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故人在长安》音书杳杳

84、交易

　　有很多既定的事实不会因为时间的流逝而变得模糊，反而会因久久深埋心中，而被越发镌刻真实。
　　于叶卓言是如此，于梁远州而言亦是。

　　他无法坦然说出当年在擂台上打掉他的剑是意外之举这样的话，更无法坦然面对他的质问，给他一个他满意的回答。
　　当年别有目的是真，可后来动了感情也是真。

　　只是在这变故频生的八年之后，除非将叶卓言的心魔解开，否则于梁远州而言，任何解释，都只会将他越推越远。

　　“果然啊，就不该抱有什么期望的。”叶卓言忽然笑道。
　　对面站着的人没有回答，实则已是最好的回答了。

　　他好奇了很久，怎么如梁远州那般的人，会做出擂台之上不留情面打掉别人的剑这种事，如今看来倒是能明白了，那原本就不过是他的算计，为了引人入局罢了。

　　“卓言。”梁远州的声音忽然沉了下去，像是思虑良久终于决定开口。
　　叶卓言轻挑了一下眉：“怎么，事情败露才要找补解释了吗？”

　　“我出身北境，是当年靖平军中将士之后。”
　　那短短的一句话，他却说得极慢，好像每一个字都需要用尽全身的力气。

　　叶卓言脸上的几分凉薄笑意忽然消散下去。
　　“靖平军？”念出这三个字的时候，他感觉好像有许多被忽视多年的细节再一次浮现出水面。

　　梁远州像是想起了什么旧事，整个人沉在一种不该属于他的浓浓的伤痛与仇恨之中。
　　“我……”

　　“什么人！”
　　他的话被叶卓言猛然打断，而他抬起头时正见叶卓言抄起桌上的酒盏朝窗外扔了出去。

　　一个黑影瞬间消失在夜色里，梁远州目光微变，两步上前从那窗口跟着翻了出去。
　　“砌玉！”叶卓言坐起身看着窗外，眼中又哪还有半分的酒意？

　　夜幕中的簪花巷有不同于其他地方的熙攘，那些引人遐思的靡靡之音中，却忽然掺入了几分不太和谐的惊呼。
　　一个黑衣人如履平地般在各种房屋墙脊间蹦跳腾挪，而他身后有一个看着更为轻盈之人在全力追赶。

　　这样的场景自然惊了簪花巷内的寻常百姓，一时间这街上仿佛乱了套一般，混乱之中打翻了不少摊贩的东西。
　　砌玉紧随其后也追了出来，而叶卓言则站上了不夜阁最高的楼层，俯瞰半个长安。

　　露台微凉，他的视线紧紧追随着那两个黑点一般的身影。
　　砌玉和梁远州已成两面包夹之势，这黑衣人轻功虽好，可被两个顶尖的高手追踪，难免露出破绽。

　　钟勤刚死，就有人敢跑到不夜阁来跟踪他，看来当年一案，假玉玺果真是个关键。
　　“殿下，有位自称姓岑的年轻公子求见。”昙娘的声音出现在身后。

　　而此时，那原本就要落入这张幽幽大网的黑衣人，忽然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在翻过一个屋顶之后，瞬间不见了人影。
　　叶卓言皱了一下眉，左手握拳抵在露台的栏杆上。

　　昙娘小心翼翼地又问了一次：“殿下，要见吗？”
　　“让他来吧。”

　　叶卓言回了屋内，坐在软榻上，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热气氤氲，因为开门稍稍歪了方向，而那年轻的浣音门弟子，便在此刻走了进来。

　　“见过王爷。”他很是有礼，少了些江湖气，倒像是历年参加科考的那些举子一般，一副书生模样。
　　叶卓言如今已换了那带着几分懒散的目光：“岑清风。”

　　“晚辈贸然搅扰，还请王爷见谅。”
　　“是谁告诉你本王在这里，梁远州？”
　　“司长今日并未同晚辈说过王爷在哪，晚辈是听家师所言。”

　　“哦？”叶卓言忽有些来了兴致，“你师父，从督鉴司放出来了？”
　　岑清风到底还有些紧张，且兼身上的伤还未好，脸色有些苍白：“家师已经离开督鉴司了。”

　　叶卓言笑了起来：“不愧是宫里那位的爪牙啊，不过是有了些苗头，人就死的死放的放，真好。”
　　岑清风咬了一下唇，到底没有对这句话作出什么解释。

　　叶卓言看着这年轻人的样子，不免想起扬名武会上招他入督鉴司时梁远州说的话，何其冠冕堂皇。
　　“你为什么来找本王？”

