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亡之人》丘比德

73、雾

　　这个世界上有无数的谎言，有的是善意的，有的是恶意的，有的无关善恶，有的既善又恶。但它们往往都如同深山密林里的迷雾，在太阳照不到的地方，盘旋涌流着密不透风的白色，隔断了视线，隔断了呼吸，甚至是行走时摇荡出去的手臂，也能彻彻底底地消失在这片迷茫之中，不复存在。

　　金色头发的少年就穿着一身漆黑的衣服，伫立于漫无边际的白色笼罩下。他轻轻扇动眼睫，琥珀色的眼眸便投出目光，慎重地描摹出他对面那人的模糊轮廓。但他依然看不透彻。在这个迷雾还没有完全散去的情况下，年轻人依旧只能眯起眼睛，恍恍惚惚地辨认出，鲜红的宝石耳钉那明亮的十字光芒，以及雾气之后，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说话声。

　　他说。

　　刚刚葛城桂木大佐告诉我，为了彻底掌控米迦勒之瞳，皇家科学院正在秘密进行代号为翡翠之翼的人体研究项目。而泰德·克莱恩作为米迦勒之瞳操纵者，早就被收押于地下实验室，并经过大量的实验，给整个计划提供了前所未有的可靠数据。

　　缓慢的叙述从双耳进入，绕着抽动的神经溜了好几圈，才在大脑里留下古蛇蜿蜒爬行过后留下的痕迹。米卡杰忍不住地眨了好几次眼睛，试图抖落自己眼睫上的雾水，只可惜试了好几次都没成功，他只能抬起手用力地抹了把脸，然后慢慢看清了对面苍白灯光中，覆盖着修里眉眼上的那层冰霜般薄薄的不悦。

　　米卡杰知道的，欧克家的这位小少爷一直看不惯身为奴隶的泰德，就像自己也一直看不惯修里身为贵族的骄横跋扈和口无遮拦。所以，当他刚刚消化完整段话语的意思，他的第一反应，是以为对方因为还在生气自己同泰德成为朋友，所以故意编造了一个让自己死心的谎话。毕竟当初无论是基地医院里的爱德华，还是一起回到空港的科纳兹，都说泰德是畏罪潜逃，目前正处于失踪状态。然而这个猜测如同深涧里的一颗独木，很快又被另外一个事实所动摇——毕竟修里是个胸无城府的笨蛋少爷，只会逞口舌之快，像这样如此生动地创造出有那么一点点水平的谎话，实在不是他的风格。

　　“是谁教你跟我说这些话的？”

　　这下，不用刻意地模仿，金发的少年向前踏进半步，眉头便随着眼睫向下压去，落下了深深的两弧阴影，将眼瞳打磨得犀利，黑洞般夺走其中柔和的光亮。自胸腔共鸣而出的声音比平时低沉重了好几度，米卡杰盯住修里的双眼，但这位贵族少爷却仍旧不服气地抬了抬下巴，没有露出任何心虚后的躲闪。

　　“谁教我的？什么意思？啊……你看你看，只要提到那个奴隶，你就又要丢下我，寻着味儿去找他了吧。他有什么好的？他能给你什么？米卡杰·瑟雷斯坦因你这个混蛋，骗子！”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像是个赌气的孩子，修里扑扇了几下睫羽，眼睛里似乎就闪烁起星星点点的水花。只见他张开口，急促地喝进几口冷气，以掩饰略微颤抖的哭腔，然后侧着头，有点恼怒地瞪着米卡杰，却不知道自己的眼眶早就染上了一圈红色。而那边，米卡杰则明显被突然拔高的音量给吓到了，他怔了怔，不禁意外于这股怨气，同时也意外于自己心中陡然升起的无力感。

　　“我不是那个意思。冷静点，修里·欧克。”

　　淡淡的无奈锁在眉间，金发的少年主动避开对视，颇为头疼地捏了捏鼻梁，过于严肃的表情也在说话之间渐渐消融于无形。他想不出能说什么去反驳对方的斥责，只能按住对方的肩膀，试图以肢体的接触来平复彼此的心情。

