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亡之人》丘比德

55、他不是这样的人

　　神，从来就没有离开过人界。

　　云端，众多的天使披挂圣洁的袍，虔诚地环绕于神的御座边，为至高无上的造物主送上无尽的赞美；云下，形形色色的人类便会跪伏在广袤无垠的泥土地上，顺从地为支配他们的君主献上无穷的敬意。银发的男人坐在御座上，所有的光芒便自行聚焦至他的头顶。即便隔着很远的距离，米卡杰也依然能看到那头柔顺发丝间闪耀起的银白流光，即便微渺，也足以令整座金碧辉煌的画廊瞬间沦为庸俗的垃圾，黯然失色。

　　那一眼，少年人好像明白了，对于他周围的所有人来说，阿亚纳米就是他们的神。

　　千百年来，人们打造神，又崇拜神。他们会全心全意地奉上世间所有珍贵的宝物堆砌于男人的脚边。被众人仰望的男人则沐浴于纯粹的信仰之中，紫罗兰色的双眼轻轻一掸，便平淡地将整个世界都纳入眼底，并浮出了一抹笑意。而那抹笑并不能解释成一种释怀，也不属于心情愉悦的范畴，其中更多是掺杂了些许特殊的杂质——是神俯视人时不经意流露出的讥讽。

　　但是臣服于台下的所有人都选择性忽略了那抹笑意背后的深层内涵，即便是离得最近的考尔比，也只是以接近狂热的眼神，仰望星辰般，只看到了遥远黑夜里最明亮的那一线明光。于是，全身点缀了金饰的阿亚纳米独自一人坐在最高处，屈起胳膊置于扶手上，支着脑袋，像是看穿了所有事情似的，毫无留恋地收回了自己的目光，然后轻描淡写地落到考尔比的肩上。

　　“考尔比·沃伦。”

　　半晌，他张开口，低沉的嗓音经过灯光的渲染，在拱券下回旋成管风琴一般的神秘悠远的音色。而高台之下，听闻召唤的年轻人迅速抬起头，欣喜地睁大了双眼，等待着他的神降下的新的谕言。

　　“你说你要送给我的礼物，在哪里？”

　　高高在上的银发男人保持着慵懒的姿态，停顿了片刻，才漫不经心地续上之前的话。他那修长的指尖轻轻敲击着御座上血红的宝石，精致的脸上却没有表现出强烈的期待，也没有展现出任何的不满，仿佛他所说的一切都只是走过场似的小问题。然而偏偏就是这样轻飘飘的句子，在穿越了灯光的洗礼，潜进考尔比的耳中以后，就像是被哪位蹩脚的魔法师施错了咒语，突然从鹅绒变成了铁块，让他不由地怔在了原地，不敢乱动。

　　“真的很抱歉，阿亚纳米大人，竟然让您在这等卑微的小事上劳心，是在下的疏忽。”

　　好在金灿灿的灯光没有彻底迷住他的双眼，这位沃伦家族的首席迅速回过了神，并同廊间其他人一样，笔挺地跪到男人的脚边。自喉咙深处掠起的嗓音以最快的速度倾诉完内心的惶恐，微微颤抖的发尾则努力隐藏住气场被彻底压制时的不安。虽然相处时间并不长，但米卡杰清楚，阿亚纳米并非是那种蛮不讲理的家伙，自然也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就怪罪自己的部下。所以，当他远远地注视着考尔比，看他偷偷摸摸地回头，朝着某个方向使了个眼色，不禁感到有些迷惑。

　　但是，让他更加迷惑的却还在后头。

　　奢靡的殿堂内，端坐着至高的帝王，匍匐着虔诚的信徒，红酒摇晃在酒杯中，对于享乐成性的贵族来说，可谓是万事俱备，独独少了可以尽兴的玩物。为了弥补这个缺憾，不一会儿，香粉的甜腻便缭绕于鼻腔，胜过某位少佐口中的棒棒糖。金发的少年几乎还没有反应过来，廊后便响起了金属铃铛相互碰撞而发出的清脆声响，而他也只需稍稍转动眼瞳，就能在漫天金光之下，瞥到一段轻盈的薄纱从眼尾飞过，如同天边的云涌，无需片刻的功夫便可扑走世间百花的芳香。

