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亡之人》丘比德

75、跑跑跑

　　变幻莫测的彩霞逐渐被星夜没收。人类的城市从白昼的繁忙里暂时停歇下来，一阵微风吹过，弦月露出云端，空中明亮的繁星也坠落人间，点缀了每一扇窗户的模样。

　　而就在这片星河之中，金发的少年坐在公寓大门的台阶上，军装的下摆随着阶梯的形状堆出深深浅浅的褶皱。他一手撑着脸，另一手摩挲着□□的衣角，茫然的视线则通过琥珀色的眼眸，投往远方的混沌和虚无。

　　过去的五个小时里，米卡杰就一直待在这里，任凭晚风吹乱了他的头发。厚重的军靴踩踏着铺有碎砖的道路，失去焦点的眼底，也同样架构起两条截然不同的道路。在这条道路上，一只黑色魔鬼站在其中的一边，用他的话语送出低低的蛊惑，另一只银白恶魔却沉默不语地站在另一边，仅仅用那双冰冷幽深的双眸，久久凝视着少年皮下的灵魂。

　　卡鲁说：我会给你思考的时间，但只有五个小时。

　　五个小时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那位古怪的辅佐官已经把所有的安排都布置好了，少年所要做的不过是顺水推舟，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晃到约定的地点，途中稍微接应一下，确保泰德能到达所谓的同伴那里而已。这其实不需要太多的思考——要说大道理，什么军人的天职，什么家国情怀，米卡杰心里都明白，或者说无论是谁，心里都清清楚楚，只是现实里，真的轮到自己做选择的时候，却又总会变得瞻前顾后起来。

　　但不管怎样，抛下挚友，不是自己的作风不是吗？

　　傍晚后的几个小时里，远处集体宿舍楼断断续续地点亮了大部分的窗口，忙碌了一天的帝国军人回到各自的生活中，继续演绎各自生命的精彩。而金发的少年也像是做出了决定，终于缓缓地站起身，拍拍衣服上的灰尘，血肉之下的某处关节随之发出咔嗒一声脆响。

　　然后，他回头看了看自己上司的那座双层公寓，眼中的欢喜便被黑洞洞的窗户全部吞噬，只留有一层清晨秋霜似的惆怅，封住了琥珀色里摇曳的曦光。

　　这算是一个小小的道别。米卡杰站在紧闭的大门前，抿起唇，却没法扯出希望那样从容的笑容。以前课堂上，老师曾说过，如果遇到一段时间内需要完成多项任务的情况，那就将所有任务按照轻重缓急进行排序，优先完成既紧急又重要的事情。而到了现在，米卡杰所有待办事项中，优先等级最高的，可能就是泰德的这件事。至于做这件事可能带来的后果，以及该怎么善后，他其实还没有什么头绪，或者只能说是船到桥头自然直，走一步看一步了。

　　毕竟存在一个概率，既能让泰德摆脱实验室的控制，又能让自己继续之前的生活轨迹。

　　金色的发丝轻柔地覆盖在额前，沾了点灯光的凉意。决定冒险一试的米卡杰保持着镇定的神情，很快便穿过军区里的一条条通道，去往之前卡鲁说的那个地点。这个时间点，除了值夜班的哨兵，很少有人在大楼内走动，他没费多少力气就来到了军区和中央皇庭交界的关卡。然而虽说是关卡，却并没有人值守，毕竟两个相邻的区域之间设置了双向的金属分离门，需要使用军部的电子口令卡才能刷开。

　　从来没有申请过这种东西的少年凝视着双头蛇军徽标志，不禁掩住嘴，轻轻地咳嗽了一声。门的一边时军事重地，另一边是政治中心，虽说是另个不同的领域，但是由于两边的人有重合的部分，所以对于某些出身贵族的军人来说，通过这种关卡其实还是有一些隐藏的小特权。他身为欧克家的仆人，偶然听说过这类小秘密，小时候和修里一起去军部玩找爸爸的游戏时，这位小少爷自然也没有掩饰过。

