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连环》南青之

33、第三十三章

　　家教的地点离学校不远，骑车就二十几分钟。
　　但十月的白昼明显短了，吴雪从学校里出来一会儿，天就渐渐黑了。
　　等到了家教的地方，天已全黑了，路灯影影绰绰的，照不亮整条街。
　　吴雪放好车，一个人走上阴暗的二楼。
　　这是幢老式的职工宿舍，每一户都沿着走廊分成对开两间，一边是厨房，一边是卧室。走廊狭长幽暗，两边都是灰旧的木门，走廊到底有一扇对开的小窗。
　　正是吃完晚饭的时间，很多木门都开着，有男人在殷勤地洗碗，女人在骂骂咧咧地拖地。也有男人女人站在门口聊天，正笑着，看到吴雪走过，都摒着笑，好奇地看着她。
　　吴雪去家教的那户人家在走廊的最里面。
　　上次谢美英带她来探路是晚上8点多，走廊上黑乎乎的，吴雪真还有点紧张。
　　女主人长得高挑结实，是个典型的宁波姨娘。因为两间卧室一大一小，女主人把大间的又隔成了里外两小间，外间是小客厅，里间是小孩的卧室。
　　小客厅的皮沙发有些年代了，外皮磨掉了好多，露出了灰白的底子，但弹簧的质量相当好。吴雪不明就里，一坐下去，屁股磕了一下，那沙发硬邦邦的，感觉就象坐在一排尖耸的铁圈上。
　　还是谢美英会说话，她细声地告诉女主人，吴雪是班里唯一的一等奖学金获得者，请吴雪做家教的家长排着队在等，她的孩子能请到吴雪做家教真是福气。
　　女主人被谢美英说得乐不可支，手忙脚乱地倒茶，尊敬地称吴雪为“小吴老师”，称谢美英为“谢同学”，谦卑地夸奖吴雪长得漂亮，说，漂亮的女生都读不好书，她当年就没好好读书，象吴雪这样，读书这么优秀又这么漂亮的女生真是少见。
　　吴雪被夸得心里发虚，她知道谢美英说的都是鬼话。其实找一份家教并不容易，吴雪也是在学校勤工办登记了一个多月才有这个机会，而且这还是谢美英找关系开的后门。
　　那次，没见着女主人的孩子。女主人说，他们家小孩特贪玩，告诉他晚上老师要来，叫他早点回来，他也不理，早玩了没影了。
　　女主人又说，小孩读四年级，学习成绩是班里倒数，孩子他爸是厂里的司机，老出差，她又不会教孩子，怕耽搁他，只有请家教。
　　“我们家是工人家庭，家里也不富裕，这家教的费用能不能低点？”最后，女主人可怜兮兮地问谢美英。
　　“不行！”谢美英回得斩钉截铁，“价钱都在电话里谈好了，每小时十二元。阿姨如果要低点的，我们就不叫小吴老师来了。她可是我们学校最好的学生了！”
　　吴雪的心里价位是一小时八元，哪怕五元也行，反正家教嘛，也不吃力，两个小时很快过去的。一周三次，一次十六元，一周四十八元，一月一百九十二元，足够开支了。
　　如果还能再兼一份家教，一月收入快到四百元了。
　　那多好呵，吴雪想，那就每个月可以给外公寄点钱，让老人享享福。
　　女主人心疼钱，又舍不得吴雪，犹犹豫豫了一阵子，答应了。
　　从女主人家骑车回来时，两个人都乐开了花，骑在车上感觉象在跳舞，浑身都是劲。
　　吴雪心里盘算着，一小时十二元，两小时二十四元，一周七十二元，一月两百八十八元。
　　两百八十八元！吴雪觉得这是不可想象的，但现在却近在咫尺，吴雪觉得就象做梦一样。

　　小男孩虎头虎脑的，很可爱。可能是刚和别的孩子打过架，额头上有一条很新的划痕，左耳上方的头发好像被烧掉了一小撮，看起来很搞笑。
　　见到吴雪时，小男孩觉得很委屈，好像很忿恨妈妈给他找了一个新老师，但当着妈妈的面又不敢发作。
　　女主人急急地把早已准备好的二十四元钱叠好塞给吴雪，说，她有点事要出去，呆会儿时间到了管自己走，小孩留家里没事的。
　　女主人又对耷拉着头的小孩说：“小宝，快叫吴老师！”。
　　小男孩不情愿地抬起头，怯怯地叫了声：“吴老师”。