　　那是一队身披长纱的妙龄女子。泛动光泽的长发缱绻于锁骨之上，象牙似的肌肤则在朦胧之中浅浅勾勒出柔润的线条，黄金和宝石垂挂在腰间，各自装点着青涩或者奔放，而那明眸皓齿之中蕴藏的一点笑意，经过铃声的点缀，可以盛开出一束束荆棘内的百合花。虽说作为血气方刚的男性，私下里也是看过某些带着颜色的书籍的，但是如若真的如此近距离地看到一群曼妙的异性，米卡杰还是下意识地捂住了鼻子，防止可疑的液体从自己身体里翻涌出来。

　　而与此同时，少年也算是明白了，考尔比所说的礼物就是这些女孩。

　　说实话，米卡杰完全无法评价这种礼物究竟是好是坏。那些经过精心打扮的女孩们依偎在银发男人的身边，柔若无骨。她们风情万种，她们姿态婀娜，她们摇摆着腰肢，一颦一笑之间既含着纯净的波光，又渗出一丝丝的娇媚。大庭广众之下，甜言和蜜语都融化成春水，淙淙地抚慰干枯的花田，一时间，米卡杰觉得自己脸颊上倏地升起了滚烫的绯红，他慌忙地别过头去并敛起自己的目光，然后咬着下唇，拼命地对自己使用心理暗示来化解这场突如其来的尴尬。

　　反倒是被笼罩在春光物候中的阿亚纳米，似乎并不为所动。他仍稳稳地坐在只属于他一人的宝座上，仅仅挪动眼瞳，用余光审视着身前身后娇柔的美人们。那一刻，镜子般的视线从银白的发丝后舒展开来，冷静而客观地倒映着世间千百年来所有的昙花一现，然后，他忽然扬起唇角，哼笑一声，便抬起手，捉起其中一个女人的手腕，并在手背光滑的肌肤上落下湿漉漉的吻。

　　“这就是你所说的礼物？确实，这个世上没有什么比含苞待放的百合花更加美好。那么，我该如何奖赏你的体贴呢，考尔比？”

　　摇曳的灯光在他的脸上，徐徐雕刻出玩弄的意味。其余的美人们见状，纷纷笑了起来，顷刻间，整座建筑都被清脆的笑声占领，在这种温暖的氛围里，台下的所有人无不屏气凝神，规规矩矩不再乱动，唯独米卡杰，虽然没弄明白现在到底是怎么回事，但在意识到自己眼前究竟在上演着怎样的画面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开始莫名觉得这次事件发展得着实有些——

　　奇妙。

　　于是，在整场娇柔的莺啼声里，也不知道是谁给予的勇气，让他一不小心没忍住，捂住脸发出了轮胎漏气般的憋笑。

　　说实话，比起吹气球时弄出来的响动，气球被刺破时造成的爆炸才显得更加惊天动地。刹那间，灯火摇曳，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金发的少年的身上，本就与众人格格不入的米卡杰赶紧咬住了自己的牙齿，硬生生把所有的气流都咽回肚子里，然后默默地埋低自己那张红晕未消的脸，贴着廊柱蹲了下来，并试图以企鹅的步伐一点点地挪出此处是非之地。

　　“你想去哪儿？”

　　只可惜这点滑稽的小动作完全没有逃得出台上男人的双眼，或者说从来就没有逃出过。对于消遣游戏来说，少年骤起的笑声无疑是大煞风景，阿亚纳米顿时压下了眼睫，紧蹙的眉下，紫罗兰色的眼眸里笔直地射出两道凌厉的锋芒。而远处的角落中，承认自己是在装作鸵鸟自欺欺人的米卡杰随即也放弃了这种愚蠢的走路方式。于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他几乎是自暴自弃一般，蹲在原地做了好几次深呼吸，才昂起头，冲着所有人露出了金灿灿的微笑。

　　脑后的发丝在衣领上方胡乱地翘起了几簇，少年人眨了眨眼睛，尽管表面云淡风轻，可是事实上，他完全没有想好怎么措辞才能避免在这群黑魔法师中发生更大的误解，只能一边竭力地回忆与贵族打交道的三百条法则，一边僵硬地维持住唇角最友善的笑容。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米卡杰当然希望他的上司能够同之前那样放他逃离，然而这次，或许是沉默已久的火山终于要爆发，银发的男人看上去并不想就此打住。

