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亡之人》丘比德

77、鲁伯特之泪

　　“说真的，阿亚哥现在很生气。”

　　冰冷的灯光辐散成扇形，自从头顶倾泻，犹如厚重的荧光涂料，将男人的几缕发丝浇成刺眼的白色。只见他一身军装，站在钢化玻璃的一侧，打量了下四周光秃秃的墙壁，随后弯下腰，一边好奇地敲了敲分割空间的玻璃隔断，一边轻佻地笑着，并用极其客观的口吻陈述着某项事实。

　　腰间两把武士刀的红色装饰绳结随着动作左右抛动了两下。敲击的声音并不响亮，但荡漾在空荡安静的房间里，就显得有些吵闹。玻璃另一侧的金发少年坐在地上，没办法装作听不见，所以只能在对方观察完四周后，抬起眼，颇为无奈地望向太阳镜后那双戏谑的紫色眼眸。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里的环境比上一世的审问室要好上许多，甚至比教会的光之地牢还要名副其实。十几平方米的白色正方形房间被玻璃分成两部分，一边是空无一物的监禁室，一边是装着监控摄像头的访客室。两边大致相同，不过都没有钟，或者说除了封闭的白墙与玻璃，就没有其它任何值得欣赏的东西了。

　　待在这里的米卡杰不知道时间已经流逝了多久，只知道自从红色眼睛的泰德离开要塞以后，自己便被宪兵队强行接手，关押在了这里。之后，冷静下来的他蹲在墙角，无聊地抠了几次墙皮，又缩在地板上睡了一觉，等醒来就看到了对面那位冲他挥手的太阳镜先生。

　　自己倒是出奇地镇定。

　　“嗯，我知道。”

　　从不熄灭的灯光下，金发少年抬起头，坐在靠近透明玻璃的位置，平静的目光包容着这个房间里所有的苍白。薄霜凝结在意眼底，他撑着下巴，听出了对方不同往日的语气，但思索了半晌，也想不出更好的回应。米卡杰承认，这时候的自己实在是不适合哲学家的思考，所以他只能点点头，然后用干巴巴的语词，拼凑出自己最真实也是最简单的想法。

　　毕竟只有他自己才能清楚，从胸腔深处吐露而出的话语背后，究竟包含着怎样矛盾的心理。他解释不清楚其中的缘由，于是干脆选择就地躺平，不去想，也就不会再烦恼了。

　　而面对少年如此平淡的反应，休加不禁挑起眉梢，似乎是觉得有点意外。白茫茫的空间内，男人从头到脚的黑色犹如信纸上的一撇墨痕，划破了天与地之间的距离。他在那里转悠了半圈，没找到可以坐下来的地方，索性抱起双臂，懒洋洋地背靠在光滑的玻璃上，只侧过头，用余光打量着身后略显狼狈的少年。

　　“哈哈，我还以为你会在这里悔恨地哭到不省人事，看来是我多虑了，米卡杰·瑟雷斯坦因上尉是真的一点也没有愧疚感呢。小黑百合让我来问问你，你是不知道你给阿亚哥闹出了多大的麻烦吗？”

　　黑色的碎发下的双眼藏在阴影里，没有浮现任何怒色。如果说阿亚纳米总是喜欢把情绪掩埋在冷漠的外表下，那么休加就应该是把感情碾碎藏进笑容的高手。只见他调侃一般笑嘻嘻地说着尖锐的内容，就像是丢出了无数把裹着蜜糖的刀片，有那么一瞬间，米卡杰甚至很庆幸自己面前尚有一面钢化玻璃，否则自己很可能在睡梦之中，就已经死在了这个男人的刀下。

　　“我——”

　　这时，一股冷气通过门缝溜进没有空调的房间，吹散了雾一般的尾音。单薄的衬衫似乎再难抵挡深秋的温度。袖口的纽扣不知道掉到了哪里，少年不得不攥紧了衬衫的袖口，好让自己的声音不至于瑟瑟发抖。

