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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大荒(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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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大的汗珠不停地往外冒,发丝被打湿成一绺一绺的粘在两鬓,我胸口憋闷得像压了一座不周山,每呼一口气都会有逆鳞剥离皮肉般的疼痛。丰隆手足无措地架着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急得几乎要哭出来。
“大……大龙……”
我咬着牙,抓住他的手腕:“去找人。”
“找……找谁?”
不周山倒,天空破了个大洞,洪水肆虐,鬼魂齐出,三界大乱。天界定然在忙着修复天空、与鬼影作战;人界能力有限,自顾不暇;冥界四处收服鬼魂,与鬼影抗衡,谁都脱不开身。
对了,还有一处!
“司命……”
“噢噢,我这就去!”
丰隆慌慌张张地放下我,许是觉得不妥,又折回来拉我,想带我一起去,我推开了他,带着我只怕要加重伤势。可我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只能冲他挥挥手。
他左顾右盼,最终捏诀变了个大水泡,将我护在其中:“你坚持住,我马上回来。”
醒来的时候,我已经在一间茅草屋中了,四周的陈设有点眼熟,好像在那里见过。上头探出两个脑袋,一个是丰隆,另一个是阿哥。
是了,这是神农的茅草屋。
想到此处,我略微放心了些,阿哥与三界都有点关系,且擅长医术,多少能帮点忙。
我正要起身,阿哥按住我:“你的情况昆仑都告诉我了,我知道该怎么办。”
昆仑?
他什么时候知道的?又是什么时候告诉阿哥的?
“多余的晚些再解释,情况紧急,你需要赶紧换鳞。”
丰隆听罢,匆匆掏出一块鳞片,正是太一的逆鳞。
他们!合着他们一个个都知道、都准备好了,就把我一人蒙在鼓里。
天空又是一道惊雷,不容我多想,阿哥挥手变出四根巨大的链条,锁紧了我的手足,在接触的一瞬间,我变回了龙身。
“你来护法。”阿哥对丰隆道,接着朝我的逆鳞伸出了手,“有点疼,你忍一忍。”
我按下他的手:“松开吧,我自己来。”
胸口处的鳞片显露,半片逆鳞泛着若隐若现的幽光,显得格格不入。我定了定神,伸手扣住鳞片。
自沉睡醒来,我独自经历了许多,仿佛重新活过一次。与太一重逢,忆起前尘往事,千般情万般苦将我磨得死去活来。得知真相的那日,我甚至想过,若是能跟盘古一样,身归混沌也好,不用受这反复离分,不用受这千锤百炼。
可眼下,天崩地裂,一切都变了。
神农说的没错,神也好,人也罢,谁不是负重前行?既领了这天命,就不能退却。
此刻,确实不能再等了。
我深吸一口气,攥紧了手指,狠心一用力,金光四射,将我浑身包裹在一片流光中。
说不出这是一种怎样的感觉了,一瞬间,我只觉得失去了对身体的感知,紧接着,在一阵麻意中,痛楚山崩海啸般地袭来,似钝刀子来回切割一般,全身上下每一寸肌肤,连通爪子上的指甲,嘴巴边的胡须都是难以忍受的疼痛。我本能地想翻滚咆哮,想砸碎身边所有一切,但一个牢不可破的意识告诉我——不能动。
痛苦中的时间变得格外漫长,不知道过了多久,浑身再次一阵酸麻,脚下一空,我遁入了无尽的黑暗中。
想象中的坠落感没有来,我悬在半空中,五官六感全都不在了,奇怪的是,就算不能呼吸,我居然还能撑着一丝意识。
这就是混沌吧?
天神的可悲不在于活着时候经历无休止的悲欢离合,更在于殒身之后仍要献身天地,生死永不得自由。盘古殒身,化为世间万物而存在,真正的混沌中反而什么都没有,这就是他的天命吧。那我呢?我身归混沌之后,又该以怎样的存在?
我漫无目的地飘着,想着,若是这样也挺好,心不为形役,万物皆自由。
“应龙——”
混沌中传来一声绵长的呼唤,是我没听过的声音,但我就是知道,这是盘古。
眼前亮了一些,朦胧中,我看到原本混沌的天地开了一道缝隙,裂缝越来越大,当中分明站着一个人——一个手顶天,脚踏地的巨人,他艰难地将天地分开,直至一片清明。
是盘古。
盘古朝我的方向看了一眼,来不及说一句话便轰然倒下,我无法接近他,但见他的身躯化为山川,血肉化为河流,毛发生成林木,呼出的最后一口气四散开来,成为天地间第一缕精气。
天地间从来没有盘古冢,天地本就是盘古冢。
“应龙,应龙!”
一阵短而急促的呼喊清晰地在我耳边响起,是阿哥!
我想起自己未完成的天命,我还要回去!
