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亡之人》丘比德

71、遗魂

　　兰瑟是被一封邮件紧急召回第七区的。

　　信件很短，只有“速回”两个字。记得接到信件的那天早上，他在做占卜的时候，不小心失手打碎了一个水晶球，那时候兰瑟就觉得可能有不太美妙的事情发生。后来果然不出所料，当他气喘吁吁背着一背包的土特产回到教会之后，就看到拉普拉多鲁若有所思地坐在葱郁的花草之间，香芋色的眼眸盛满了化解不开的愁虑。

　　之后他就从这位美丽的预言者缓缓的叙述中，得知了前不久发生在这个号称神之领域的巴尔斯布鲁克教会里的一切。

　　他说，当时教会突然遭到四个黑魔法师的入侵。他说，其中两个只有一半灵魂的黑魔法师被弗拉乌用费亚罗廉之镰拦下，另外一个半灵魂的黑魔法师神不知鬼不觉地突破花草禁制，潜进并破坏了光之地牢，携走了两名被关押者。他还说，最后一个完整灵魂的黑魔法师则与带着刀的卡斯托鲁对峙，却是卸了卡斯托鲁的整只手臂，最后扬长而去。

　　其实说实话，身为鬼神之一的兰瑟在听完后还是觉得有点匪夷所思。他无法想象只有半个灵魂的人，也无法想象几个黑魔法师就能抵抗鬼神的场景。他以为这几个同伴是在恶作剧，但没过一会儿，接上骨头还在恢复期的卡斯托鲁就推了推鼻梁上的细框眼镜，从教皇的宗座宫那里走了回来。

　　“你还记得那个古老的预言吗？”

　　那天没有外人的长廊下，强烈的阳光疾驰而下，冲刷掉他脸上温柔的表情，一袭翩然白衣也在卡斯托鲁的身上，垂落成宁静的瀑布。兰瑟注意到，那人的声音恢复到刚刚来到教会时的那般凌厉，这是他在谈论正事时才会使用的独特口吻。遗魂忍不住拨弄了一下额前挡住视线的卷发，盯着卡斯托鲁看了半晌，这才放下怀里的土特产，以同样正经的表情等待着接下来所有的交流。

　　“漆黑之月侵蚀半个碧绿之魂，以鲜红之血奉献全能之神。”

　　染着花香的发丝轻轻流动起风的弧度。而那边，拉普拉多鲁一边凝视着他庭院中由他精心呵护的各类植物，一边轻轻地叹出那个几乎已经被人们遗忘的言论。当时他的声音很小，即使一阵偶然路过的清风都能将它随意地吹散。兰瑟在心中将拉普拉多鲁的话无声地复述了一遍，这才转过头，重新看向他的四眼挚友。

　　“言魂的预言从来不会出错，所以我们一直以为，沉睡中的费亚罗廉觉醒之前，一定会产生漆黑之月这样的异象。但是，有没有可能，费亚罗廉其实早就在我们不知道的时候，就已经解除了拉斐尔之瞳的封印？”

　　玻璃镜片反射过来的冷光让兰瑟不由地眯起了眼睛。千年以前的谢迪鲁圣战，米迦勒之瞳封印的是身体，如果封印解除，势必会在世界范围内引发瞩目的奇观，然而拉斐尔之瞳封印的则是力量，如果解开，那就会像是往大海里放生了一尾鱼，悄无声息。他有点明白对方的顾虑，毕竟在神所赋予的众多权力之中，只有契魂和费亚罗廉得到了深度操纵灵魂的许可，可是如今，契魂不知所踪，黑魔法师中却又出现了半个灵魂的人，这么看来，无论是谁创造出的结果，都不是什么好现象。

　　“墓地里明确记录了，先代们自菲亚·库洛伊兹带着魔盒逃跑之后，就再也没见到过他，但契魂像又已经崩塌了……另外，从目前的种种迹象，以及黑魔法师当时说的话来看——虽然只是猜测，但是我还是觉得，那天和我对手的那个黑魔法师，很有可能就是费亚罗廉的转世。即使不是，应该也和费亚罗廉有密切的联系。”

