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故人在长安》音书杳杳

38、苍天昭昭

　　围观的人窃窃私语，看向江选的眼神各式各样，有人记得此前的几次变故，视线投到颜折风身上，却见那人皱着眉头，不知想些什么。
　　钟勤脸上的笑多少有些勉强：“瞿司长这是查到案犯了吗？敢问是何人？”

　　瞿东看了一眼那位钟庄主，又看了一眼看台上的江之涌，最终目光落在被带上来的江选身上。
　　“据闻江菱姑娘姿容秀美，正是江公子的师妹，可是如此？”

　　江选抬起头来，从有些杂乱的头发间隙之中看见瞿东冷肃的目光，轻笑了一声，沙哑着声音道：“你们不是都问过了吗？”
　　瞿东并不怎么理会他的不配合，抬起目光道：“江菱姑娘貌美，扬名武会开始时便有众多人为了她大打出手，江公子虽不在其中，但却暗地对付过那些人，是吗？”

　　此言既出，众人都倒吸一口冷气，江选看着无比公正，为人也端方，难道却是暗中下黑手之人？
　　江选并没有否认，他垂着头，头发耷拉下来，也看不清是什么表情。
　　钟勤脸上的笑已经消失了，视线微垂，不发一言。

　　瞿东将属下手上木盘里的那枚铜针拿起来，看着阳光在其上折射出熠熠光辉，接着道：“你早对江菱姑娘有意，却碍于未能在扬名武会上赢得头筹，而不敢表露在外，只能背地清除对她有想法之人，是不是？”

　　场上场下都是一片寂静，唯有瞿东的声音掷地有声。
　　这些事，虽说是问出来的，但显然江选在督鉴司的大牢里已招认过。

　　没人想到这位御剑山庄首徒，曾经被认为是本届扬名武会最有力的头名竞争者的江选江公子，竟然是个这般暗地行事的小人。
　　“你对她有意，却不敢表露，知她对你只是同门之谊便心生歹意。”瞿东踱着步子，从江选身边走过。

　　叶卓言皱眉，听到这句话，猛地想起似乎曾有传闻，说那位江菱姑娘钟情于陆绯衣。而江选当时见自己师妹遇害，似乎也确实对陆绯衣敌意最大。
　　“你喝醉了酒，又正赶上夜色，在遇到你的江师妹时，便情难自已，却不想，江菱姑娘对你无意，百般推拒。”

　　瞿东的声音几乎没什么太大起伏，而听着这些话的，无论是名门正派的前辈还是参加扬名武会的江湖弟子，都是背后一阵凉意。
　　听这位瞿司长的意思，难道江选是贼喊捉贼？

　　“瞿大人说了这么多，到底是什么意思？”看台上的江之涌忽然冷着脸问了出来。
　　瞿东的视线转过去，嘴角似有若无的轻蔑一闪而过：“江大人不要着急，是非真相，这枚铜针‘说’得一清二楚。”

　　他一边说，一边将手中的铜针举得更高了些，远处的人瞧不清楚，可也能看见日光底下有个闪闪发光的小玩意。

　　瞿东的声音忽然更沉厚了些，仿佛携有雷霆万钧之势：“你趁着酒意，将江菱姑娘带到那处无人的杂物室之中，欲行不轨，可江菱姑娘贞洁烈烈，却是万不能从，于是你恼羞成怒，对她出手，可你没想到，她竟还会反抗，也是这样，你一时激动，怕事情败露，便干脆动用九字针，取她性命！”

　　九字针！
　　在座的江湖名门之中，许多人脸上的表情猛地一变。

　　九字针，那可是传闻中御剑山庄的秘法，据闻只需一瞬就可取人性命，可数十年间却从未在江湖上出现过，江选是御剑山庄首徒，难道果真是他？

　　“世上见过九字针之人甚少，大多都已丧命，你杀人之后，酒意醒了大半，还曾试图将江菱脖颈上‘九’字的纹样掩盖，可你却没想到，那么深的夜里，竟然有人没有睡着，所以仓皇逃走，留下了这枚断裂一半的铜针。”瞿东轻轻俯身，将那枚铜针举到江选面前。

　　江选垂着头不发一语，只在那枚铜针被摆到自己面前时，才抬头看了一眼。
　　日光太烈，他看不清不远处师父的身影，也看不清那枚小小的铜针。

　　“所以，那个在扬名武会上犯下大案，还妄图嫁祸他人的，正是你，御剑山庄首徒江选。”瞿东将那枚铜针重新搁回木盘之中，看向钟勤。
　　钟庄主耷拉着眼皮，似乎没有什么要解释的，也好像并不打算努力救救自己这位曾引以为豪的徒弟。

　　此言既出，便是督鉴司为这件事盖棺定论，梁远州此时终于转过视线，远远地看了一眼仍带着几分孱弱气质的林绝弦。
　　“不愧是督鉴司的瞿司长啊！”靖平王忽然起身，打破了场上的一片宁静。

　　众人这才像终于回神了，从瞿东构建那整个犯案过程之中“苏醒”过来。
　　所以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江选所为，而他开始，竟还为自己的师妹痛心疾首，四处指认他人！

　　“钟庄主，”瞿东转向钟勤，“扬名武会也结束了，这御剑山庄的大案，是否也终于能结案了呢？”
　　钟勤此时终于抬眼，朝自己那已经不成样子的曾经首徒看了一眼，他向瞿东行了礼，道：“瞿司长已理清线索，又有铁证如山，在下，自然莫敢不从。”