　　不过尽管他重生前挪用飞行器那次，实验的也是欧克家的特权口令码，这次，米卡杰还是有些紧张地左右观望了一下，确定确实没人之后，才推开刷卡器表面的面板，飞快地在隐藏键盘上输入了快捷口令。

　　于是伴随着滑轨运行的声音，对面来自皇庭的暖色灯光便如同放下的帷幕，徐徐地穿透门扉之间的空隙，垂落至视网膜上。愧疚感不会轻易消散，少年合上双手，在心里向欧克家无声地道了个歉，约定好日后一定补偿后，就抬起脚跟，打算前往事先约定的那个地点。

　　但没想到，还没等米卡杰迈出的第一步踩实地面，一阵巨大的轰鸣声就与轻微的摇晃感纠缠在一起，几乎同时贯穿了整座建筑，简直就像是有恐怖分子在要塞的地下偷偷埋了几十颗地雷一样。

　　“怎么回事……”

　　霍普鲁克要塞并没有建立在地震带上，这个季节也早就过了威帝之类的巨型动物迁徙的季节，因此，当这突如其来的震撼刚刚袭来，少年便一个踉跄，有些茫然地扶住身边的墙壁，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而没过多久，皇庭那边传来一阵骚乱，少年身后，走廊另一端所对的宿舍楼窗口，也开始闪过许多模糊的人影。

　　米卡杰害怕中途有什么变故，没等震感完全平息，便眨了眨眼睛，赶紧继续向前跑去。可等他到了约定的大厅，好几个衣着光鲜亮丽的贵族被意外的动荡吓到，一边满脸疑惑地抱怨着，一边慌张地跑走，只有两道并列的电梯井不顾周围发生的一切，固执且悄无声息地矗立于大厅的中央。

　　安全门的两侧，两盏代表上行的灯都亮着，显示屏上的数字各自也正以均匀的速度，从负数朝着最小的奇数快速变换，其中一个的层数还已经接近一楼。

　　研究所位于地下，按照计划，卡鲁会用这里的电梯把泰德送出来。但与此同时，刺耳的警报笛声瞬间被拉响。不明真相的米卡杰待在原地，一时间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之前脑子里想好的所有应对措施此刻似乎也派不上用场。而这个圆形大厅除了鎏金的穹顶，就是富丽堂皇的壁画装饰和轻盈的贝壳纹大理石雕刻，周围没有可以躲避的地方。他已经能听到电梯履带运行时发出的牵引声，就像是丛林中野兽踩在草丛上的窸窣，动静轻微却又足以令人毛骨悚然。

　　立领后的喉头滚动了一下，少年紧张的目光定格于透明的井壁，注视着右边的观光电梯逐渐减速，并最终停在了金属安全门后。

　　地上一层到了。

　　很快，电子合成的提示在耳边排列出平直的音调。米卡杰盯着前方，不禁屏住了呼吸，但还没有反应过来，一抹身影就飞快地从大开的电梯门后跌了出来。站在不远处的少年立刻下意识地伸出胳膊，接住那个瘦小的影子，然后微微低下头，余光就瞥到了自己怀中那滩干枯的棕褐色。

　　那一刻，澄黄的眼眸里，满满的都是荒凉。只见那丛褐发摇摇晃晃地遮住惨白的耳尖，而那凌乱的发尾之下，白色的无袖实验服则如同空中摇摆的云霞，轻飘飘地挂在瘦弱的肩头。除此之外，还有几根看不懂用途的输液管仍然扎在脊背血肉的深处，犹如被折断的羽翼，拖在地上，残留有几滴透明的液体。那人栽在年轻人的怀中，却不重，仿佛真的只是一只撞入荆棘的飞鸟，也没有造成多大的冲击，只有骨节分明的双手死死地抠住少年的肩膀，明明颤抖着，却依然在拼命地用力，试图将少年从他逃跑的路线上用力地推开。