“动手!”我意识回笼,却睁不开眼,含含糊糊地朝身边人喊道。
接着,一道荧光刺入我的胸口,仿佛有千万把利刃当胸穿过。四肢双翼被钉住一般,挪不动分毫,我浑身一松,只觉神魂离体,被尘封的记忆一股脑儿地朝我涌来,我甚至来不及呼吸,就再次被拽入无底的深渊中,深深淹没。
愉快的、痛苦的、清晰的、模糊的,事无巨细,自出世起的万年时光强行灌入我的脑海,撑开我的双眼,一一在我眼前闪过。熟悉而陌生的感觉全都涌上心头,蜜糖似的刷过一层,刀割似的剐下一层,层层叠叠,死去活来。
从出生伊始,到司战之神,再到重新找寻自我,万年时光在我眼前破碎,再一一重组,浮光掠影一般从我身边游走。我只来得及抓住最后的碎片,巴掌大,发出荧荧的光,像极了新生的逆鳞。
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阿应。”
“太一?”我四下寻找,空无一人,“太一你在哪?”
“阿应,对不起。”
“你出来啊!”
一阵强烈的光刺过,再睁眼,面前似有千千万万个太一,虚浮在空中,摸不着、抓不住。
“阿应,这是你最喜欢吃的果子,我从人界给你弄来了,你高不高兴?”
“阿应,我给你弹首曲子,你听听好不好。”
“阿应,化龙池是你的,我也是你的。”
“阿应,他长得真好看,只比你差一点点好看。”
“阿应,我累了,陪陪我好吗?”
“阿应,别怪我。”
……
我猛地惊醒,脑海中一片清明。我从回忆中抽离出来,回到支离破碎的当下,头顶是一个简陋的茅草屋顶,这是神农家。
“你终于醒了。”丰隆说完,一头栽倒在我身上。
“他怎么了?”
阿哥将他往旁边挪了挪,让他躺得舒服些:“你拔出逆鳞以后精气散得太快,他为着维持你的神魂替你输了不少精气,你若是再晚些醒来,他只怕要把自己抽干了。”
“他怎么样了?”
阿哥神情有些凝重:“他的精气来自云雾,若是放在从前,很快便能恢复,可如今天上破了个大洞,若不能阻止精气的逸散,他就会陷入永久的沉睡了。”
我爬起来,发觉身上无比轻快,于是试着聚拢手指,一股巨大而熟悉的力量凝聚在掌心——我的灵力回来了!
我看着沉睡的丰隆,精气来自云雾,能替我和太一输送灵力,与后土有着不可言喻的感应……我想我知道他是谁了!
太一知道换鳞会让我的记忆全部恢复,担心我承受不住,才着急让我知晓过去的一切。实际上与我而言,挺不过去的不是逆鳞之痛,而是一个不复完整的家!
如今,家人就在身边,我还有什么挺不过去的?
“我睡了多久?”
“三十天。”
阿哥的脸色不大好,严肃地望向窗外,外头灰蒙蒙的,黑云笼罩这整片大地,空气稀薄,喘气都十分困难。
噢,是了,鬼影附身的共工撞塌了不周山,天上破了一个大窟窿。
我伸手感知了一下精气流逝的速度,问阿哥:“现在什么情况了?”
“母神正在炼制补天石,共工先神重伤,昆仑先神与众天神同鬼影打了三十日。”
女娲隐世多年,连冥界建成都不曾露面,此番竟然也参与其中,想来,只怕凶多吉少。一旦天地间的精气散尽,三界生灵将不复存在,天地重归混沌,鬼影这是想拉上三界为他陪葬。
“你说共工重伤,为何鬼影还能战?”
阿哥:“不周山塌,放出了被镇压的山灵,鬼影此刻附身山灵,有了号令群山的力量。”
小爱!
不周山联通三界,又有了拥有昆仑血脉的山灵小爱为介,鬼影再次获得新生。昆仑功力虽高,但小爱与他同血脉,他伤不了她。不仅如此,小爱对昆仑痴心一片,几乎到了疯魔的地步,鬼影得神之“三怨”,功力尤甚。再加之不周山塌,天地崩坏,三界生灵死伤无数,尤利于为鬼影吞噬鬼魂增长功力。如此看来,鬼影方能以一己之力对抗天界诸神三十日。若再不堵上天上的窟窿,精气越来越少,天神之力式微,就更拦不住了,难怪母神顾不上鬼影,先急着炼石补天。
天地危在旦夕,太一和丰隆命悬一线,要杀鬼影,就必须去找小爱,我得去帮忙。
我看了看沉睡的丰隆,对阿哥道:“等我回来。”
失去得太久,我从未有过这般危机感,为了这来之不易的团聚,哪怕天地只剩下最后一刻,我也要斗到底!
我凝神聚气,脚底踏上金色的战靴,坚硬轻巧的盔甲上身,带着长翎的盔帽遮住我一半面颊,泛着荧光的斗篷飘扬,仿佛在昭告阔别已久的重逢。我抬手一翻,战神之剑出现在我手掌,起手一挽,金色的剑身划过灰暗的天空,劈开一道耀眼的光线,辚辚剑啸依旧,锐利的剑锋依旧,涌动着对战斗的渴望。
我,应龙,司战之神,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