　　“是吗？”瞿东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
　　梁远州和叶卓言不约而同地朝那两人看了过去，眼中闪过一丝疑虑，却终究未发一言。

　　看台上，江之涌开了口：“今日本是来看扬名武会，没想到瞿司长准备了这样一份大礼，现在故事也讲完了，不知瞿司长打算怎么处置？这扬名武会的三甲，可还等着封赏呢。”
　　瞿东脸上竟带了点诡异的笑意，他看向江之涌：“江大人何苦着急？事情总要一件一件处理才是。江选，当着你师门的面，你可伏法？”

　　江选缓缓抬起头来，看向那个审问他的人。
　　在督鉴司的这些日子，他不愿回想，更不甘心，苍天昭昭，烈日炎炎，他不想回到那个看不见的黑暗角落。

　　可他正要开口的时候，一个声音却没有任何怜惜地打断了他。
　　“律法在上，我御剑山庄有弟子罔顾礼法，乃是本门之耻！还请瞿司长秉公办案！”

　　江选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看向声音来处，御剑山庄的庄主，他曾经最敬爱的师父，此刻正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那目光是冰冷而锐利的，仿佛在告诫他：你就是罪人，罪人理当伏诛！

　　瞿东的目光从钟勤身上扫过，又深深看向江选。

　　督鉴司地牢之中，他曾亲眼看着这个曾为江湖名门骄子的少年是如何一步一步被摧毁成如今的模样，黑暗、冰冷、酷刑，督鉴司并不算是个什么光明的地方，而那少年也如进去的每个人一样，终于忍受不了心身的煎熬，低头认罪。

　　可他还是觉得悲凉，为那些无法决定自己的人生，无法决定自己的生死，甚至无法张口说话的人，感到悲凉。
　　“拉下去吧。”他看着江选，开口说道。

　　盘桓在这一届扬名武会之上的江菱疑案总算“真相大白”，可没有人感觉到轻松，在这被曝光在烈日之下的审判场中，黑白中的每个人，都觉得脊背冰凉。
　　“疑案破了，是好事，现在总可以听听几位获胜者，是否想随本王前往北境了吧？”靖平王的声音将那冰冷的沉默打破，众人即刻又好像忘记了方才那场审判一般，露出羡慕或向往的目光。

　　视线也重新被集中在梁远州几人身上，历届扬名武会的榜首大都入朝为官，大家也很想知道梁远州和叶卓言会否承继这一传统。
　　靖平王的目光远远落在梁远州的那柄横刀上：“梁小友，你意下如何？”

　　梁远州的手攥在横刀的刀柄上，薄唇紧抿，没有回话。
　　是不在众人意料之中的反应，场下的人面面相觑，不知这场面为何如此怪异。

　　而这时候，站在场上的瞿东又一次开口：“督鉴司承天子之命，独立六部之外，若你想来，甚为欢迎。”
　　不只场下的人，就连叶卓言和颜折风听到这话，也难掩惊讶的目光。

　　靖平王龚敬和督鉴司司长瞿东，仿佛是看上了同一个人，这还是从来没出现过的场面。
　　叶卓言不知怎么，忽然就有点着急了，他看向梁远州，恨不得立马拦下他，告诉他自己真正的身份，让他跟着自己走算了。

　　可他不能，这里有靖平王，有瞿东，甚至还有江之涌，他什么都不能说，只能瞪着眼着急。
　　而梁远州显然足够坚定，他的目的从第一天来到长安就未曾动摇过。

　　他看向了瞿东，而后行了一礼：“晚辈愿入督鉴司，承圣命，荡污浊，卫世间清正太平！”
　　靖平王的表情突然变了，在无人注意到的时候，他的目光里闪过一丝阴鸷狠厉。
　　叶卓言看着瞿东拍了拍梁远州的肩，将一块督鉴司的腰牌交到了他的手中。

　　*

　　“卓言！卓言！”
　　梁远州从后面追上来，拽住叶卓言的胳膊。

　　叶卓言想都没想，一把将这人甩开。颜折风没有入朝，林绝弦也没有入朝，他叶卓言自然看不上那些所谓朝堂官员的职位，唯有梁远州进了督鉴司，连历年的扬名武会弟子，都没有像他这样，一入督鉴司，就是跟在司长身边，连地位都高出别人一等。

　　“卓言！”梁远州拽住他，强迫他停了下来。
　　这破落的院子里现在除了他们没有旁人，安静下来的时候，只有暮色里几声凄清的鸟鸣。

　　叶卓言撇开视线：“你知道不喜欢朝堂上那些乌七八糟的事，你既然去了督鉴司，我叶卓言权当没交过你这个朋友就是了。”
　　“我入督鉴司是有不得不查的事情，没有什么地方能比这里更快，我……”

　　“你有什么理由你不愿意说，我也不问，我只是不想看着有人掉进了泥沼里，却自甘堕落，日后也要污了我的眼罢了。”
　　“卓言！我知道你家在长安，我答应你，等我的事了了，我就离开那里，你让我做什么都行，我答应你！”

　　他很少一下子说这么多话，他也很少将担忧或什么别的情绪都写在脸上，有一瞬间，叶卓言是真的相信了的，又或者说，他内心里的声音希望他是相信的。
　　他习武十几年，从没有一个人能像梁远州一样打掉他的残雪剑，越是得来不易的，越不想放弃，他看向梁远州，也不知道怎么了，就觉得，好像就算他进了督鉴司，也不是那么讨厌了。

　　“你说真的吗？只是为了查清一些事情？”
　　“我怎会骗你？”
　　叶卓言抬手，一拳打在他肩上：“这可是你说的，我记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