”灰崎说,“你本来也不适合财会部,你先去街头跟着邵,他跟凯文不一样,不护短,如果他被抓了或去见凯文了,那天意表明你也不适合这类粉剂生意,你就去武斗部找洛伦佐吧,收不收你看他心情。”
“凯文死了,也不该把他的位置给CC。”亚久津闷闷地说。
“给她怎么了?”
虽是同龄,灰崎一副前辈提点后辈的样子,充斥着社会成人的腻味儿。
“你有潜力,但你目前的表现不足以对组内的人事调动指指点点,况且这只是开始,看样子老大要展开清洗……”
“总之灰崎涉黑,看他对白村的态度,大概白村是他上级。”
黄濑说完,望着藤椅中看书的少女。
“补拍的戏份也没了,我还死皮赖脸在剧组待着会显得奇怪吧。”
热气难消,涉谷倒扣了书,两手捏着衣领兜风:“那就不去。”
“你到底要我监视白村干嘛?他这次回来你甚至禁止我和他搭话。”
涉谷笑眯眯说:“当然是因为我爱他。”
“不信。你们女生总口是心非。”黄濑说,“咱俩从小一起长大,你怎么跟我嘴里没句准话了?”
“女生口是心非,知道为什么吗。”
“还有为什么?因为害羞。”
“在西方中世纪,你问一个女孩是天主教信徒吗,她信不信都答是,不然就是女巫,就要被架起来烧死;在古中国,你问一个女孩喜欢那个男孩吗,她喜欢不喜欢都要摇头,点头就是荡'妇,就要被装进猪笼里沉河。”
她弹去裙子上花树摇落下的碎屑,眺望着无云的日空。
“所以你问一个女孩的心意的时候,最好看看旁边有没有火把和猪笼。如果没有,不是你没看见,而是真正没有,那才是因为纯真的害羞。”
“……哦。”
黄濑思路跟着飘走,忘了开始的话题,现在则彻底无话可说,陷入模糊的苦恼中。
仿佛刚才的对话被烈日蒸发了,涉谷问:“他们戏拍的怎样?”
“就那样。”
片刻,黄濑啊了一声。
“白村杀青那场……”
涉谷摆正身子,眼神鼓励他说下去。
“平常拍的都是导演分镜设计好的,每逢重头戏,那个控制狂导演一手秒表,一手便携望远镜,就连床戏,怎么解扣子,头朝那边偏,嘴唇落在哪几个地方几秒……亏他们亲热得起来。唯独那场戏,正式开拍后没多会儿导演就念叨不对劲,让我们都出去。我们在外面等半天,最后导演也出来了,四台机子都开着,留莲前辈和白村两个在里面。一小时后导演进去,不一会儿白村出来,大家以为他上厕所,结果他换衣服走了,再没回来。”
“诶?”涉谷感兴趣的歪头,“发生了什么?”
“不知道,传言都扯淡的很。剩下的戏莲前辈如有神助的拍完了,只字不提发生了什么,胶卷在导演手里,她亲自剪。有人问,她说等着看成片。后期阶段的制作以她的苛刻程度,半年都算少的了。”
“导演是叫佐木兰?”
“嗯,那女人可凶了,有她在我都不想去莲前辈的婚礼了。”
“婚礼取消了。”
一周后的同一位置,黄濑端着茶杯吹着,冷不丁说。
“双方都是名演员,压着消息,有说是因为白村,反正说什么的都有,不知多热闹。我忍不住问了莲前辈,他说:‘我可能做错了’。”这显然是半句话。黄濑顿了顿,“我觉得他后悔了,那么相爱,多遗憾呐。”
“茶不热么。”涉谷咬着冰可乐的吸管,“我觉得他没有。”
“你是嫉妒了?”
“嫉妒啥?”
“莲前辈的爱情。”
“爱情很好,婚姻也很好,再好不过了。”涉谷小小打了个嗝,抱着可乐歪在椅背上,“我厌恶的是以爱恋和激情为缘由的婚姻。”
“听懂了,不大明白。”
“如果是所谓的真爱,让政府和法律掺和进来干嘛呢?”
“那是……嗯……”
“需要条文规范的明明是劳工合同、商业契约和权利让渡协议。所以说一个交易,弄得跟爱情的象征似的,太虚伪了让人不爽。”
一入夏便是持续半月的高温,从来不看天气预报的迹部都开始关心起明天是否降温。
次日本该是阴雨,仆佣挑起窗帘,露出偶尔漏一线阳光的阴天。窗外柳絮漫天,庄园里没那么多柳树,即使有,园丁也该打了药。迹部看了半晌,才发现随风旋转飘荡的很少是柳絮。
轻盈的柳絮中裹着滞重下坠的雪,团团地落地,化成一滩湿迹。
也许与突如其来的恶劣天气有隐秘联系,迹部这一天触尽了霉头,拆封新书被书页割了食指,在学校被房檐的冰瘤砸伤了额头,白村依旧缺勤。
比较好的是鸽子吃了兽医两服药,未全好,但吃食了。
从早到晚,雪从小下到大,积了将近半米厚,温和流动的风随着光线隐没愈发愤怒,鼓动从天而降的雪又从地面溯洄天空,那暴烈的劲道仿佛是天与地在对垒。
园中各处灯的照射范围不足十步,无法通车,门房看到一个风雪中靠近的人影,辨认了半天,通知管家,管家去找迹部。
会客厅壁炉旁的地板上混着雪粒的水迹映照出燃得极旺的火,一双从单薄袖管伸出来的手围在火旁,不是为了取暖,因为毯子和热茶被他放置一边,他不冷,只是为了感受火的热力。
“安卡不见了。”白村收回手。
迹部见他瞥了自己一眼,忽然感到碰伤的额角有些发痒,不由得撕开了贴着的医用敷料边缘的一角。
“这不是他第一次失踪,但是最久的一次。”
“是吗?他已经好久没和我换了。”
“他住处的监控电路冻坏了,留有少量血迹,不知发生了什么。”
迹部没理由再不明白他的来意了。
“你想我和他换一下,确定他的位置。”
他边说边轻微的点头,指尖沿额头的敷料边缘,落到眼角的泪痣上,与睫毛的暗影交汇。
“我凭什么这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