　　“有人让我来杀了殿下。”
　　叶卓言的目光猛然变得锋利，只是很快，便又像什么都未曾发生一般，仍旧是几分闲散。

　　“哦？是谁这么大胆，敢找人杀了大周的端王，找的还是个初出茅庐的孩子？”
　　“不知姓名，不知身份，以家师要挟，晚辈不敢不从。”

　　叶卓言轻笑一声：“‘以家师要挟’？你这师父才从督鉴司出来，就被人抓回去了呀？”
　　“家师身受重伤，又因绝命蛊不得完全动用内力，因此才给歹人可乘之机，晚辈不知其中详细，只能贸然前来。”

　　“你觉得你能杀得了本王吗？”叶卓言突然觉得这岑清风似乎比他想的更有意思。
　　岑清风攥了攥拳：“据闻王爷当年是名满长安的天才，晚辈自知习艺不精，故此才坦诚相告。”

　　“天才。”叶卓言笑得满是嘲讽，过了好久才接着说下去，“所以你告诉我，是想怎样呢？”
　　“晚辈杀不了王爷，王爷只要将晚辈打伤，晚辈自然也可以救家师。”

　　叶卓言目光变了变。
　　这岑清风倒不似从前看起来那般天真了。

　　杀不了他，却要给人交差，所以想出个自己被打伤了的办法，虽说未必真能被带走林绝弦的人所接受，但却可以取得信任，借机找到更多谈判的筹码。
　　受些皮肉之苦，便能近乎在这个两难境地里全身而退，确实是年轻人中难得的聪慧之辈。

　　“你不怕本王杀了你吗？”
　　岑清风垂着视线：“说不怕，恐有欺骗王爷之嫌，但此前在扬名武会上几次见到王爷，晚辈贸然揣度王爷心里，实是好人。晚辈自认与王爷无冤无仇，王爷当不会取晚辈这样一个草芥之人的性命。”

　　“好人，你觉得本王是好人？”
　　“世间的人总有各自的秘密，家师亦是，晚辈自幼便知，不该问他人过往，只看如今。”

　　“你仅凭几面之缘就断定本王是好人，本王一定会帮你？”
　　“王爷若不帮晚辈，晚辈如今也不会站在这屋子里，面见王爷了。”

　　叶卓言无声笑了一下，这岑清风确实有些意思，也无怪能找出宫徵别院的秘密来。
　　梁远州把林绝弦放了，林绝弦又被不知来历的神秘人带走，看来这场游戏，势必要更有意思一些，才能找到幕后真凶。

　　“本王可以帮你，但你有什么筹码，能让本王帮你呢？”
　　岑清风似乎犹豫了一下才终于下定决心，他抬起头来，看向面前这位年轻却让人捉摸不透的端王。

　　“晚辈能帮王爷找到王爷想找的人。”

　　*

　　砌玉赶回来的时候，屋子里已经只剩叶卓言自己了。
　　他面前摆着一个棋盘，正自己执着黑子和白子，缓慢地对弈。

　　公子从前并不喜欢下棋，是以砌玉有些惊讶，只是他有更重要的事情，那几分惊讶也只能暂时按在心里。
　　“属下无能，没有追到。”砌玉行礼，将方才的情形一一回禀。

　　叶卓言落下一子，转过身来：“我看到了。”
　　“那人身法诡异，不像是此前见过的江湖中人，后来消失的地方，属下和……”他不自然地顿了一下，方接着道，“属下和梁司长查探过，就是一个无人居住的普通院子，并无特别之处。”

　　“他能进不夜阁。”叶卓言缓缓开口，声音里莫名一丝杀意。
　　砌玉微惊，抬头看向自家公子，到底跟了这么多年，很快他就明白了：“属下这就派人清查。”

　　“不要打草惊蛇，另外，把长安城外的人都召回来吧。”
　　“公子是要……”

　　叶卓言轻呼出一口气来，转过视线，看着刚刚一盘残局。
　　他下棋算不得多好，那一盘残局，大概也入不了内行的眼，不过已经够了。

　　他忽然抬手，哗啦一下将整个棋盘上所有的棋子都扫落在地上，黑白棋子失去了凭依，四处乱滚，最后滴溜溜地停在厚厚的绒毯上，就像是嵌在花丛里的奇怪眼睛。
　　在绝对的武力面前，什么算计、布局，不过是花拳绣腿罢了。

　　“夏天快过完了。”叶卓言抬头，看着通向露台的雕花门，外头是黑漆漆的夜空，“谁说报仇，就一定要一丝不苟地查下去才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