　　“我知道的，会有什么后果，修里和我说过。但是作为朋友，我不能丢下泰德不管。我会自己承担所有的后果，真的，革职也好，监禁也好，还是让我去死，这都可以。我不后悔，因为这是我个人的行为，不会牵扯到阿亚纳米大人的。”

　　作为经历过一次死亡的人，米卡杰咬着后槽牙，思量了片刻，才低下头，缓缓地否定了对方的设想。新生的发丝轻轻扫过鬓角，死亡在他的口中似乎成了赌桌上的筹码。筹码倒尽的时刻就是说完的时刻，之后少年人长长地呼了一口气，就像是刚刚完成了某项艰巨的任务，终于可以挺起胸膛，安静地等待最终的结果。

　　却没想到，他的耳边忽然炸起一声闷响，犹如一道银白色闪电，飞快地划破寂静的黑夜。米卡杰就看到休加用鞋跟狠狠地踢了一脚玻璃，目光也随之转回正前方，专注地凝视着对面的墙壁，仿佛刚才的动静完全与他无关。

　　“死？你真是这么想的？”

　　随后，伴随着一声冷哼，夹带着不满的反问就通过传音孔渗透过来。往日里总是飘着甜腻味道的上扬句调不知何时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则是滚石般的下沉。心理上被这山顶巨石砸中的米卡杰顿时被吓了一跳，整个上半身都不由自主地向后倾斜过去，琥珀似的眼睛里流转起错愕的漩涡。

　　“是，是的……”

　　原本松懈下来的肩膀不禁重新绷紧，金发少年眨了眨眼，茫然无措的目光则上上下下地将休加的背影扫视了好几圈。此前，他从没见过这人生气的样子，现在，他也不明白为什么对方突然就散发出骇人的气息，就像是站在了如临大敌的战场中央，随时都会拔刀，跳进永无止尽的厮杀之中。

　　不过好在，这位闲暇时总喜欢找人对练的太阳镜少佐，没有真的在这里拔出刀来。他盯着墙面，就像是在盯着充满矛盾的虚空，然后某一刻，他像是悟到了什么，慢慢地侧过头，凌厉的目光便透过黑色的镜片，直接穿刺进少年单纯的灵魂。

　　米卡杰却在那双紫色的眼睛内部，发现了隐藏不住的血红色光芒。

　　刹那间，冬日才会席卷而来的寒意冻住了少年的骨架，簌簌的白雪则淹没了口中的所有话语。他记得，黑鹰的参谋长能够操控别人的灵魂，他还记得当初，与平常有点不太一样的休加，拉着自己走出光之地牢的时候，眼中也曾泛动这样的红光。某种大胆但又合理的猜想随即涌进米卡杰的心中，他不禁抬起手，惊讶地碰了碰坚硬的玻璃，就好像是触碰到了对方的眼睑，拂过了那抹午夜流星般的微光。

　　而那个男人似乎是为了印证少年的猜想，站直身子，然后扯起唇角，冲着对方露出了熟悉的冷笑。

　　“你最终选择了你的那个朋友，这就是你的答案，瑟雷斯坦因。”

　　斜上方的摄像头一动不动地窥视着房间里的每个角落，却看不透少年心中平静的湖面，正搅起一圈圈的涟漪。黑发的男人转过身，俯视着面容苍白的年轻人，眼中的光景最终完全被镜片遮挡，休加那招牌式的笑容也被骨子里透出的怒意彻底冲散。

　　“那么现在，请你回答我，你选择这个答案的理由是什么？依然是因为想这么做就这么做了？”

　　灰色的阴影在男人的脸上分割出清晰的明暗分界线，一连串的提问则狂风骤雨般淋在少年的肩头，仿佛是在指责他荒唐无知的行为。米卡杰仰起头，静静地承受着对方的每个冷硬的字词，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之前包围全身的淡然忽然就从铜墙铁壁变成了薄薄的一张纸，还被被戳了个洞，想哭的感觉便从那个洞口开始，疯狂地涌上泪腺，酸涩了眼眶。