　　生前作为哈乌赞家的家主，卡斯托鲁曾为拉古斯执行了数不清的秘密行动，有时候即使是兰瑟，也对那种只有经过实战才能形成的敏锐直觉感到心惊胆颤。铿锵有力的话语环绕耳畔，遗魂忍不住摸了摸下巴，以掩饰自己内心中被激起的不平静，但还没等他开口去询问对方是否有计划，坐在旁边的拉普拉多鲁便回过头，白皙的面庞笼罩着一层不易忽视的悲悯。

　　“可是有点奇怪。他们闯入这里，目标却似乎只是带走那个孩子。”

　　说话间，拉普拉多鲁轻轻抚摸了一下肩边低垂的花瓣，尽管语气很是柔和，可也依然能够在一片漆黑的迷茫中，撕开一阙裂口。不同于卡斯托鲁理性的思考，喜欢养花弄草的言魂更偏重于感性的认知。毕竟，如果那些黑魔法师中有费亚罗廉的转世，而他们的目的是救走一个孩子的话，那么这听上去未免有点太荒唐了。

　　当然，他们两人指出的事实都没有错，只是同一时间段里，被夹在两位同伴之间的兰瑟，听到两种朝着截然相反方向奔去的分析，实在是觉得自己的脑袋好像突然超重了许多，没办法一下子理解透彻。刚刚回到教会的遗魂顿时头疼起来，他情不自禁地叹了口气，叉着腰沉思了片刻，然后缓缓地抬起手，中止了这两位同伴深入探讨的打算。

　　“等等，孩子？那又是什么？我不在教会的时候到底发生了多少事情？怎么都不写信告诉我？”

　　明媚的阳光穿越天空，直射于花园中央，淡金的颜色便漏过繁盛的叶片，在深色的泥土里浇上恬静的芬芳。要不是已经死过一次，体温早就低于常人，兰瑟觉得自己现在可能都已经很不优雅地满头大汗起来。他挑起眉，装作生气地盯着面前的两位同伴，而拉普拉多鲁随即意识到他们两人的疏忽，略带歉意地冲着兰瑟笑了笑，然后便起身，指着花园中摆放好花茶的白色凉亭，示意大家可以一边坐一边接着聊。

　　“关于那个孩子的事情，可能弗拉乌会更有发言权。不过我和卡斯托鲁也一起去看过，据说是迈尔肯神父绑来的堕落者。”

　　很快，沸水沿着玻璃盏光滑的边缘倾泻而下，在清爽的流水声中，娇嫩的花瓣经过几番沉浮，终于聚落于杯底，将一抹淡淡的色彩染遍整片水域。而那边，卡斯托鲁和兰瑟没有犹豫，便欣然接受了言魂的邀请，围坐在两边，并一起于袅袅升腾的雾气中，细嗅新沏茶水的香甜气息。

　　“哎，堕落者？使役魔就是使役魔，暗徒就是暗徒，拉普师傅为什么要用这个词？”

　　亭子里，接过一杯花茶兰瑟道了声谢，然后撩了撩面前稍微有点碍事的头发，并在微微啜饮一口之后，不由自主地流露出赞叹的笑容。

　　“因为那个孩子，既不像是被使役魔附身，更不是已经被彻底拉进黑暗的暗徒。弗拉乌说他亲眼看到，他的背上生出使役魔的双翼。但奇怪的是，使役魔并没有吞噬他的灵魂，反而像是被驯服了一样在帮助他逃跑。”

　　就像是玻璃杯中口味清淡的茶水，拉普拉多鲁一边将另一杯花茶递给卡斯托鲁，一边垂下眼睫，以尽可能平静的语气阐述那个离奇的事件。而头一次听说的兰瑟双手捧着杯子，忍不住地挑高了双眉，仿佛是街头围观魔术表演的观众，丝毫没有掩藏自己脸上惊奇的神情。但是没过几秒，他又仿佛是突然想到了什么惊天秘闻的记者，微微前倾身体，同时转了转黄褐色的眼珠，再次开口，压低了自己的音量。

　　“如果按照拉普师傅说的，有没有一种可能是，那个孩子其实是费亚罗廉的转世？”

