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故人在长安》音书杳杳

81、碎盏

　　梁远州知他是误会了。
　　可这一次，他却忽然分外明白，叶卓言因何会说出那样的话来。

　　他一向知道叶卓言怀疑端王府一案的背后，是圣上暗中安排，而此番，钟勤在督鉴司被灭口，无疑是坐实了叶卓言原本的猜测。
　　毕竟若非深知详情，连梁远州自己也不免怀疑是否是宫中出了什么问题。

　　督鉴司可不是随便一个衙门，能入督鉴司如入无人之境的，除却武艺高强，背后必还有其他避开重重把守的法子。
　　他分明知道叶卓言所想是误会了圣上，也误会了督鉴司，可在既定的事实面前，他身为督鉴司的司长，却又没有任何理由来解释昨夜发生的一切。

　　梁远州看着面前的人，忽有一种当年听闻朔门关出事时的无力感。
　　过去了这么多年，他却依旧没能保护好在意的人，便是横刀在手，又能做得了什么呢？

　　久未听到他回话，叶卓言抬起视线看过去：“怎么了？梁司长终于没有百般理由了吗？”
　　梁远州看着他，良久才开口：“关于端王府当年的事情，督鉴司的卷宗也错漏百出，不管你信不信我，我都是要重查的。”

　　“算了吧。”叶卓言扶着桌案站起身来，“梁司长有这些空闲，还是多去宫里那位面前好好表演吧。兴许就成了御前的宠臣，不必摇尾乞怜，也可以平步青云呢。”
　　“卓言，也许事情并非你想的那样……”

　　“梁远州，是不是扬名武会后安逸了太久，让你忘了本王的身份？你把本王拘束在梁府，本王看在线索的份上，已经忍下了，如今连线索都在你督鉴司断了，你还来跟本王说事情不是本王想的那样，梁司长是聪明人，难不成还以为本王会信吗？”

　　“卓言，你……”
　　“你猜对了，”叶卓言打断他的话，“钟勤都死了，本王不认为和梁司长合作下去，还能有什么结果。”

　　“可如今背后之人现身，正是你最危险的时候，你难道还要回端王府，将自己置于险境之中吗？”
　　“险境？”叶卓言冷笑了一声，“依本王看，在梁司长身边，才是最要命的险境吧！”

　　梁远州蓦地愣住，他的话，像是数九寒天里最锋利的北风，在这明明该让人燥热的夏季，却是令他一瞬间如坠冰窟。
　　叶卓言朗声道：“砌玉！”

　　一直守在外面的砌玉连忙进得屋内，端王府的暗卫也并非等闲之辈，他自然已知道钟勤出事的事情，却没想到，还不等他回禀，梁司长竟是亲自来了。
　　连月在梁府，砌玉也知王爷与梁司长之间只怕有些不同，自打知道钟勤的事心里便一直惴惴不安，如今这不安终于成了现实。

　　“备马车！”
　　叶卓言扔下这一句话，而后连衣裳都不曾换一件，便往外走去。

　　梁远州转身，怔怔地看他走出门外，恍然忆起在北境听闻端王府出事那晚时的情形。
　　他又没能保护好他，且根本没有理由，拦着他离开。

　　“寒了的心，捂不热的。”
　　门口传来一道声音，梁远州抬头，是陆绯衣抱剑靠着门框，正偏过头看着他。

　　见他有了点反应，陆绯衣起身走了进来：“我看见叶卓言带人走了，是因为督鉴司出事了吧？”
　　“钟勤死了。”

　　陆绯衣很明显地愣了一下，而后轻叹了一口气：“他查了这么久，好不容易要知道家人因何出事，还不等审问，就被断了线索，也正常。”
　　“是我没能做好。”梁远州垂下眼帘，如今又哪里像是督鉴司那冷面司长？

　　陆绯衣拍拍他的肩：“杯子碎了，原本就很难修好，若非你人在督鉴司，我真想劝你，早点离开长安吧。”
　　“离不开的。”梁远州分明笑了一下，可眼睛却好像红红的。

　　“当我没说。我也是忘了，能从靖平王手里拼了命也要杀回来的人，怎么可能轻易走呢？小婳说得对，叶卓言对你来说，不一样。”
　　梁远州抬头看了他一眼，而后未再解释什么，握紧了横刀，朝外走去。

　　*

　　出乎砌玉意料的是，公子离开了梁府，却并没有回王府去，反而中途改道，到了簪花巷，不夜阁。
　　开始大力追查关于那块玉的线索之后，公子便已很久没有再来这不夜阁了。

　　砌玉跳下马车，看着这阁楼前人来人往，又听得里头靡靡之音阵阵，竟有了一种恍然隔世的感觉。
　　叶卓言还披着方才那件白底洒金斗篷，在这夏日里，与周围的人格格不入。

　　不过这也没什么打紧，他可是不夜阁的大客户，只要站在那，自然有人迎上来侍奉，哪管是穿着哪个季节的衣裳？
　　端小王爷站在这，不夜阁前面就会自动让出一条路来，娇羞怯怯的姑娘们，媚眼如丝，想要上前，又深知这位爷脾气古怪，却只含情脉脉看着，没人敢迈出一步去。