　　自从那晚泰德消失在夜空之中后，那个银发的男人便再也没和少年说过一句话，即便最后皇帝派来的骑士团到场，他也都是沉着脸一言不发。米卡杰以为阿亚纳米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自己，但没想到，现在那人竟然正借着休加的眼睛注视着自己。

　　“可是，就是不需要理由的啊……”

　　眼睫轻轻地颤动，金发的少年想拼命忍住自己泛滥的感情，但是粼粼的水光仍然不受控制地卷起一场毁灭理性的大洪水。两次人生积累下来的紧张与焦虑仿佛捏住了连接心脏的血管，先前的坦然一下子便溃不成军，米卡杰不禁有点委屈地低下头，用手背揉了揉眼睛，就连说话时候的音量也低了好几度。

　　“我没有选择谁，真的……如果被用做实验的不是泰德，而是您，我也会这么做的。为什么不相信我呢？无论轮回多少次，我都不想失去任何一个人啊……”

　　话音未落，一滴透明的液体顺着脸颊滚落。身心俱疲的少年吸了吸鼻子，仓皇地将头埋进双臂的环绕内，不想让任何人发现自己的窘态，却被唇齿之间流转的哭腔所出卖。他从不害怕死亡，但害怕失去自己所爱的一切，更害怕自己被在意的人当做叛徒。那晚泰德已经对自己产生了误会，他实在不想阿亚纳米也以同样的理由与他绝交，所以有时候他甚至怀疑，重生之后自己是不是把事情弄得更糟糕了，而注定的命运就是神明对他的惩罚。

　　染上呼吸声的言语以浅浅的叹息收尾。米卡杰快速擦干眼泪，难得像一只把头埋进沙子里的鸵鸟，让自己的灵魂尽情地沉浸在沉默之中。顷刻间，相邻的两个房间都被诡异的寂静湮灭，少年没有勇气查看对方是什么表情，只能伴随着金属装备带相互碰撞而发出的清脆声音，感觉到一大片深沉的阴影乌云般笼罩下来，将他完完全全地包裹冰凉的空气之中。

　　“你，哭了？”

　　半晌，耳边响起男人略显迟疑的提问。然而黑鹰中几乎所有人都清楚，对于雷厉风行的参谋长来说，犹豫是绝对不可能出现的。所以米卡杰愣了愣，没明白这句话到底有什么用意，只能偷偷抬起泛红的眼睛，在胳膊的掩护下，小心翼翼地将目光投向对面。

　　却看到那个男人蹲了下来，正以相同的高度仔细地观察着自己，眼中平静如水，就像是在看望实验室里的小动物，没有丝毫的波澜。

　　“你应该记得我说过，杯子碎了，那就得换一个。不过我忘记告诉你，而你似乎也没有明白——倘若我特别中意一个杯子的话，即使那个杯子是别人的，碎掉也没有关系。”

　　然而没等米卡杰反应过来，男人便翕动嘴唇，用休加的声音说出了毫无起伏的陈述。黑色的碎发轻轻晃过眉骨，血红的光芒漂浮在宝石一样的紫色当中，明明倒映着整个房间的模样，偏偏又好像只显现出了少年黯淡萎靡的面容。只见他面无表情，又提起前段时间米卡杰失手打碎咖啡杯的事情，然后停顿了一下，留出充分的，让对方在混乱的思绪里，回忆起那时候的事情。

　　直到门外传来探视结束的提醒，男人才缓缓地站起身，眼尾的笑意发酵出猛兽狩猎时才会迸发的冷意。

　　“因为，为了得到那个杯子，它会被我亲手打碎。”

---

作者有话要说：　　我在ooc道路上一去不复返了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