　　“好，冷静……嗯，冷静。那我就把话先撂这儿。这是国家级保密项目，不是你我这种尉官能碰到的。但凡你有一点儿想把那个奴隶带走的想法，我劝你趁早打消，因为这会是叛国罪，叛国罪，米卡杰，叛国罪。”

　　人来人往的公共大厅里，没有人在意某个边缘地带的两位年轻人正在说些什么。但修里似乎意识到自己刚刚音量太过引人注意，于是再次开口时，便刻意咬紧牙关，让气流擦着齿列，发出砂纸般粗糙的气音。米卡杰却抿起嘴，用余光观察了眼对方绷紧的面部线条，以及认真的眼神，沉默了片刻，才终于完全确信这位小少爷是真的没有在欺骗自己。

　　“可是据我所知，安特沃尔特战争后，泰德就处于失踪状态。所以修里，我在想，虽然是大佐告诉你的，但是，这种国家级保密项目，现在又怎么会让我们这个级别的尉官知道？”

　　于是，金色的发丝自额前垂落，少年敛起眼睫，一边顺着直觉的指引回忆过去的场景，一边轻声说出自己的看法。但是话音尚未完全落下，蓝眼睛的小少爷便单手叉腰，委屈地吸了吸鼻子，显然是与少年的想法大相径庭。

　　“照你这么说，那大佐又为什么要编这么个谎话来骗我们这个级别的尉官。”

　　侦探探案时永远绕不过的话题就是动机。没有人能知道此刻别人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所以，当修里抛出这方面的质疑之后，米卡杰也头疼起来，甚至觉得对方说的还有那么些道理。况且，之前大佐也确实有说过，会帮自己留意这方面的消息，这样的话就更不能随随便便地怀疑人家的好心。

　　灯光笼罩下，白色的墙壁正印着每个人的影子。思绪已经凌乱，年轻的金发副官忍不住揉了揉自己的头发，苦恼了许久，才最终泄气似的，暂时放弃了站在原地的思考，转而向后退了两步，心脏也不知不觉间越跳越快。他盯着护住手里咖啡的修里，打量了半晌，然后摇了摇头，低声说了几句表达自己的歉意，便立刻像个被警察发现的逃犯，转身就朝着自己也没看清的方向跑去。

　　“有点乱，我觉得我们两个都应该冷静一下。抱歉，修里，我可能真的需要一个人好好想想。”

　　背后，少年惊讶的呼喊很快便被广播的电子音效所淹没。欧克家的小少爷没打算追赶，米卡杰扭头沿着主干道快速离开，只为了随便找个盥洗室，然后拧开水龙头，接一抔凉水好好地洗一把脸。因为就在他盘点自己此生的记忆时，面对着如今相互矛盾的说法，某个瞬间，比起大佐说谎，另外一件更加令他感到害怕的事情突然在他的脑海里闪过，犹如一道银白色的闪电，在雷声的滚滚轰鸣之中，直接劈开了混沌的夜幕，并留下了深深的伤口。

　　那就是爱德华和科纳兹在说谎。

　　没有其他人的洗手台前，偌大的镜面明晃晃地反射着墙壁上方长条带灯的光束。水流冲刷陶瓷池壁的哗哗声不具有任何的节奏性，只是四散地飞溅水花，将一颗颗水珠附着在圆滑的陶瓷壁上。雪白的光线将皮肤映衬得更无血色，金发的少年胡乱地抹了抹脸，然后喘着气，抬起头，看到镜子里那个狼狈不堪的年轻副官，眼睫忍不住颤抖地一下，一滴晶莹剔透的水珠便瞬间划过琥珀色的圆眸，犹如失坠的流星，彻底破碎在下水口盘旋的水流之中。