　　“泰德……”

　　一声叹息过后，两道影子交叠在一起，消毒水的气味窜进鼻腔，誓要在空荡荡的胃部刺激起翻滚的浪涛。记得上次看到泰德这般模样，还是军校时他为了救自己而被压在倒塌的墙体下。米卡杰情不自禁地睁大了双眼，愣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收拢双臂，想要抱住对方，确认对方的存在。而泰德听到叹息后，也怔了片刻，然后抬起头，诧异地望向金发的挚友。

　　“米……卡杰？”

　　皮肉包裹不住骨骼的形状，青色的血管蛛网般清晰地攀爬蜿蜒，凹陷的眼眶中，曾经晶莹透彻的眼眸陷入幽暗的沼泽深绿。米卡杰张了张口，注视着瘦削的少年，无数的话语都堵在了嗓子眼那里，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

　　如果可以，米卡杰真的很想和他的朋友好好说说，安特沃尔特战争之后的这段时间两人究竟都经历了什么。然而命运留给他们的时间并不富裕，四周警报的声响不曾停歇，另一部跟随其后的电梯也很快就要停靠到一楼的平台上。金发的少年随即意识到，警报就是因为泰德的逃脱才被拉响的，于是他不再去想着用那些能够保全自己的预案，直接拉起泰德的手腕，就往奥古斯特大教堂的方向冲去。

　　“快走！”

　　漆黑的夜晚，皇庭中金碧辉煌的宁静被两个少年打破。其中金发的少年一身军装，镶着金边的下摆飞扬着猎猎的呼声，另一个绿眼的少年则光着双脚，跌跌撞撞地踏过砖石铺设的道路，并印下斑驳的血痕。两人如同山林中自由自在的清风，掠过一扇扇雕花的落地窗，而他们的身后，则是追逐的人群，黑压压的一片，发出乌鸦般的叫喊。

　　加速跳动的心脏捶击着胸骨，发丝顺着气流的方向，朝脑后袭去。这个场景，米卡杰永远不会忘记。重生之前的那一世，在某个相似的寂静夜晚，他也是这样，抓着自己挚友的手，义无反顾地朝着注定结局的未来狂奔而去。

　　只是这次，他拉着的那人的手腕处凸起的小骨，硌得他的手掌隐隐生疼。

　　“听着，泰德。等到了地方，会有人带你去第七区。你就走，别再回来，明白了吗？”

　　越过宫殿内最后一列整齐的廊柱，米卡杰带着泰德拐出翼楼的长廊，进到殿前的草坪花园。教堂尖顶上的十字架已经跃入眼帘，即便已经快喘不过气来，少年还是紧紧地盯着目的地，用最快的语速向泰德解释着现在的情况。然而帝国的精英阶层对泰德重视显然远远超出了米卡杰的预计，就在两人打算跑出中心广场的时候，另外一队卫兵就堵住了他们的去路，将他们彻底包围了起来。

　　冰凉的夜风拂过被汗水打湿的脊背，米卡杰被迫滞住了脚步。而他的身后，向来耐力强韧的泰德却是体力不支地跪倒在地，只能用牙齿咬住下唇，才不至于漏出痛苦的□□。少年人呼了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思考对策，同时握紧自己同伴颤抖的手，想给予一个安抚的笑容，可当他刚刚回过头，目光随之倾斜过去的那一刻，他的整个身体就像是被雷电击中，瞬间僵硬地杵在深秋荒芜的草地上。

　　因为他看到了，在包围的卫兵之后，在宫殿台阶的最高处，身形高挑的男人正面无表情地伫立在月光之下，而那身黑色的军装则如同巨龙之翼，掀起一场冷酷与疯狂，绝望与希望，毁灭与重生相互交织的银色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