　　因为声音太轻，女主人显得很不高兴，用宁波土话骂了一句，大意是“没用窝囊废”之类，吴雪没听明白。
　　随即，女主人给她泡了茶，客套了一下，就急急出去了，屋里就剩下了她和小男孩。
　　女主人一走出房间，带上门，小男孩就变了个人，他扬起脸四下打量着吴雪，眼光里还有些敌意。
　　以前都是别人做自己的老师，现在自己突然一下子成了别人的老师，吴雪真还有点心虚。但又想：向来都是学生怕老师，他才几岁，我还怕他？
　　“你叫什么名字？”吴雪问他，做出一副凛然的气势。
　　小男孩愣了一下，把头低下了，回道：“马来宝。”
　　马来宝？这名字倒有些意思，吴雪心想。又问他：“你妈去干嘛了？”
　　小男孩开始顾自做作业，头也不抬，过会儿，低声说：“打麻将。”
　　“你爸呢？”吴雪再问他。
　　小男孩飞快地写着字，不说话。
　　吴雪把自己的椅子朝小男孩移近了，坐下，面对着小男孩，说：“老师问你话呢！”
　　小男孩被吓了一跳，把笔放下，盯着她说：“我作业还没做完呢！”
　　“把作业本给我！”吴雪扫了他的作业本一眼，命令他。
　　小男孩极不情愿地把作业本递给吴雪，吴雪看他做的几个题目，这才舒了一口气。
　　来之前，吴雪怕自己的水平教不了小学四年级的学生，看了他的作业本，才知道是绰绰有余。
　　小男孩做的是数学作业，答的题都是答非所问，多是错的。
　　吴雪心里有了底，知道了怎么办，她马上换了一个态度，细心地教马来宝这道题怎么解那道题怎么做，在实力面前，小男孩被征服了，没到半个小时，他的数学作业就做完了。
　　吴雪说，他明天肯定受到老师的表扬。
　　小男孩乐了，笑呵呵地点着头，看着她，突然问了一句：“老师，你不是真的老师吧？”。
　　吴雪被他问傻了，不觉笑出声来：“什么真的老师？”
　　马来宝说：“我们学校的老师都很凶的，你不象。”
　　吴雪说：“我怎么不象？”
　　马来宝左看右看了她一会儿，摇摇头：“你不大象老师。我们班有个英语老师，长得也象你这么好看，骂起来可凶了，我们都怕她。”
　　吴雪心想这小鬼小小年纪，倒挺会拍马屁的，就安慰他：“我不是真的老师！我和你一样，也是学生。我不会骂人的。”
　　马来宝说：“看你也不会。你这么温柔，哪会骂人？”
　　吴雪想，不得了，这小鬼连“温柔”都懂了，弄不好是早熟了，就不理他。
　　过一会儿，马来宝站起来，吴雪以为他要上厕所，没想到他蹑手蹑脚地从自己的房间走出去，走到门边，拉开门朝外面走廊看了看，又蹑手蹑脚回来，坐在椅子上，小声说：“我妈就在对面房里打麻将！”
　　吴雪问他：“你爸呢？”
　　马来宝说：“我爸拉货去了。他是厂里的司机，要明天才回呢。”
　　马来宝问吴雪：“老师，你会玩鬼子棋吗？”
　　不等吴雪作出反应，马来宝迅速钻进床底下，窸窸窣窣一阵后，拽出一个旧鞋盒，稀里哗拉把鞋盒里的东西一股脑倒在床上。
　　吴雪看着是一大张手画的纸和一堆皱兮兮的小纸板片。
　　马来宝把那张纸铺在床上，拿起小纸板片，教吴雪：“那，这是鬼子，这是地雷，这是天王，地雷炸鬼子，鬼子抓天王，天王搬地雷。你会玩吗？”
　　吴雪再看那纸，上面密密麻麻地画满了路线，还有兵站、军营什么，虽然类似于军旗，但路线扭来扭去，复杂得很。吴雪半点也看不懂。
　　吴雪想着自己小时候只会踢毽子、跳绳，哪会这个？如果说不会，又怕马来宝笑话，正犹豫着，马来宝却笑了：“老师，我就知道你不会。我们班女生都不会！”
　　小家伙又风卷残云地收了床上的一堆破烂，放好，再次钻进床底，嘻嘻笑着钻出来，突然把一个东西往吴雪面前一举：“不许动！”
　　吴雪吓一跳，一看，是一把塑料仿真手枪。
　　马来宝把手枪在吴雪面前亮了亮，递给吴雪：“老师，这把枪是我上次下鬼子棋赢的，怎么样？”那枪做工精细，吴雪一看就知道价格不菲，马来宝虽然成绩不好，但脑子肯定不笨。