　　那泰——那个副官现在怎么样了？

　　据说是失踪了呢，所以黑鹰才留在这里那么长时间啊。

　　那泰德·克莱恩，确实是失踪了？

　　嗯，可能是畏罪潜逃吧。其他的我也不太清楚，因为涉及军部高层，现场和所有线索当时立刻被封锁了。

　　茫茫白光之中，当初在战地医院以及空港中的场景被重新翻出少年尘封的记忆之海。而令米卡杰感到意外的是，如今回想起来，当初无论爱德华还是科纳兹，其实给出的都并非证据确凿的客观事实，甚至可以说只是某种流言或者猜测。

　　换句话说，那或许是掌权者想要外围的人知道的事实。

　　湿漉漉的发尾黏在皮肤上，生出了不太舒服的触感。少年人透过镜子仔细观察着自己，就好像是发现了全世界的过往。他一边思索着，一边情不自禁地皱起眉头，绷直双臂撑起沉重的上半身，胸腔里心脏的每次跳动则都用力地锤击着他的耳膜。他发现，如果这个假设成立的话，他就不得不去怀疑，当初在安特沃尔特负责处理泰德那件事的黑鹰，以及黑鹰那位银发的掌权人。

　　当某种想法诞生之后，人们总是会下意识地找出各种各样的碎片去验证自己的想法。纷繁复杂的记忆中，内心开始敏感起来的米卡杰很快就联想到，离开沃伦家的路上科纳兹对自己流露出的愧疚之情，并且又猛然想起，机场里大佐和银发男人交流时，就偶然泄露过翡翠之翼这个代号。除此之外，安特沃尔特事件对外只公开说明是副官杀了他的长官，但当他去往黑鹰自家的情报部门，狐假虎威地想要套取泰德的消息时，那位女性军官不仅没有经过查阅，就立刻就反应了过来，还准确地说出了公开报告里并未详细说明的作战奴隶身份。

　　尽管科纳兹曾说，因为这件事关系到你的朋友，阿亚纳米大人怕你一时冲动，所以还特地吩咐我们不要和你提，但现在脑子一片混乱的的米卡杰，还是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只能尝试着用修里提出的动机理论，来镇压心中愈发波澜的恐惧和慌乱。

　　可是，自己到底在害怕什么呢？

　　是害怕泰德真的被收押在实验室里，日复一日地被那些研究人员拿去做人体实验吗？

　　还是害怕自己因此和那个银发男人走向彻底决裂的道路？

　　毫不犹豫地为挚友两肋插刀，即便是重生后的米卡杰，也依然信奉着这项原则。他也郑重地宣告过，泰德就是他的底线。可是现在，城堡轰塌的声音也不过如此。他害怕失去泰德，也害怕失去同男人之间隐约的羁绊。只是他不知道泰德现在到底在哪儿，而他的上司也正在宪兵队，暂时失去联系，被夹在中间的少年没办法从两人那里得到任何证实，此刻只有强迫自己不去思考，不去怀疑任何人，才能勉强维持住自己的理智，不让自己的拳头懊恼地砸向镜子里的自己。

　　然后捂住脸，独自一人，偷偷地发出了痛苦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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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嘛，关于泰德的下落，这应该是这篇文唯一的伏笔（？）大家基本上都猜对了
不过应该也不是伏笔，毕竟当时写阿亚视角的时候，有写到“阿亚纳米蹙起眉头，自顾自地瞥了眼地上那坨快要被穿刺撕裂成柳絮的名为阿尔杰农的尸体，然后就迈开步子，果断地跨过横在中间陷入昏迷的褐发少年，来到他的副官面前”，所以，算的上是明线了（摸下巴）另外其实复盘阿亚的行事逻辑，漫画里阿亚带回了米迦勒之瞳，但因为军部里只有元帅才能真正掌控米迦勒之瞳，所以才要动手找灭了那些炮灰少将，之后又灭了欧克元帅，使自己成为几乎公认的下任元帅。这篇文里阿亚依然重复了这条线路，嗯，这也是很明显的提示了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