　　还是昙娘的消息快，这会已经疾步从里头走出来：“小王爷可是许久不曾来了。”

　　叶卓言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只是笑却并不达眼底：“老样子。”
　　昙娘含笑福礼：“早就备着呢，恭请小王爷。”

　　地位、财富，那位仿佛被金银包裹着的端王，甫一进了这不夜阁，便能吸引所有姑娘的视线。
　　而他偏又带着一线疏离，又有几分奇异的病气，倒好像脱离这纸醉金迷之外，让人不忍靠近。

　　昙娘敏锐地听见歌台上弹琴的姑娘，在端小王爷经过时，不引人注意地弹错了两个音，心下便是冷笑。
　　到底那些女孩心里还存了几分希冀，以为端小王爷流连花丛，便是个如那些风流浪子般的多情种。

　　也不打量自己是几斤几两，那小王爷年纪轻轻遭逢变故，如今一身纨绔气息，却连她自认阅人无数都看不透，几个小姑娘倒是爱幻想，敢打这位爷的主意。
　　况且……

　　昙娘引着叶卓言上楼时，不动声色地打量了那位小王爷一眼。
　　她可还记得上回遇见督鉴司那年轻的梁司长时的情形，虽到底不明白他们有什么过往，可看那几番来往，哪里像是清清白白的仇人呢？

　　“骗子，都是骗子！”
　　二楼的雅间竟有一个开着门，里头忽传出一声叫骂来。

　　昙娘心里一紧，连忙就是要去拦着，叶卓言却打眼瞧见里头喝酒的，竟然是个熟人。
　　“小王爷……”昙娘有些尴尬。

　　叶卓言抬手示意她不必说什么，自己则改道，朝那开着门的雅间走了进去。
　　里头果然是颜折风，正喝得满脸通红，拿着一个空酒壶，还要往嘴里灌酒呢。

　　叶卓言笑了出来：“颜掌门，怎么跑到不夜阁来了？”
　　颜折风显然有些醉了，听到有人叫他，抬头看过来：“你，你，叶卓言？”

　　叶卓言从容走到他对面坐下，抬头对昙娘道：“怎么没人来招待？颜掌门是本王的朋友，那就是贵客。”
　　昙娘自是知晓颜折风的，却没想过这位颜掌门与王爷还有这么深的渊源。只是她到底最善察言观色，瞧这样子，便已知今日不必再到三楼那房间去了。

　　“是昙娘照顾不周，还请王爷恕罪，昙娘这就另备酒菜，请姑娘们好生服侍。”
　　她行了礼，便很是知趣地退了出去，这次也没忘记，将门掩上了。

　　雅阁内，颜折风可谓又哭又笑：“你怎么来这了？你不是在梁府吗？”
　　叶卓言没有答他的话，先给自己斟了杯酒，不夜阁的酒，大多都不怎么烈，不过喝个兴味，可今日这酒也不知怎么了，竟是让人觉得辣极了。

　　“这话该我问你吧？颜掌门一向是正人君子，怎么跑来不夜阁这种地方一个人喝闷酒？”
　　“江之涌，衣冠禽兽！”
　　颜折风忽然破口大骂。

　　叶卓言愣了一下，只是随即便已反应过来。
　　宋嫣如今既在督鉴司，那颜折风会知道林绝弦的事倒也不奇怪了。以梁远州那等算计，从让宋嫣和岑清风都入督鉴司的那一刻起，便压根没打算把颜折风排除在外。

　　督鉴司高手再多，能到颜折风这等的也凤毛麟角，宫徵别院可不就用上了吗？
　　叶卓言只要稍稍想想就知道，那人布局，该封锁的消息一个字都传不出，而该传出去的消息，也一个都不会漏下。

　　“贪赃枉法的已经死了，你的仇也算报了。”
　　“那不一样，不一样！”颜折风扔开酒壶，竟然像是要哭了。

　　这回连叶卓言都不免有些惊讶：“哪不一样？”
　　颜折风抬起一双迷茫的眼：“如果我那时候好好听他解释，就不会发生今日这些事情，如果我在，他也不会落到江之涌的手里。”

　　叶卓言的表情变了变，他还没见过颜折风这样。
　　不知道是不是酒喝得太多，颜折风竟然一股脑地说着：“他那样爱干净的人，连打斗都不肯脏了衣裳，怎么能忍那样的禽兽碰他！”

　　“颜折风……”叶卓言想开口劝他，可显然醉了的人并没有在听。
　　“我为什么不去追上他，为什么不拦住他？叶卓言，你说我是不是很失败，我爱了一个男人，还把他给丢了……”

作者有话说

　　酒后吐真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