　　吴雪刚想表扬他几句，突然想起自己是来做家教，不是来陪他玩的，马上装出一副严肃的表情：“来宝，别玩了，你作业都做完了吗？拿来我看看！”
　　马来宝不情愿地收起枪，磨磨蹭蹭地拿来书包，问吴雪：“老师，能不能休息一下？”
　　吴雪心想第一天不能太严，就答应他：“好呵。你休息会儿！”
　　马来宝象得了特赦令似地跳起来，抓起手枪，跑过去开了门就跑：“老师，我出去玩会儿！”
　　还没等吴雪反应过来，人已经跑得没影了，只听到老远他嘭嘭嘭冲下楼梯的声音。
　　吴雪在房间里坐立不安地等着，马来宝一直没有回来。
　　吴雪清楚地记得，马来宝是7点02分跑出去的。
　　吴雪以为他玩个几分钟就回来了，就在房间里等着。
　　到7点10分，没人回来，吴雪扒着窗往外看了看，窗外是一段低矮的围墙，墙脚有一盏阴暗的路灯，照着厂区里破旧的水泥地，水泥地再出去就是工厂的大铁门，大铁门出去就是外面的小巷。小巷通到哪里，吴雪不知道。
　　大铁门上有一扇小门开着，天冷了，看门老头早躲进房里了，整个厂区没有人，静静地，能听到楼上楼下房里电视剧的声音。马来宝能到哪里去呢？
　　到7点半，马来宝还是没有回来。吴雪紧张了，会不会出事？
　　她开了门，想告诉对面的女主人，但对面房门紧闭，吴雪听到里面哗啦哗啦洗麻将的声音，女人们大声用宁波话嚷嚷着什么，吴雪听不懂。
　　她站在门口犹豫了一会儿，一个人走下楼梯，走到大门外的小巷中。往左过去就是车来车往的宁波第一路：中山路。往右是小巷的纵深处，都是些灰旧的建筑，灯光昏暗，感觉阴冷，不知道通到哪里。
　　吴雪就朝左走，来到中山路上，刚到路口，一派繁华景象立刻扑面而来。
　　璀璨的街灯照耀着林立的高楼，熠熠生辉。吴雪看着满街的汽车来来往往，突然地想起一句不知谁说的话：“热闹是别人的，我什么也没有”。
　　吴雪觉得特别地无助，感觉自己真是失败，上课第一天就把学生给丢了。
　　有路人匆匆从她身边走过，他们紧抱着双手迎着风走，不忘回头看了吴雪几眼，那种眼光让吴雪觉得特别的冷。不管了，吴雪想，让他妈妈找去！
　　吴雪铁着心回来，敲开了那扇紧闭的门。女主人走出来，问吴雪什么事。没等吴雪讲完，女主人就不耐烦地打断她：“没事没事！小吴老师，你在房里等着，他自个会回来的。你等着你等着！”
　　女主人也不管她，径自关上门回身打麻将了。
　　看来她是被麻将套牢了，连孩子丢了也不管。
　　吴雪心想：说不定这是常事，所以女主人并不着急，说不定马来宝过会儿就回来了。吴雪就安心回房间里等着。
　　时间分分秒秒过去。走廊上偶有人走过，但都不是马来宝。
　　吴雪等着等着，心又急起来，万一马来宝出事怎么办，下面车子那么多，万一……这样一想，又紧张了，站起来到下面又转了两圈，来来回回折腾到8点半。
　　吴雪约定家教的时间是6点半到8点半，吴雪又耐着性子心焦地等到8点40。马来宝没回来，女主人也一直不出来，吴雪就狠下心来，暗想：他妈都不着急，我着急什么？拿了自己的包就走。
　　后来一想，我一晚上什么也没做，白拿她的钱也不好，就把女主人给她的钱拿出来，压在桌上，义无反顾地回学校去了。
　　一路上，吴雪不住地懊恼，想着自己真是没用，家教第一天就让孩子跑了，连个保姆都不如。又想，这小孩也太皮了，怎么有这样的小孩，这小孩他妈也够狠的，小孩丢了不管自个儿打麻将，这算什么妈。
　　吴雪突然想起外婆，心想如果自己丢了，外婆肯定满地找去了，怎么会不管呢。
　　一想到外婆，吴雪就觉得心里暖暖的伤伤的，不知道九泉之下的外婆好吗。
　　这份家教是不能要了，小孩和他妈都没法相处，他爸还没见过，说不定是一个更难弄的人，明天叫谢美英另外找份人家。
　　但一想到每小时十二元，吴雪又心软了，想想算了，终归是自己不好，没管牢小孩，明天一定给女主人打个电话。
　　吴雪很后悔离开时没有跟女主人打个招呼，幸好也没拿她的钱，女主人应该不会怎么样。