　　只见他毫不留情地推开身边的女子，便起身，径直朝着少年的方向迈去。这条长廊铺满了地毯，但他的每一个落步都像是裹携着铺天盖地的寒潮，激起玻璃震碎后的飞溅。所经之处，几点烛火熄灭了光明，缭绕成一截烟雾，周围的人也都不由自主地瑟缩了起来，只剩米卡杰一个人，不为所动地待在那里，然后慢慢地站起身，用坚定的金色直迎寒冷气流的逼近。

　　“你想去哪儿？”

　　最终，那抹高挑的身影停顿在少年的面前，并剥夺了头顶照射的光，在少年的身上覆盖住深沉的阴影。两人之间不过一臂的距离，米卡杰能闻到对方松散领口上沾染的浓烈香水，但他依然没能看透那双紫罗兰色的眼睛，或是寻找到一丝熟悉的光辉——但是他能够听出，男人开始有意咬紧重音，话语间分明已经透露出不耐烦。

　　一切就好像重新退回到上辈子那相互对峙的关系一样。少年人收起了笑容，不由轻轻地叹了口气，实在是有点无可奈何。然而，有点出乎他意料的是，这次，那个男人没有选择继续等待。米卡杰只听到耳边骤然响起一阵冷笑，紧接着整个世界都被海上的怪风给掀翻。细软的发丝晃过眉骨，他不禁睁大了双眼，还没彻底反应过来，就看到一只手揪住了自己的衣领，将他向未知的深渊推去。

　　“不过是一只宠物，没有我的命令，你想去哪儿？还是说，只是一时没有照顾到你，所以就吃醋了？”

　　在绝对力量的压制下，米卡杰不由地踉跄了两步，后背毫无防备地砸上雕刻着花纹的廊柱。瞬间，无法掩饰的疼痛刺入脊椎，模糊了真实和虚假之间的界限，他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但对方却毫不在意地勾起冰冷的笑容，而后凑近耳畔，用低沉的嗓音缓缓地诉说出恶魔的呓语。

　　“等，等等，我是要……”

　　一霎时，银白的发尾擦过眼尾，湿润的呼吸便氤氲缭绕在颈项的肌肤之上，撩起了一阵的战栗。慢慢地，朦胧的光晕在金色的眼瞳中扩散开来，米卡杰顿时僵硬在原地，紧张地吞了一口空气，想拼命地无视对方冰冷的凝视，然而愈发慌乱的呼吸却让他不得不捂住嘴，才能掩饰喉咙深处那些颤抖含混的音节。

　　他本应该拒绝，可是自己的身体偏偏就像是受到了别人的控制，和先前听到科纳兹道歉时差不多，连站立的力气都要消失殆尽。如若没有笔触细腻的壁画悬于穹顶，他都快要觉得，自己重新回到了那间黑暗的审讯室，回到了那段他不愿再回忆起的煎熬岁月。米卡杰不禁无力地垂下眼帘，难为情地别过头，想要就此放弃，然而目光此刻却顺势跌进男人的领口，然后细细地描过对方苍白皮肤上鲜艳的印记。

　　那是血一样的红色，却没有像血一样流淌。脑海里，混乱的记忆正漫无目的地随波飘荡，不知为何，米卡杰突然觉得，领口后的那块皮肤就应该喷涌出淋漓的鲜血来。一瞬间，之前经历的种种诡异闪回至眼前，他不禁迷惑地盯着那抹刺眼的艳丽，恍惚了许久，才在男人咬破自己皮肤的同时，忽然想明白，为什么只有自己觉得周围的世界到处都不对劲。

　　所有古怪的开端都是从走廊上遇到考尔比开始的。狼狈的少年随即抬起头，瞥了眼不远处仍旧侍立在御座边的考尔比，犹豫了片刻，便趁着蛇还没有犯下诱惑之罪的时候，拼尽全身力气抬起胳膊，然后用力掐住男人的脖子。

　　“我……我是要去，找他……”

　　终于，男人停下了动作，紫罗兰色的眼中滑过一缕诧异。而米卡杰也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气，在壁画天使的注视之下，朝着对方展露出胜利的笑容。

　　“因为，他才不是这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