　　放飞想象力的兰瑟开始得意于自己在推理方面的天才尝试，并越想越觉得，自己猜测的方向实在是太具有划时代的伟大意义。只见他无比认真地盯着对面的两位友人，期望能得到一点点的共鸣，但没想到拉普拉多鲁随即露出了无奈的笑容，而卡斯托鲁则偏过头轻咳了一声，并重新推了推快要滑落的眼镜。

　　“这正是我们要说的第二处奇怪的地方。我和拉普也去了光之地牢里看过那个少年。在弗拉乌取出那个使役魔之后，他和普通人类没什么两样，没有黑魔法的气息。我们还特地将取出的使役魔重新带到那个少年面前，而他也没有表现出任何的异常，甚至，好像连使役魔的低语都没有听到。”

　　对于兰瑟的奇思妙想，卡斯托鲁并没有直接反驳对方的观点，反而继续讲述之前还没讲完的疑点。身为另一位当事人的言魂也就放下茶具，稍稍握住手掌，耐心地等到卡斯托鲁说完，才从另一方面进行了自己的补充。

　　“地牢附近的花草也没有从那个孩子身上感受到不安的气息。所以，与其说使役魔侵蚀那个孩子，还不如说，更像是使役魔被安排寄宿在他的身体里，以方便随时保护他。”

　　说完，拉普拉多鲁微微皱了皱眉，似乎正在怀疑自己的看法是不是同样太过荒谬。兰瑟眨了眨眼，努力消化完所有的情报之后，也陷入到同样的难以置信之中。毕竟，一个不是黑魔法师的普通人类，能被使役魔保护，如果那人不是费亚罗廉的转世的话，这一代的遗魂表示，他宁愿去相信，千年前费亚罗廉不是杀了天界长的女儿，反而是爱上了她。

　　“所以，这就是紧急召你回来的原因。那个少年是一个突破口，而在我们之中，只有你，才能清楚地还原过去所发生的一切。”

　　滚烫的雾气在杯口沾下薄薄的水珠，酒红色头发的系魂端起杯子，盯着花瓣在水波中的飘摇舒展，打量了半晌，平日里被深藏于眼底的凌厉便透过玻璃的曲面，被无限地放大。而听到这里，兰瑟就知道卡斯托鲁心中应该已经有了打算，于是坐直了身子，开口来确认接下来的行动安排。

　　“那我该去哪里找你们口中的那个少年？”

　　然而对此，卡斯托鲁就像是早就预料到一样，不紧不慢地从主教服后取出一套委任状，然后递给了对方。兰瑟立刻接过来，并且仅仅粗略地扫了一眼，就看到了上面教皇的签名和还没干透的印章。他不由睁大了眼睛，随即又仔细地阅读了一遍，看到自己被任命为派往第一区的领衔主教，愣了愣，最终只能发出了一声无意义的短叹。

　　“当初人是迈尔肯神父带来的，据说从那少年身上搜出了帝国军黑鹰参谋部的士官证，只可惜因为迈尔肯当初顾虑太多所以给扔了。名字的话，记得发音大概是弥咖盖之类的，金色头发，琥珀色眼睛。我刚刚去教皇那里说明了大致情况，并且得到了协同调查的申请。不过因为我们并没有明确的证据，所以军部那边，调查也只会是做个形式，只让你和宪兵队对接，以这个身份，你在要塞应该待不了多久。”

　　言下之意，自然就是指兰瑟必须速战速决。然而心领神会的遗魂坐在桌边，用手撑住额头，略微思索了片刻，然后便笑了笑，没有因为紧迫的时间而表现出太多的忧虑。

　　“如果到时候运气真的那么不好的话——我记得皇室建立的圣奥古斯特大教堂里，那位管事的主教年纪已经挺大的了，身体还不太好，如今又临近公主的成人礼和加冕仪式，最近应该正缺人手。”

　　之后，迎着阳光，兰瑟站起身，把整套文书证件都整理好，拿在手上掂了掂，狐狸似的脸上飞快地闪过一抹狡黠的笑意。

　　最后他说。

　　“记得把土特产丢一份给弗拉乌，我就不去找他了。愿神保佑我吧，我的挚友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